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柴和憂慮勸曲突
柴孝和與李密進言說道,“王世充等部雖聯兵十餘萬衆,然系多部隋軍臨時拼湊而成,有自江淮、關中者、有自河南、河北者、有自山東者、有本洛陽之守卒者,彼此不熟,精劣不一,此不足爲明公患者之一也;王世充以一胡兒,奸佞得昏主寵幸,今雖爲隋軍諸部之節制,諸將或隋之宿將、或高第貴胄,不見得對他心服,上下勢不能協調,此不足爲明公患者之二也。
“又王世充等部今雖已逼至洛口,然明公所以從洛陽撤圍而退還洛口者,卻本即是爲避其初到之鋒銳,而驕惰其氣也,則是王世充等部,如今其實是已落入明公彀中,是其非只不足爲明公患者之三,彼輩朝夕即可爲明公所滅,亦由此已然可見其兆也。
“也就是說,當下言之,即便無有李總管率部南下來助,王世充等部也非明公敵。那在這種情勢下,若李總管趁此機會,反用兵西南,竟奪澠池,長遠觀之,確如其言,更大利於明公。”
祖君彥自負才華,族亦高貴,然因其父之故,長久不能得志,蹉跎下流,以至於今,年已五旬,才得李密之重用,他滿腹都是對隋的怨憤,而對李密的忠心不二。
故對李善道的前後反覆,他甚爲惱怒。
聽了柴孝和的話,他不滿地說道:“如此,如君所言,李總管出爾反爾,反倒是忠君之事了?”
“祖公,李總管出爾反爾,或確有其私心在,然不論他私心何如,澠池若得,誠然是對魏公有利的啊!既然如此,何不就順勢允之?反正他無論有沒私心,他終了還敢違逆魏公不成?”
李密沉吟不語。
柴孝和將案上茶碗放在中間,三碟乾果擺在東西,西邊擺了兩碟,東邊擺了一碟,指着茶碗說道:“明公、祖公,此洛陽也。”指着東邊一個碟乾果,說道,“此洛口也。”指着西邊兩碟乾果,說道,“此澠池與弘農,及關中也。”
與李密說道,“明公,李總管奏報中所云,‘如下澠池,有三利在明公’,一則,可調王世充部回援洛陽;二則,可與我軍對洛陽成東西夾擊之勢,此兩利是近利。三則,聞李淵現已入關,關中從附者甚衆,恐長安旬月之內,便將爲他得,自澠池而向西南出,再進取弘農等郡,相當於是先落一子,可阻李淵縱使得了長安,也只能困於關中不得出,此利是遠利。
“明公,僕竊以爲,李總管所言之此‘三利’,並非哄弄之言,確實是這樣的啊!”
頓了下,他面含憂慮地說道,“兩條‘近利’,也就罷了;尤其這個‘遠利’,敢請明公深思。方今海內,雖羣雄並起,數天下英雄,唯明公耳。次則何人?李淵以隋貴胄,今已入關,長安若爲其得,即唯李淵堪稱。只有李淵,纔是明公將來之大患啊!明公,王世充等部不難消滅,但殲滅了王世充部後,再攻洛陽,短時內只怕也難便取。而若那時,李淵已得長安,兵出潼關,略上洛、弘農之地,如之奈何?明公恐先機即失。焉可不未雨綢繆,早作預備?”
房彥藻一直在聽祖君彥、柴孝和說話,這時說道:“李淵確實可能會成爲魏公的後患,但只以李總管一偏師,澠池一縣,他或許能得,弘農郡地勢險要,他難道也還真能打下?”
柴孝和五月份的時候,剛去過西邊的澠池、陝縣等地,對當地的情況相當熟悉。
他說道:“長史、明公,僕前奉公之令西循,雖至陝西而止,然弘農形勢,僕已探明。弘農現亦義軍蜂起而皆無主。若於此際,李總管引軍先下澠池、陝縣,取常平倉,繼入弘農,明公亦別遣一部,繞過洛陽,與其相合,而以明公所信重之士爲將。隨後,以明公的名義,招攬彼等諸部義軍,各給以厚賞爵祿,以常平倉之糧賑饑民,必從者如雲集矣。弘農何愁不得?”
