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靜與盛志析勢明

作者:趙子曰
左手邊,是李密方面的捷報;右手邊,是元寶藏赴興洛途中,於頓丘附近遭遇賊害的消息。

  魏徵怔怔地坐在席上,半晌未有言語。

  盛志數窺其容,只覺室內好似凝滯的空氣,十分壓抑,他端了杯茶湯,放到魏徵案上,說道:“玄成,元公不幸遭遇賊害,令人震驚。我亦哀痛。但是玄成,可莫因哀傷,壞了身子啊。”

  魏徵慢慢地擡起頭,說道:“敬武兄,你是實在人。”

  “這話怎麼說?”

  魏徵握住裝茶湯的陶杯,杯身溫熱,觸及手掌,很舒服,然他的神色卻絕稱不上“舒服”二字,他說道:“敬武兄,元公遇害,你覺得真是如消息中所言,是爲賊所害麼?”

  “……玄成,此話何意?”

  魏徵說道:“頓丘現有李將軍部的兵馬駐紮,境內盜賊,或逃或投,又哪裏還會有甚麼盜賊?便是有,李將軍派了一隊部曲,護從元公南下,見到李將軍的旗號,那盜賊還不也就逃之夭夭了?又怎敢會有膽子,再去殺元公?敬武兄,元公,十之八九不是死於盜賊。”

  “你、你……,玄成,你難道懷疑,元公是被李將軍殺的?”盛志大喫一驚,話音都變了。

  魏徵說道:“是不是李將軍殺的,俺亦不知。”

  “不會吧!玄成,李將軍若欲殺元公,何須等到再送他走?元公獻城當時,便可殺之啊!再且說了,這些天,李將軍忙着安撫貴鄉,分糧與民,招降諸縣,他也不可能再派人去殺元公!”

  魏徵說道:“也許不是李將軍派人殺的,但頓丘現可是有着李將軍的部曲駐守。”

  劉黑闥會遣人去殺元寶藏,這的確是出人意料的事,連李善道都沒想到,況乎魏徵?他和劉黑闥還沒見過面,更猜不到是劉黑闥乾的。卻其人果然機敏,亦出看出了其中必有問題。

  “沒有李將軍的令,頓丘的李將軍部曲,會敢擅自殺之?”

  魏徵說道:“總之,元公一定不是爲賊所害。”

  “玄成,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不用盛志明說,魏徵也知其意。如果元寶藏真的是死在了李善道或者李善道部曲的手上,那盛志和魏徵怎麼辦?作爲元寶藏的故吏,他倆何去何從?底下該如何選擇?

  是裝糊塗,裝作沒有猜到元寶藏的真正死因,依舊留在李善道帳下辦事。

  還是出於主臣之義,想辦法爲元寶藏報仇,抑或是不辭而走?

  “敬武兄,俺且問你,你當初爲何做了元公的門客?”

  盛志答道:“玄成,俺與你一樣,出身寒微,當初投身元公門下者,爲的自是一展胸中抱負。”

  “俺再問你,你覺着李將軍其人何如?”

  盛志想了想,說道:“李將軍雖然年輕,出於瓦崗,聞其言辭,博學經史,觀其舉止,慨然有英雄之風,非賊之屬也。”

  “他對你我如何?”

  盛志說道:“對你玄成,不用說的了,禮重得很,對俺,也頗是厚待。”

  魏徵端起陶杯,抿了點茶湯,握杯在手,目視盛志,緩道:“既如此,卿何須再問僕怎麼辦?”

  “……你我只當元公真的是爲賊所害?”

  魏徵放下了陶杯,取出了一頁紙,給盛志觀看,說道:“敬武,你看看。”

  盛志看之,紙上四句七言,是李善道請魏徵斧正的那一首詩,說道:“李將軍此詩,你已讓俺看過。”

  “你再讀讀。”

  盛志接過紙,讀道:“‘十二猛士夜襲城,恍若九霄降天兵。無心魏武二喬嘆,卻思蕭王銅馬徵。’玄成,李將軍此詩,稍欠平仄,語近淺白。不能算是好詩,差可亦堪覽也。”

  魏徵的文辭是一流的,元寶藏闢他爲門客後,給了他掌書記一任,公文也好、個人的書信也好,一應都由魏徵代筆,——如前所述,上與李密的那道降書,也是魏徵寫的。

  李善道這首詩的文辭好不好,魏徵自是清楚。

  他說道:“敬武兄,不談文辭,你只說,這首詩的意思怎樣?”

