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彼援候出方宜圖

作者:趙子曰
李善道立刻命令斥候,再去細作打探,自則登上望樓,居高而瞰。

  果是遙遙望見,弘農城南成梅花形狀的三座敵營中,最東和中間的兩營營內,冷風細雨裏,隱見人馬雜擁,不斷的有將士或奔於營間道上,或出帳而倉皇簇聚;或馳馬出營,奔向北邊不遠的弘農縣城,——弘農縣城裏也有人坐垂籃而下,往此兩營中來,一派混亂不堪的場面。

  弘農縣城西、南兩邊多山地與丘陵,因李善道部駐營之處是在其城東,城南的這三營皆是敵兵。最西一營是弘農縣本在城外之營壘;中、東兩營各是朱陽、長淵兩縣的援兵。

  昨晚,接到的高延霸、薛萬徹的軍報,言說留下了高季輔守衛盧氏,他兩人已率部,合以張士貴,還有攻下盧氏後來投的數部義軍,及裹挾了鄉民若干,分別進至到了朱陽、長淵城外。

  單以高延霸一營,加上高季輔部的千人,合計僅才五千人,除掉留守盧氏的必須兵馬,他倆分能領之往攻朱陽、長淵的,最多各兩千部曲。兩千部曲,對一座已頗有備的縣城來說,不算很大的威脅。但在得到了張士貴等投從的諸部“羣盜”,和裹挾的鄉民加入進後,他兩部的聲勢就不小了,分已有四五千衆,對外他倆號稱的是萬衆。張士貴等本地羣盜,又各在弘農郡俱有兇名,尤其張士貴,剽悍之名最盛。如此一來,朱陽、長淵兩縣焉能不作驚恐?

  一如李善道的預料!

  兩縣昨晚就連夜遣吏,趕來弘農縣城,向來援弘農的本縣兵馬告急,令他們趕緊回援。弘農縣固是弘農郡的郡治所在,郡守等郡中長吏都在此縣,可也不能爲了弘農,把本縣失陷!

  於是,就出現了現在朱陽、長淵兩座援兵營中的這種慌亂場景。

  至於馳馬去弘農縣城,與從城中坐吊籃而出的,不必多說,兩縣援兵若退而自救,自得告知城內。城內郡守等則肯定不願意他們退,郡守是長吏,命令聽不聽?聽了,就不能退;不聽,兩縣援兵大多是兩縣本地人,本縣不保,何還再有心思守弘農縣?兩下當然是得有一通交涉。

  ——這通交涉,對李善道也是有利的。

  李善道料定了,兩縣援兵必退,可郡守之令他們沒有聽從,此是違令,那麼最起碼兩縣援兵的主將知道輕重,他們就必定會在“本縣可能將陷入賊手”的恐亂中,另添違令會帶給他們什麼後果的懼慮。這樣,等他們撤退,本軍追擊的時候,就更能容易地取得勝利。

  秦敬嗣、焦彥郎、蕭裕諸將接連奔上望樓。

  焦彥郎滿臉喜色,急不可耐,說道:“郎君料敵如神,此必兩縣援兵已得本縣求救,是故軍心大亂。敢問郎君,我軍何時出擊?要不要現在就趁其亂而擊之?”

  蕭裕說道:“總管,末將愚見,似不必急,待其出營而走,再擊之不晚。”

  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地笑道:“蕭公,你與我見略同!十三郎,敵既已亂,撤走是早晚之事,何須急切?與其攻其亂營,何如當其撤時,殲之於野?按蕭公所言,等其撤時再擊!”

  “郎君,兩縣賊兵何時會撤?俺見城中有賊吏出,應是賊郡守不欲兩縣賊兵撤。兩縣賊兵若竟是因此未撤,怎辦是好?”焦彥郎有其擔心,便即問出。

  李善道說道:“兩縣援兵都是本地人,父母妻小皆在本縣,焉會不撤?但今天下午,估計他們是不撤的。一則,要與郡守交涉;二則,白天若撤,彼等會恐我軍進擊。料是其撤,會在今晚二三更間。蕭公、敬嗣、十三郎,今晚追擊,我意兵分兩部。”

  蕭裕、秦敬嗣、焦彥郎齊行軍禮,應道:“敢請總管(郎君)下令!”

  李善道早是成竹在胸,顧盼三將,朗聲下令說道:“今晚追擊,蕭公,你部騎兵是主力,追上後,先作進擊;十三郎,你營調三千兵,隨蕭公部後,進戰殲敵。敬嗣,你部亦出三千兵,不必追擊,掩伏城南,若守軍城外營的兵馬出救兩縣援兵,你即阻殲之。餘下你兩營各千人兵馬,守營是其一,若城中守軍亦出,趁勢奪城是其二。我引我親衛,親爲你三部壓陣殿後!”

