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帳中敬重魏玄成

作者:趙子曰
方纔騎兵們來回馳騁,蕩起了塵土,有的飄沾在了魏徵的臉上。

  其人膚白,灰塵合以微汗,略嫌髒污。

  李善道揪着衣袖,貼心地替他把灰塵拂去。

  頭次見面,就做出這樣親熱的動作,魏徵既驚且訝,勉強止住了後退的下意識舉動,恭恭敬敬地說道:“僕山野之民,賤名何足爲將軍知?將軍亦知僕名乎?將軍拔濮陽、敗賈務本、大海寺破殺張須陀、石子河一戰,盡殲劉長恭數萬之師,威名遠揚,播於四海,僕實久仰。”

  “先生,你說的這幾仗,除了濮陽是我打的,守封丘,是右武候大將軍徐公坐鎮,破張須陀、殲劉長恭,系魏公、司徒翟公親臨指揮,善道無非受令行事,豈敢領此大功?先生謬讚,不敢當也。”李善道笑吟吟地說道,魏徵未退,他退了兩步,撫摸短髭,細視魏徵。

  魏徵形貌羸弱,個頭不高,按後世計長的單位,大概一米六多點,他自言他的體貌不夠威風,此話倒是不錯,戴着黑色的軟腳襆頭,一襲白袍,腰圍革帶,佩劍,足着軟履,迎對李善道,還有跟從李善道來的那幾個如虎似狼的騎士們注視,然他卻雖態度謙恭,有不卑不亢之儀。

  “先生風度,果然不尋常!”李善道讚不絕口,招呼隨從的高延霸、焦彥郎等,“尚愣着作甚?這位便是我常與你們提起的,館陶名士、今代名賢魏玄成先生也,還不速來見禮?”

  焦彥郎一臉茫然,李善道甚麼時候,“常與他們提起”這位“魏玄成先生”了?

  高延霸麻利地叉手作禮,憨着臉,甕聲說道:“原來先生就是魏玄成先生!我家郎君不知幾次向俺們提過先生的大名,俺的耳朵都被磨出繭子了,終得一見先生尊容!”

  焦彥郎等糊里糊塗的,跟着高延霸也都行了個禮,參差不齊地,各自嘟噥了幾句。

  高延霸兩米多,魏徵一米六多,倆人比個子的話,他只到高延霸的腰。魏徵的經歷很豐富,當過道士、追隨大學問家薛收求過學,現又是元寶藏的門客,見過的人多了去了,如高延霸雄碩者,這麼多年,一個沒見過,由衷地稱讚說道:“將軍麾下此君,真壯士也!”

  “十個這樣的壯士,不如得與先生一會,使我歡喜。我主魏公,嘗有詩云,‘金風蕩初節,玉露凋晚林’。先生,你我今日相會,於我而言,便如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縱見多識廣,有應變之能,面對李善道這來的莫名其妙、太過熱情的態度,魏徵一時也是迷茫,摸不着頭腦,猜不出李善道爲何如此,不知何以作答了,再次行禮,連道“不敢”而已。

  “先生,此處非敘話之所,敢請先生與我到帳中敘話。”

  魏徵應道:“謹從將軍之令。”

  李善道這時,才注意到了魏徵身邊的盛志,問了句:“先生,此公誰也?”

  魏徵介紹了下盛志。

  李善道點點頭,隨口說道:“觀公形貌,亦秀士也。一併請到帳中說話。”

  單論形貌,盛志比魏徵威風多了,以魏徵以爲李善道等應是“貴壯賤弱”的猜測,李善道應是更對盛志感興趣纔對,卻明顯的,李善道的興趣,全在魏徵身上。

  魏徵有自知之明,才華,他自是有的,可現在的他,就像是藏在匣中的明珠,苦於族聲不顯,蹉跎到今,已三十多,快四十歲了,還只能屈身在元寶藏門下爲客,又何來的“大名”,讓李善道“久慕”?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可李善道的態度,又不像對他不懷好意。