李密撫摸鬍鬚,陷入思索。
拋開李善道的“出爾反爾”不說,柴孝和的這個建議,倒是一個不錯的建議。
弘農等地,現確如柴孝和所說,早也是“義軍蜂起”。幾個月前,柴孝和只以數十騎西行,甚至還沒有到弘農,只剛到陝縣,不長的時間內,就招攬到了山賊萬餘人。只是旋即,李密在洛陽敗於龐玉、霍世舉,柴孝和聞訊,不得不倉促返回,其所招攬之衆乃亦散去。
——陝縣,即後世之三門峽,位在澠池之西,黃河南岸。其縣東與澠池接壤,北與河東郡接壤,向南過桃林縣,就是弘農郡。陝縣境內有個糧倉,名太原倉,又叫常平倉。柴孝和當時去陝縣,一個目的就是想把這個糧倉打下來,可還沒打,李密就兵敗了。
李密起身,到地圖前,揹着手,細細看之。
柴孝和、祖君彥、房彥藻等都停下了說話,給他思考的時間。
……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人撞進帳內。
衆人扭頭去看,來者是李密的記室邢義期。
房彥藻大喫一驚,說道:“四郎,你的臉怎麼了?”
只見邢義期鼻青臉腫,顯是剛捱過揍的模樣。
撲倒在地,邢義期帶着哭腔,悲憤地說道:“明公!明公!僕敢請明公爲僕作主!”
李密也已看見他的狼狽,趕忙上前,把他扶起,問道:“怎麼回事?”
“明公,適奉公之令,往司徒府傳遞公文,碰上了翟長史,翟長史又喚僕賭錢,僕因手頭還有公務,委婉辭絕,卻不意翟長史頓時作色,罵僕拿大,拳打腳踢,把僕打了一頓!”
祖君彥怒不可遏,奮然拍案,怒道:“一辱再辱,邢君怎得罪他了?翟摩侯欺人過甚!”
邢義期這已不是頭回受翟營的侮辱。
上回翟讓喊他喝酒,他去得晚了,已被翟讓收拾一頓。這回只送個公文,又捱了翟摩侯的打。
何止祖君彥大怒,邢義期是李密的記室,相當於後世的祕書,是李密的親近吏,先後在翟營受辱,捱打的是他,但折損的是李密的臉面。房彥藻等亦都大怒。李密也現出薄怒。
祖君彥怒道:“有其奴,必有其主。奴兒反覆,主亦無理。明公,四郎前已受辱,今復受辱!前次,明公以大局起見,未有責司徒之不敬;這一回,卻不可再忍了,理當重責翟摩侯。”
——反覆之奴,自是李善道。無理之主,則是翟讓。
柴孝和急忙勸道:“明公,當此將與王世充等隋援決戰之際,不宜內部生亂,且稍再忍之。”
“忍?明公忍是忍了,可問題是,司徒、翟摩侯他們承情麼?明公一忍再忍,彼輩卻一犯再犯,一再地觸犯明公之主威!四郎、崔世樞、馮慈明、張季珣,彼輩已是目無尊上多少次了?又圍攻洛陽,緣何遲遲不克?其營諸軍,常自懈怠!如是彼輩能如琅琊公等一般,奮勇精進,洛陽再堅,也早打下來了!明公,司徒專行貪虐,陵辱羣僚,無覆上下,實已不可再忍!”
房彥藻也說道:“明公,公雖對司徒禮敬有加,多作容忍,然觀司徒舉態,卻不念公之恩義,剛愎貪婪,有無君之心,以僕愚見,祖公所言極是,即便當前將與王世充等隋兵決戰,不宜內亂,可司徒之此風,卻也斷然不可再長!明公就此,宜當早有謀慮。”
帳中人多口雜,李密不欲就此多說,揮了揮手,按住惱怒,說道:“大敵當前,須當上下一心,卿等不要再多說了。”安慰了邢義期幾句,吩咐帳下吏,“速引記室就醫,好生敷治!”
