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高曦進諫非忠言

作者:趙子曰
“此事有何可想?”

  劉黑闥說道:“賢弟,俺咋聽說,魏公似是有意圍攻洛陽?所以他才先令房左長史將兵東略。”

  北邊是東郡等地,已是瓦崗義軍的勢力範圍;西邊是黃河;故此,如果想打洛陽的話,首先一條,就先得把興洛倉所在之滎陽此郡的東邊給拿下,以鞏固後方。

  “哦,賢兄是說此事啊,這件事,我略有所知。”

  劉黑闥提起了精神,驅着馬,看着李善道,說道:“賢弟都知些什麼?快與愚兄說說。”

  李善道笑了起來。

  劉黑闥愕然說道:“賢弟爲何發笑?愚兄此問,有何可笑之處不成?”

  “賢兄,你我兄弟現是奉令去取黎陽倉,咱兵馬尚未出滎陽,離打下黎陽倉還早着呢,卻怎麼兄念就轉到了聞說魏公有意攻洛陽上頭去?攻不攻洛陽,與你我兄弟取黎陽倉有何干系!”

  劉黑闥正色說道:“賢弟是素來是有遠見之士,怎卻說出這等糊塗話來!”

  “哪裏糊塗了?敢請賢兄指教。”

  劉黑闥說道:“打黎陽倉,只是枝節,魏公究竟是不是要打洛陽,對咱瓦崗義軍而言,纔是根本大事!”

  “賢兄此言甚是。不錯,我也確是從徐大郎、單公處聽說,魏公似乎是有攻打洛陽之意。就此事,他已和司徒公等商議過幾回了。”

  劉黑闥問道:“司徒公何意?”

  “司徒公暫時還有點拿捏不住,也想打下洛陽,可又擔心,洛陽是東都,重鎮也,劉長恭、房崱雖然被我義軍擊敗了,然洛陽猶駐兵頗多,且則一旦我義軍圍攻洛陽,江都必然遣援,到時,我義軍可能就要陷入前有堅城未下,後有敵援已到的險境,故此司徒公遲疑不決。”

  李密有意接下來攻洛陽的傳聞,劉黑闥早數日前就聽說了,苦於消息渠道有限,一直不知這個傳聞的真假,現從李善道口中,確定了這個傳聞是真,他尋思了會兒,搖了搖頭。

  李善道問道:“怎麼?對魏公有意攻洛陽此事,賢兄不以爲然?”

  “倒也非不以爲然。司徒公、徐大將軍、單大將軍等,皆是河南、山東人,便是愚兄與平原公等,也是河北人,如果能把洛陽打下來,當然是好。然以愚兄之見,卻打洛陽,不是上策!”

  李密打洛陽這件事,李善道前世時,就曾在書上讀知過。

  他自是知曉,李密現欲攻洛陽,確然是不得已之舉,——早在李密跟着楊玄感造反時候,他就曾向楊玄感建議過,上策是從黎陽北上,取涿郡,扼住臨榆關,即後來的山海關,從而使隨楊廣徵高句麗的隋兵散亂關外;中策是西進,攻佔長安,關中是關隴貴族集團的根基,佔了長安後,以關中爲基,收關隴貴族集團之心,與楊廣爭雄;然後下策纔是攻打洛陽,既已曾向楊玄感提出過這樣的建議,如今換了他爲造反的主將,他又怎會不知攻洛陽非是上策?

  但客觀的形勢,強過個人的主觀。

  正如楊玄感爲何沒有采用李密的上、中兩策一樣,真到了李密現在需要決策瓦崗義軍下步的軍事行動時,他迫於和楊玄感當時所面臨的完全相同的客觀形勢,最終亦是隻能做出了和楊玄感當時一樣的選擇,——楊玄感當時選擇了攻洛陽,他而下也只能選擇攻洛陽。

  楊玄感當時面臨的客觀形勢是:首先,跟着他造反的將士們,多是河南、山東、河北人,領着這些從他造反的將士們,在河南等地征戰還行,如果遠離河南等地,竟北上到山海關、或者西進到關中,那勢必其帳下將士們的軍心就會散了;其次,朝臣百官的家屬,多在洛陽,從政治意義上講,如能先將洛陽打下,將會造成重大的政治影響。

  是以,在這種客觀形勢下,楊玄感最終選用了李密所獻三策中的下策,並以爲此策纔是上策。

  李密面臨的客觀形勢,與楊玄感當時面臨的客觀形勢,一模一樣。

  甚至可以說,他現下面臨的客觀形勢,比楊玄感當時面臨的客觀形勢更加的只能選攻洛陽。

  好歹楊玄感當時,跟着他造反的將士,還有關隴子弟,李密現在的部曲都是哪裏人?翟讓、周文舉、李公逸等,俱是河南、山東人;郝孝德等是河北人;就連他的嫡系王伯當部,也是河北人,他手底下,簡直是一個關隴子弟都沒有,這種形勢下,他怎麼能去打長安?

  唯一擺在他面前的最好的選擇,就是接下來攻打洛陽。

  只有把洛陽打下來以後,他才能更進一步地鞏固軍心,更進一步地提振他在軍中的威望,隨後,以洛陽爲根本,再作更下一步的軍事計劃。

  李密爲何選擇下一步打洛陽,其中原委,李善道一清二楚。

  卻此際聞得劉黑闥此言,李善道頓起了好奇,聽劉黑闥的意思,他像是有更好的方略?便就問他,說道:“打洛陽不是上策,敢問賢兄,則兄以爲,打哪裏是上策?莫不是長安?”