  三將同聲接令。

  “現就去做準備吧!”

  三將行個軍禮,轉身退下。

  李善道獨留望樓,繼續細瞰城南三營、城中動靜。

  風雨飄搖,陰雲壓城。

  今晚追擊勝後,不論城中有無出兵救助兩縣援兵,弘農克之已定!

  ……

  漫天陰雲,細細的冷雨下個不住。

  翟讓步到帳門口,揣着手,探頭望了一望,陰沉的風雨天氣中,帳外百餘披甲持矛的親兵們所披掛的黑甲襯托下,他一身的大紅袍極是出衆顯眼。

  兩人撐着油傘,冒雨來至。

  一個是單雄信、一個是徐世績。

  “雄信、茂公,你倆來了,正等你倆呢。帳外冷,快進來吧。”翟讓笑道。

  單雄信、徐世績忙行禮相見。

  兩人禮罷,三人入進帳中。

  翟寬、翟摩侯、王儒信皆在。

  翟讓坐回主位,笑道:“魏公請俺今晚喝酒,說是一爲慶功,二爲細議底下對王世充等隋軍的攻戰事。俺想了想,慶功也好,細議底下的戰事也好,你倆都不好缺席,與俺同去吧。”

  單雄信、徐世績對視了一眼。

  徐世績問道:“敢問明公,今晚宴席,魏公都請了誰?只請公麼?”

  “非也,非也。另還請了裴公、郝公。你倆來得晚,俺剛與俺阿兄他們說過了此事。俺阿兄的意思是,既是慶功,又議戰事,便咱們大傢伙都去。你倆何意?”

  翟讓話說得從容,徐世績心細,已是聽出了點別的意味。

  如果李密單隻請翟讓、裴仁基、郝孝德的話,他們三個何等身份?徐世績、單雄信完全沒有資格跟着去。可翟寬卻不僅要他、翟摩侯、王儒信全都跟着去,還要他倆也隨從去。

  如果沒有猜測錯的話,——這應是翟寬“做賊心虛”,因三天前惱恨之下,道出了“天子止可自作”的話,是以一聞李密召翟讓飲宴、議事,他就起了疑心。

  現還沒有與李密反目,李密做爲“主公”,他的召請不能不去,可既已起疑,就決不能只讓翟讓自己去。最好的應對辦法,當然就是他們全都去,人多勢衆,單雄信等都有勇力,此外再帶上足夠的親兵跟從,另又郝孝德也在場,估計李密即使是有謀圖,亦定不敢發作了。

  單雄信的反應慢點,但隨在徐世績後頭,也品出味道來了。

  他神情微變,不自覺的,再次與徐世績對視了一下。

  徐世績面無異色,沉着地應道:“魏公若允世績與大郎參宴,世績自當隨扈明公。”

  “隨扈”一詞說出,翟讓明白,徐世績已懂了自己的意思。上午接到李密請他晚上喝酒的召請時,翟讓其實倒沒多想,但翟寬卻登時驚疑叢生。被翟寬一說,搞得翟讓也有點不安起來。這時見徐世績明瞭自己的意思,對徐世績和單雄信,他都是最信任不過的,心下遂稍安之。

  翟讓於是又問單雄信,說道:“雄信,你呢?”

  單雄信昂首挺胸,赳然應道:“明公令下,俺怎有不從之理?願與大郎,共從扈明公赴宴。”

  得了單雄信此話,翟讓的心徹底安下。

  單雄信之勇,翟讓再清楚不過,真是關張之勇,有他在,就可保證能有足夠的震懾之力!

  “好!你倆既都願從俺參宴,俺這就回復魏公,今晚準時赴宴。”翟讓放鬆了心態,笑道。

  ……

  暮色悄然而至。

  濛濛細雨,北風刺骨。

  李善道部三座營中,和往常無異,準時地升起了炊煙。從城中、從城南三座敵營的望樓上眺望之,其三營在營中的步騎將士,已開始在喫飯;散之在外的兵士、斥候絡繹還營。

  冬季天黑得早,加以陰雨天氣,天光暗得更早,酉時初,天就黑了。

  夜黑未久,李善道部三營的轅門相繼關閉。

  營中起初還有些燈火,才方初更,燈火大都熄滅,三營沒入黑暗,唯剩巡夜的戰士所舉火把的星點光芒。在望樓上觀眺了半晌的城南之中、東兩座敵營的營將,直眺到此時,又專門地找到李善道議事帳的位置,眯着眼瞅來瞅去,確定不見有燈光的樣子,才放心地下了望樓。