  “前兩句,寫的是夜襲頓丘這件事,‘十二猛士’,誠然豪壯,‘天兵’,李將軍這是自比王師了。‘無心魏武’之句,……玄成,‘二喬嘆’,指的應是魏武攻東吳,敗於赤壁此事?‘蕭王’也者,後漢光武是也。因滅銅馬,得銅馬賊數十萬爲用,光武勢力遂成,乃有中興漢室。”

  魏徵說道:“魏武定都在鄴,光武成於河北。觀李將軍此詩之意,以取頓丘爲引,繼述魏武、光武,敬武兄,李將軍今自黎陽北上,其意分明不僅是在我武陽一郡!又,魏武雄才大略,惜乎終未三分一統,李將軍‘無心其嘆’。敬武兄,李將軍之志,由此約略可以知矣。”

  盛志又將李善道此詩看了一看,說道:“玄成,李將軍之志,縱如卿言,由此可知,然他如今,只魏公帳下一將軍耳,兵不過萬人,地不過數縣,再有大志,復有何用?”

  “人,欲成事,先立志。敬武兄,李將軍緣何‘慨然有英雄之風’?正是因他心存大志啊。”

  盛志撓了撓頭,說道:“玄成,你究竟是何意?”

  魏徵給自己的話做了總結,——盛志是他同鄉,兩人關係很好,講話不必遮遮掩掩,說道:“敬武兄,你說的也對。李將軍目下,兵不過萬人,地不過數縣,只魏公帳下一將耳。將來,李將軍能否成就事業,你我尚不能知。可是,敬武,李將軍有他的大志,你我亦有你我的胸中抱負,爲展抱負,至少眼前來說,李將軍不失你我可從附的明主。……元公。”

  “元公?”

  魏徵嘆了口氣,說道:“你我也只能真當他是爲賊所害矣。”

  數百年間,天下戰亂不已,一個個的政權,興亡接替,在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禍害之餘,也造就出了一大批的現實主義者。徐世績是一個,魏徵亦一個。

  元寶藏是故主不假,可元寶藏已經死了。

  李善道盡管才相識不久,但一則,對魏徵極其禮重,二則,觀其行事,也是個像樣子的,則在暫時沒有別的更好的“明主”可投的情況下,——比如李密,李密當然是個更好的投奔對象,可元寶藏死了,與李密的線就斷了,只憑魏徵孤寒民家的出身,他靠什麼自己再去投奔李密?那麼,這個時候,暫時仍舊跟着李善道,一邊給他辦事,看看他究竟能不能成就事業,一邊再觀望時機,他若不能,時機到了,再投別主,對魏徵而言,也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玄成啊!”

  魏徵不動聲色地察盛志神情,說道:“怎麼?敬武兄,莫不是故主情深,因以爲吾言大謬?”

  “玄成,你是知俺的,俺平生少服人,最服氣的,就是你!”

  魏徵說道:“那兄之意?”

  “聽你的!只當元公是爲賊所害!……玄成,要非你說,俺本就沒懷疑元公是爲賊所害啊!”

  魏徵說道:“今日你我這番對話,敬武兄,你知我知矣。”

  “何用交代!出了這個門,剛纔你我說的甚麼,俺就忘了。”

  魏徵說道:“說到出門,你我是得出門了。”

  “出門作甚?”

  魏徵又喝了口茶湯,潤了潤嗓子,小心地收好了李善道的詩,把李密方面的那道捷報拿在手裏,離席站起,說道:“魏公新大勝段達,將軍或會欲與你我議議此勝,你我去謁見將軍吧。”

  兩人出了魏徵住宅,乘車往去郡府。

  魏徵的住處,離郡府原本較遠。

  李善道進了貴鄉縣城後,專門給他換了個挨着郡府的宅子。

  出行不遠,即到了郡府。

  兩人下車,步入府中。

  ——李善道有令交代,只要是魏徵來謁,不用通報,郡府任其進出。

  說是不用通報,其實是不用攔他,該通報的,門吏自然還是要通報。

  魏徵、盛志到堂下時,李善道已得通報,親自迎出在了堂外廊上。

  “先生、敬武,你倆來了。來的正好!我正準備請你兩人來。”李善道滿臉笑容,說道。

  魏徵、盛志叉手行禮。

  “先生,說多少次了,你我之間,不用虛禮。快請上來吧。”

  魏徵與盛志登上走廊。

  李善道笑道:“先生可知,我準備請你倆來,是爲何事?”

  魏徵捧着李密方面的那道捷報,恭敬地回答說道:“僕若猜之不錯,將軍當是爲此捷報?”

  “知我者,先生也!一點不錯,就是因爲這道捷報!先生,捷報看過了?”

  這道捷報,是李善道令人送去給魏徵的。

  魏徵說道:“已看過了。知將軍可能會爲此召僕與敬武相見,不敢怠慢,便趕來求謁將軍了。”

  “魏公英武,天縱之能,真是用兵的奇才!三萬對七萬,一戰克勝,又是以少勝多。這一仗,大捷是也。看完這道捷報,我提氣得很!先生、敬武,快請升堂。我有幾事與你二人商議。”

  李善道似待要轉身側手,請魏徵、盛志登堂,卻又止住,他摸了下短髭,色轉低沉,說道,“對了,還有元公遭賊所害這個消息,先生、敬武,你倆也看到了吧?”

  元寶藏被賊所害的消息,亦是李善道派人送去給的魏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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