  “長安?長安不成。長安太遠了,咱們在關中人頭也不熟,長安至少目前打不得。”

  李善道心念轉動,已然猜出了劉黑闥的選項,笑道:“我知道了,賢兄說的是打江都。”

  “正是!賢弟,昏主現就在江都,而江都周邊,俺聽說,現亦是義軍遍佈。其內名頭最大的共計四人,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而這四人中,又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皆山東英雄。那如果魏公與他們勾連互通,彼此相約定後,麾軍東向,便攻江都,何愁江都不能破之?江都一破,昏主授首,天下百郡,不就盡入魏公之囊中了麼?”

  李善道嘿然良久,嘆道:“賢兄此策,誠然好策,然有一點,賢兄忘了。”

  “哪一點?”

  李善道意味深長地說道:“有道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杜伏威等是英雄,魏公亦英雄也。”

  杜伏威等,特別杜伏威,與一般的義軍首領不同,人家而今亦是擁衆數萬,稱霸一地,李密的威望,還不足以號召杜伏威等屈身爲臣;讓李密聽從杜伏威等的命令,李密也是萬萬不肯。固然如果兩邊合兵,江都不是沒有攻下的可能,可便這一個主從關係,就斷絕了這種可能。

  劉黑闥嘿嘿一笑。

  “賢兄又笑什麼?”

  劉黑闥說道:“賢弟,這要換了俺是魏公,只要能先將江都攻下,擒下昏主,將隋室推翻,那就算是需要俺先作低頭,假意願推杜伏威等爲主,又有何妨!”

  李善道啞然,片刻後,露出佩服之色,稱讚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兄者,大丈夫也!”

  “大甚麼丈夫!咱田野小人,魏公的面,咱都見不到,縱是見到,這話,魏公也不會聽的。”

  李密肯定不會聽,先自願爲臣,後再反目,這不成了反覆之徒了?名聲將會大壞。

  不過由得此言,對劉黑闥“機詐”的性子,李善道卻是多了點了解。

  劉黑闥不再去思慮李密接下來欲攻洛陽此事,揮了下手,像是把這件事揮走到了一邊,笑道:“賢弟,管他魏公接下來是不是要打洛陽,咱兄弟,只管將黎陽倉取下!只要能將黎陽倉取下,便是魏公攻洛陽不順,你我兄弟也無甚可憂的了!”

  好賭、有賭性、機詐,是劉黑闥的性子,從小無賴輕俠,講義氣也是他的性子。

  自與李善道結義之後,隨着與李善道的瞭解、感情加深,漸至於今,他已是不把李善道當外人,真是把李善道當成了兄弟對待,大部分的話,在李善道面前,他都不做隱瞞,直言直語。

  “你我兄弟也無甚可憂的了”,這句話的意思,包含的內容可就多了。

  李善道應聲說道:“賢兄說的是!有道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當今海內已經大亂,你我兄弟只要齊心協力,同心同德,以賢兄之能,弟之襄助,我兄弟何能不成就一番英雄事業!”

  話到此處,倒是劉黑闥將話頭又兜轉了回去,撫須笑道:“其餘的,且亦不必多說。賢弟,至多四五日後,你我便能兵到黎陽,且待到了黎陽,咱兄弟先將黎陽倉打下在手!”

  “謹從賢兄之令。”

  劉黑闥、李善道相對而顧,俱是臉帶笑容。

  卻於當晚,築下營地,夜宿之時,高曦求見李善道。

  李善道忙將他迎入帳內。

  帳中有新任親兵旅帥的焦彥郎、帳下都督李良等在,高曦旁顧他言,李善道聞絃歌,知雅意,找了個藉口,打發了焦彥郎、李良等出去,待他們出了,笑問道:“沐陽,是不是有話說?”

  高曦乃口出一言,頗令李善道訝異。

  乃高曦所言的是:“將軍,曦絕非是挑撥將軍與劉將軍,唯今日行軍道上,將軍與劉將軍閒敘之際,曦從在邊上,劉將軍之言,曦盡聽入耳,觀其言語,含奸藏詐,難稱忠義,因以曦之愚見,對劉將軍,將軍日後最好還是宜稍警覺,切勿受其牽累!”

  李善道眨巴着眼,摸着短髭,楞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哈哈笑道:“劉賢兄是個何等人,我心中有數。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劉賢兄多謀略,知權變,有勇力,誠然河北之英傑也。”

  “曦斗膽之此言,自知冒昧,敢請將軍降罪!”高曦拜倒在地,請罪說道。

  李善道上前,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收起笑容,誠懇地說道:“沐陽一片忠心,我有何罪可怪卿乎?沐陽,你來的正好,來,來,咱們再議議打黎陽倉此戰。”

  岔開了劉黑闥不是忠義之士的話頭。

  李善道親將地圖展開,邀高曦再來共議即將打響的攻黎陽倉此戰,該怎麼打纔好。

  關於打黎陽倉此戰的軍議,已經召開兩回了。

  明亮的蜜燭光下,兩人俯首地圖前,再次議論起來。

  無須多言。

  次日拔營,繼續北上。

  繞開了裴仁基等駐紮的汜水,兩天多行軍,到了原武縣、酸棗縣之間的黃河南岸的岸邊。

  這裏有個大渡口。

  由此渡過黃河,再沿黃河東北而上,百里遠近,過了大伾山的瓦崗舊寨,就是黎陽了。

  早有或錦繡羅衫、或衣甲雄魁的幾個豪傑,在數百從騎的簇擁下,於岸邊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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