  到了這時,魏徵心中不自禁的,也是七上八下了起來。

  “此位李將軍,沒有由頭的,緣何待俺這般親熱?是魏公知了元公的降書,乃俺所寫,故令他禮重於俺?……不對呀,元公降書,俺雖賣足了力氣,可除非陳法行主動稟與魏公,否則,魏公斷然不可能知是俺所寫。又若魏公見到了降書,欣賞俺的才能,這位李將軍也不可能會再領兵來打。那麼,要非爲此,他這般熱情,又是爲何?倒有一點,俺此前猜錯了。不論這位李將軍緣何熱情,從他言談來看,他卻非粗魯之輩,儼然知書達禮之士。”

  坐上李善道叫來的軟轎,跟着李善道去帳中的路上,魏徵望着他挺拔的身姿,這樣胡亂想道。

  兵馬纔到,營尚未築。

  不過,議事用的大帳已經搭好。

  行三四里,衆軍環繞中,李善道領着魏徵等,到了帳外。

  這一路行來,經過了好幾部的兵馬,每部兵馬的將士,見到李善道,俱尊敬行禮,有的可能與李善道較熟,李善道還與之說笑幾句。能夠瞧出,李善道在這支兵馬中的威望,非常的高。

  “先生,請下肩輿吧,已到帳了。”

  軟轎落地,李善道下了馬,親扶魏徵起身。

  魏徵免不了,又是連道“不敢”。

  同樣坐轎子的盛志就沒這待遇了,自己下了轎。

  李善道引諸人到帳前,親手掀開帳幕,請魏徵進帳。

  “僕卑賤之軀,豈敢先入?將軍請先入。”

  李善道哈哈一笑,說道:“有道是,‘英雄莫問出身’。大丈夫在世,唯重真才,甚麼卑賤不卑賤的?不足一哂。況以先生之能,若欲富貴,今日便可!先生莫辭矣,請先入。”

  魏徵心中一動,遂不再辭讓,行了個禮,告了個罪,便先入進帳內。

  李善道令高延霸、焦彥郎等留在帳外,命請趙君德過來,然後自也入帳。

  盛志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亦進了帳中。

  帳篷佔地不小,陳設不多,只幾張席,十餘張馬紮,主位前一張案几,帳門口一架放兵器的蘭錡,帳璧掛着一張弓,懸掛着兩張地圖。除此以外,再無別物。

  “軍中簡陋,先生勿怪。坐,先生請坐。”等魏徵、盛志坐下,李善道也坐了下來。

  沒坐主位,坐在了魏徵就坐的對面。

  再一次地仔細打量魏徵,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先生就是魏玄成!我對先生,真的是聞名已久!不瞞先生,今日得與先生相見,我是如在夢中。”一拍額頭,“茶水都忘了給先生舀。”

  亦不令侍在帳下的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來倒,他自給魏徵、盛志各舀了杯茶,重落入坐,笑道:“這茶湯,是我去接先生前令煮下的,剛煮好。此第一碗也,先生嚐嚐。”

  茶湯最好喝的是前三碗,五碗以後,“非渴其莫之飲”,味道就很差了。

  魏徵左手扶袖,右手端茶,飲了一口,說道:“湯色嫩綠,滋味鮮嫩,好茶也。品嗅其味,少蜀茶之醇,乏北茶之釅,而含輕柔,可是江南之茶?”

