第五十章 嘿然貴種舍功勞

作者:趙子曰
李善道原本的認知中,戰爭,好像應就是兩軍對陣,然後一方發起進攻,敵我鏖戰一番,贏者取得勝利;即便加上抄糧道、設伏等等計謀,但最起碼,在一場戰鬥中,當得有個主戰場。

  加入瓦崗以來,正兒八經的野戰,不算這一場,李善道只打過一場,便是跟着單雄信、徐世績迎擊羅士信的那一仗,那一仗也驗證了他的這個認識,似是正確的。

  但今天打張須陀的這一仗,卻顛覆了他的認知。

  大海寺北邊這片林地以東,長達十餘里的戰場上,竟是沒有一處可稱得上“主戰場”的地方。

  張須陀部,整體來講,主要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前邊的費青奴、秦瓊、賈務本、蕭裕、羅士信等各部;中間的張須陀和他的從騎、親兵等;最後的楊慶部。

  而又在這主要的三個部分中,尤其是前邊的費、秦、賈、蕭、羅等各部,他們並且也不是合在一起作戰的,而是被翟讓、徐世績、單雄信等各瓦崗各部,給進一步的又分割開了。

  也就等於說,在這片長達十餘里、寬達數裏的廣闊戰場上,張須陀、費青奴、楊慶三部合計兩萬多的官兵,與兩三萬之數的瓦崗各部之間,大大小小的,總共形成了七八個戰團!

  在隨着單雄信,殺向北邊其餘各個戰團的路上,李善道騎在馬上,遠眺近觀,耳聞着遠近傳來的震耳殺聲,一面察視着整個大戰場上的這種敵我局勢,一面不自禁地喃喃地說了句話。

  張須陀已死,張須陀是其部的靈魂,他這一自殺,賈務本等部雖仍在激戰,然可預料得到,只要張須陀的人頭一被持到,賈務本等各部將士的士氣必然就會急劇崩潰,則瓦崗義軍的勝利,已然是如李密所言,板上釘釘的“唾手可取”了!

  勝利在望,兼之又有“圍殺張須陀”的戰功,高醜奴的心情好得很,同樣的也是在觀望遠近各個戰場的形勢,和李善道面現思索的神情不同,他齜牙咧嘴的,相當樂呵。

  沒有聽清李善道的話,高醜奴拍了拍馬,趕近了李善道些,樂呵呵地問道:“郎君,說啥了?”

  “我說啊,張須陀此戰之敗,全是因他自己。他若非驕傲,小看了翟公、李公,急於一戰克勝,在翟公北撤之時,未有縱兵緊追,或者就算緊追,但各部之間不出現脫節,那此戰之勝敗,鹿死誰手,恐怕尚未可知!醜奴,咱往後打仗,張須陀這場仗,爲何會失敗的經驗教訓,咱可得謹記在心!決不能重蹈他的覆轍。”說着,李善道搖了搖頭,嘆道,“張須陀、張須陀!”

  高醜奴說道:“郎君,張須陀怎樣了?”

  “張須陀爲救部曲,以五旬之齡,數次突出、數次返回,固老當益壯,愛兵如子,令人佩服,亦是以,勇如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蕭裕等者,皆願從其號令,爲其效死;可若論將兵致勝之能,張須陀失於穩重,卻非上等帥才,只能說他是個優秀的將才。”李善道惋惜說道。

  嘴裏評價着張須陀,心裏不免的,再次想起李密對張須陀的“驕狠”、“無謀”的評價。

  卻是對李密,李善道也因此戰的切身體會,頭一次地對其產生了“了得”的讚佩。

  這李密,當真有識人之明、料敵之能,他對張須陀的評價,於今來看,半點不錯!

  一個隱隱的念頭浮現李善道腦中:“張須陀所以橫掃河南道諸郡,也許只是因他此前的對手中,沒有像李密這樣文武兼資的一等人物吧!”

  王薄、盧明月等敢揭竿而起,並俱聚得數萬、十餘萬的部衆,自稱得上“豪傑”兩字,但他們畢竟多是出於草莽,限於後天的條件不足,他們的這個“豪傑”,比之李密此類出身門閥、條件優渥、見多識廣的優秀貴族子弟,確是還都欠缺了不少。——這個欠缺,不見得就是王薄、盧明月等就不如李密,最重要的是,他們後天所能得到的條件,比之李密,實是太差了。

  李密從小就好讀兵書,學《漢書》,師從的又是當世《漢書》學方面最有名的宗匠,只這些他後天所有的學習條件,王薄、盧明月等就望塵莫及;更且別說,李密這類的貴族子弟,從少年、青年就開始接觸政治,年紀輕輕的便出仕朝中,眼光、見識等方面,王薄等更是不如。

  而且,除此以外,還有一點也比較重要。

  李密本身,在當下的貴族子弟中,本來就是最爲出色的之一。多年前,楊素就曾與他的兒子楊玄感等說過:“吾觀李密識度,汝等不及。”楊素何許人也?隋建以後,南下滅陳、平定江南和漢王之叛、北破突厥,出將入相,權傾朝野,他識別人才的能力毋庸置疑。

  由李密想到了另一個姓李的,又一念頭隱隱浮上,李善道嘿然默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真的來到了過去的時代,才知貧富、貴賤的鴻溝有多麼的深,是多麼的難以逾越。知識文化、輿論、政治資源,全被壟斷在所謂的“貴族”手中,一個貧寒出身的子弟,想要露頭,真是難於登天。乃至如張須陀,其家亦歷代仕宦,算中小貴族出身的人,征戰一生,特別近年來,立下了多大的戰功?畫像都被楊廣在宮中觀之了,可直到今日戰死前,也還只是“通守”,連個郡守都沒被任。遙想當年,陳勝、吳廣敢於喊出這樣的口號,誠是衝破雲霄的英雄豪氣!