帳下吏便帶了悲悲切切的邢義期出帳。
……
儘管止住了房彥藻等人,不讓他們再多說,自己的祕書,自己都保不住,致其接連在翟營受辱,李密心中的怒氣可想而知,他回到主位坐下,連喝了兩碗茶湯,才略微平復心情。
房彥藻說道:“明公,司徒……”
“不要再說了。”李密再次止住了他,擡頭看向柴孝和,說道,“孝和,你的諫言,我仔細考慮過了。你所言有理。調王世充等部回援洛陽、夾擊洛陽尚且罷了,唐公之憂,誠須當慮。
“唐公起事之初時,我請他來孟津會盟,他託辭不來,那時我就已知,他懷異志,別有所圖。唯我本以爲,蒲阪有屈突通領數萬兵備禦,他入關中不易。殊不料他居然蒲阪未下,就率兵入關!而他入關以後,關中的情勢,如今確是對他有利,長安他是有可能得下。對此,我軍也確實應當早作預備。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取澠池、弘農’此議,以此而言,可以用之。”
李密是一軍之主,其自身也有足夠的戰略眼光,誰將會是他爭奪天下的大敵,他當然心中有數。王世充等部隋援、洛陽城,他都有信心拿下;唯這李淵這一入關,他委實是感到了危機。
祖君彥還想再勸,說道:“明公,司徒已剛愎專行,目無尊上,李總管者,司徒之大將也,今若亦縱容之,僕竊深憂,日後或會將更損明公之主威,愈漲司徒之驕恣。”
李密已有定見,說道:“用兵西南,取澠池、弘農,關係重大,此任自是不能只付與李善道。孝和,你前嘗至澠池、陝縣,於弘農形勢,你亦熟知,我意便屈卿爲陝虢撫慰使、虢州總管,勞你引一軍,往河內,與李善道部合,共爲我取澠池、弘農。何如?”
“撫慰使”,顧名思義,安撫招慰之任;陝州,便是陝縣一帶,虢州,便是弘農。
只從這個任職,就能看出李密讓柴孝和去與李善道合兵的目的。
一個是把招撫陝縣、弘農郡的重任交給了他;一個是任他爲虢州總管,雖不能說就可與李善道現任的魏州總管平起平坐,然也可起到制衡李善道的作用;再一個,虢州總管的職務一任下去,那就算是將來李善道和柴孝和打下了弘農,地方上的實權也將會是爲柴孝和所有。
卻是房彥藻等人皆能由此品味得到,經過考慮之後,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的建議,李密是接受了不錯,但對李善道,不論是因翟讓的緣故也好,抑或是僅僅因李善道現已據加上河內,整整河北五郡之地的原因也好,李密實是已起了戒備之心。
攻入關中,是柴孝和早就向李密提出的建議,對李密現下的這個任命,他當然是不會不願,遂他起身,向李密行禮,慨然領命,說道:“明公但請放心,陝縣、弘農,僕必爲明公取得!”
祖君彥還有點不甘心,說道:“明公,則縱然是‘改以用兵西南’此議,可以用之,李總管在奏報中,舉高曦爲河內通守,他的這個保舉,僕竊以爲,卻不肯聽之了吧?河北三州,用的都是李總管保舉的人,河內地勢緊要,僕愚見,卻不能再仍以他所保舉之人掌之矣!”
李密沉吟了會兒,說道:“王世充等隋部,尚未殲滅,我不能分太多兵與孝和,取澠池、陝州、虢州,尚得多需李善道出兵,河內之任,暫便用他保舉之人,無有不可。”
柴孝和建議說道:“明公,昔韓信自稱假王,漢高以真王拜之。爲促李總管願出精兵,助僕取陝、虢,僕以爲,何不索性便以刺史之任,授與高曦?”
“卿之此言,正合我心。就授高曦懷州刺史。”李密頓了下,說道,“另授劉德威河陽都尉。”
祖君彥、房彥藻等對視一眼,俱道:“明公此任高明。”
河陽是河內通往黃河南岸的重要關城,只要河陽三城在控,黃河南岸的兵馬就能迅速進入河內。這樣的情況下,河內太守,即懷州刺史是誰所任,其實也不就重要了。
李密問柴孝和,說道:“孝和,你此往河內,需太多兵馬?”
柴孝和想了下,回答說道:“五千步卒足矣。”
澠池、陝西、弘農皆多山,騎兵用處不大,所以他只說了步卒。
“今日便與卿虎符,由卿自擇精銳取用。兩天後,就勞卿引部北入河內,可乎?”
兩天後,柴孝和領下陝虢撫慰使、虢州刺史的正式任命,引步卒五千,開向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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