  “先生當真了得!一嘴就嚐出了此茶的出處。確乎是江南之茶。齊郡公孟總管月前來投附魏公時,從江南帶了些上好的茶餅,獻與了魏公。魏公賜我了稍許。平時我不捨得喝,今天是聞先生來了,特地令取出煮之。寶劍贈烈士,這好茶嘛,就得識貨之士來品,先生正斯人也。”

  從小到大,魏徵聽過的奉承話,可能還沒今天一日聽得多。

  他輕輕地咳嗽了聲,放下茶碗,手收膝上,換以正襟危坐的姿勢,說道:“敢稟將軍,僕今日與敬武出城,求謁將軍,是奉鄙郡郡丞元公之令。”

  “我知道。”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

  魏徵繼續說,說道:“元公遣僕與敬武出城,是有件事,敢請問將軍。”

  “什麼事,先生請說。”

  魏徵遲疑了下,轉看盛志,盛志低着頭坐着,沒有打算說話的樣子,知道話還是得由他來說,便說道:“便是前幾日,元公令人往頓丘,送書信與將軍。敢問將軍,元公書信,可有收到?”

  李善道驚訝地說道:“貴郡郡丞派人給我送書信?甚麼書信?我沒有見着啊。”

  “元公書信,將軍未有見着?”

  李善道問帳下侍立的李良等:“可有收到郡丞書信?”

  李良都紛紛搖頭,都道:“回將軍的話,不曾有見。”

  “先生,不曾有見。”

  魏徵辨不出真假,只有順着自己的話往下說,說道:“將軍若是未見,也許是信使路上出了變故。亦無妨。再敢問將軍,近日可有接到魏公的令旨?”

  “魏公令旨?先生真是神了!怎知我兵入貴郡前,向魏公上了道奏書?不過先生,魏公的回旨,尚未下到。我還沒接到。……先生問此爲甚?”

  魏徵看了下李良等,躊躇稍頃,說道:“僕斗膽敢稟將軍,有一事,將軍可能不知。”

  “何事也?”

  魏徵神色凝重地說道:“早在將軍兵入鄙郡前,元公就已遣使,趕赴興洛,求見魏公。”

  “哦?竟有此事?貴郡郡丞遣使拜見魏公?拜見魏公做什麼?”

  魏徵說道:“敢請將軍知,魏公與司徒翟公順天應命,起義兵於河南道,弔民伐罪,爲生民請命,討伐無道,義旗所至,英傑奔投,兵鋒到處,雄豪影從,鄙郡元公深仰魏公英德,因決意棄暗投明,撥亂反正,所以遣使求拜魏公者,正是爲獻郡以從,請受魏公驅使也。”

  “先生,你是說貴郡郡丞,遣使拜見魏公,是爲降附?”

  魏徵頓了下,說道:“回將軍的話,是。”

  “哎呀,竟有此事?先生,魏公卻無相關的令旨,下與我呀。”

  魏徵說道:“使者到興洛,路途需時,也許是到興洛得晚了?魏公的令旨,也許即將便下?”

  李善道站起身,搓着手,在帳中踱步,說道:“可於今我兵馬已到,先生,如何是好?”

  “鄙郡元公,素有高名在外,魏公得元公降書,必然歡喜。”

  李善道說道:“是,是,先生所言甚是。但是我兵馬已到,總也不好無功而返。”

  帳幕掀開後,沒有放下。

  一人大步撞進帳中,乜視魏徵,冷笑說道:“你這賊廝鳥,俺家郎君這等高看於你,崇禮於你,你卻用些瞎話,糊弄俺家郎君?甚麼元狗官,已獻降書?降書在何處?爲何魏公未有旨意?分明胡言!郎君,莫再與這廝多說,這廝不是個好人,俺將他拉出去,砍了了事!”

  一面說,這人抽鐵鞭在手,虎視眈眈,只待李善道令下,就要拉魏徵、盛志出帳。

  此人可不就是壯如熊羆的高延霸!

  他的倒影,遮住了魏徵、盛志。

  兩條黑黝黝的鐵鞭晃在席前,盛志驚駭色變,按地側身。

  魏徵安坐不動,急聲說道:“將軍,僕有幾個膽子,敢在將軍座前胡言?”

  李善道皺着眉頭,瞧瞧高延霸,看看魏徵,像是已聽信了高延霸的話,又像是陷入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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