  “郎君!快看!狗日的,賈務本要逃了!”高醜奴驚喜的叫聲,打斷了李善道的思緒。

  李善道擡眼望之,前邊三四里外,賈務本的將旗正在往東邊移動。

  可能是已經得知了張須陀自殺的消息?

  單雄信龍馬精神,催馬疾馳,呼喝不斷,令左右的費君忠、魏夜叉諸將:“克敵當全勝!張須陀死了,賈務本是他的副將,且這老狗平素亦小覷咱瓦崗羣雄,入他孃的,不能叫他走了!”

  瓦崗之前,凡與張須陀部交戰,無有勝者,輸了三十多場,其中有敗給秦瓊、羅士信等的,也有敗給賈務本、蕭裕、唐虎等的。賈務本的本官是齊郡一個軍府的鷹揚郎將,河東將門出身,正經的官軍良將,瞧不起翟讓、單雄信等這類草寇,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費君忠、魏夜叉等齊聲應令,各亦催快馬速,率引部曲,揚武耀威,殺向賈務本部所在戰團。

  李善道的部曲都是步卒,跑不快,李善道便也就沒有與費君忠、魏夜叉等前衝,緩住馬速,和秦敬嗣、王須達、陳敬兒、季伯常等共行。

  王須達早沒了伏兵時的不安,抓耳撓腮,說道:“二郎,咱要不也快點?叫部曲們都跑起來!”

  “三郎,你自看看,部曲們還能跑起來麼?”

  圍攻張須陀這一仗,是一場硬仗,李善道所率的雖皆其部的壯勇之士,一場仗打下來,亦傷亡小半,剩餘之衆,要麼輕傷,要麼已然力疲,王須達轉看之,見勉強尚能跟在李善道馬後的這兩百多部曲,幾乎個個都是滿頭大汗,麪皮通紅,氣喘吁吁,的確是難以再加快行速了。

  王須達“哎呀、哎呀”地叫了幾聲,拍了下大腿,欲言又止。

  陳敬兒等皆知他想說的是什麼,陳敬兒笑道:“三郎,此戰最大的功勞是圍殺張須陀,這份功,咱已得了。便是賈務本這兒,咱不得甚麼功勞,也無甚可惜。”

  王須達說道:“沒甚可惜是沒甚可惜,可……,可也是功啊!”

  得了“圍殺張須陀”的大功,高興得何止高醜奴,陳敬兒、秦敬嗣、季伯常等盡是歡喜,並因知此戰,己軍已經是必然獲勝,衆人的心情也都比較放鬆,季伯常跟王須陀開起了玩笑,笑道:“王賢兄,是功不假,但咱總不能所有的功,都咱來得,不妨也可讓出去些。”

  這話雖然玩笑,倒是正理。

  李善道點了點頭,說道:“伯常兄所言甚是。我等因李公之謀、翟公等之奮戰,僥倖得了圍殺張須陀之此大功,已是足夠。其餘的功勞,我等便不必再去爭了。”望着單雄信等已遠去,將至賈務本部處的戰團,說道,“賈務本處,咱亦不必去了,便往去徐大郎處吧!”

  徐世績正率主力,在西北幾裏外,圍攻蕭裕等部。

  秦敬嗣等應諾,衆人便從李善道,改變了方向,轉向西北邊徐世績所在的這處戰團而去。

  行才兩裏多地,猛然側邊傳來呼喊、喧嚷。

  李善道等轉目望之,見是賈務本的將旗歪倒了一下,但旋即重又豎起;緊接着,攔在了賈務本部突圍方向的單雄信的將旗,止住了向前的趨勢,堅持了片刻後,往南邊撤走了。

  再接着,只見賈務本的將旗,招展向東,成百上千的賈務本部的兵馬,緊跟在此將旗之後,殺向了東去!

  不必再派人去探問,李善道等也已能看知,此必是趕到了圍攻賈務本部這處戰團的單雄信等,未能將突圍的賈務本部攔下,反被困獸猶鬥、殊死一搏的賈務本部給突圍得出了。

  王須達瞠目結舌,喫驚說道:“這、這……”

  但這幅場景,沒有引起李善道太多的驚訝。

  早在圍攻張須陀的時候,李善道抽空眺望整個戰場,就已發現,賈務本等各部,雖一則因追擊的戰線拉得太長,二則因措手不及,沒有防備,一時之間的被翟讓、徐世績、單雄信、王儒信等等瓦崗義軍之各部給成功地分隔開了,但不論是哪個戰團,瓦崗義軍其實都沒佔上風。

  則在這種情況下,張須陀雖然已死,可要想把賈務本等部盡數留下、或盡全殲,也肯定不太可能。最終能夠斬獲張須陀部的半數上下,以李善道度之,或就已是最好的戰果了。

  戰到薄暮,各戰團的戰事基本停歇,此戰最終的戰果,和李善道度量的不能說完全一樣,卻亦相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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