  李善道卻壓根沒在議事帳。

  他甚至不在中軍焦彥郎營的營裏。

  他身在蕭裕營的轅門邊上的塾室內。

  蕭裕、蕭德等蕭營的一干將領,畢集於此,衆人沒有人說話,室內很安靜,唯風雨之聲,從外頭漆黑的夜中傳來。將領都靜坐着,或有人坐不住時,也不做聲,只到門口往外瞧瞧。

  安靜的氛圍下,掩藏着臨戰在即的緊張、亢奮氣氛。

  腳步聲緊促響起,一將衝進室內:“總管、將軍!兩縣賊官兵出營南走了!”

  蕭裕霍然起身,問道:“剛出營?”

  “是,正在出營。”

  蕭裕問道:“帶輜重了麼?”

  “帶的有!”

  蕭裕轉身,向着李善道行軍禮,——室內諸將俱皆穿着鎧甲,蕭裕不例外,甲片碰撞,簌簌作響,問道:“總管,賊官兵既走,又不捨輜重,真自尋死地也!敢問總管,何時出擊?”

  “南行三十里,乃是分道各往朱陽、長淵的路口。兩縣援兵出營,得半個時辰;夜黑路滑,行軍不快,又帶着輜重,行五里地,得半個時辰。現下不到二更,一個時辰後,兵馬出動。”

  蕭裕領令,轉回過身,即令蕭德等諸將:“總管之令,已都聽到了吧?”

  諸將齊齊起身,甲片震動之聲,響徹室內,悉大聲應道:“聽到了!”

  “即各還爾等各部備戰,切記,不得鬧出動靜,以免驚擾賊官兵,一個時辰後,出營追擊!”

  諸將躬身應諾,向着蕭裕、李善道行過軍禮,魚貫而出。

  室門大開,寒冷的空氣撲襲而入。

  ……

  寒冷的風雨之夜。

  李密宴請翟讓的時間,定的是初更天,翟讓說是準時到,仍是來晚了。

  就在蕭裕帳下諸將還自各部備戰時,翟讓等才姍姍來遲,剛入李密營中。

  裴仁基、郝孝德沒翟讓的架子大,兩人是早已到了。

  聞報翟讓等到,李密親自出到帳外迎之。

  裴仁基、郝孝德、王伯當、房彥藻、鄭頲、蔡建德等相從。

  帳外兩下相見。

  翟讓下揖說道:“怎敢勞魏公親迎!本該早至,臨時出了點軍務,不得不先辦妥,故是遲了,還請魏公不要見怪。”又與裴仁基、郝孝德、王伯當等見禮,說道,“裴公,勞你也久候了!孝德兄,你何時到的?怎不先來俺營中,也好你我同來。伯當兄,沒等俺太久吧?失禮失禮!”

  與房彥藻、鄭頲這兩個士人,翟讓一向不合得來,隨意地也說了兩句。

  蔡建德不是大將,是李密的親衛之類,不過翟讓與他較熟,畢竟他跟着單雄信、徐世績打過羅士信,重他是個勇士,其位雖卑,遠不及房、鄭,翟讓卻與他多說了幾句。

  裴仁基、王伯當等人還禮,俱道:“司徒軍務倥傯,理當軍事爲重。僕等並沒久等。”

  翟讓與郝孝德說話時,親熱地握住了郝孝德的手。

  郝孝德也未掙開,晃了晃倆人的手,笑道:“俺有先見之明,知兄軍務繁忙,先去兄營,也得坐等,不若先來魏公營,好歹還能暖暖和和的先喝口茶湯,喫些乾點。”

  翟讓哈哈一笑,看了看王伯當,說道:“伯當兄,前日軍議時,俺就見你有點神思不屬,這今晚相見,你怎好像又是有點強顏作笑?你是怎麼了?見到俺,你不高興?”

  王伯當笑道:“司徒慧眼如炬,豈敢是見到司徒不愉?這幾日,俺受了點風寒,司徒請聽,俺這鼻子還囔着呢。嗓音也啞着,頭也疼。身體不適,故而可能臉上帶了三分病容。”

  他確是略染了風寒,而且就是這兩天中染的,主要還是因爲李密的命令他不能不聽,但他又覺得李密殺翟讓的決定不妥,心中矛盾,難以釋懷,寢食不寧,憂思過甚,遂風寒入體。

  他的聲音是略顯沙啞,李密帳下諸將中,王伯當與瓦崗諸將的關係最好,翟讓不疑有它,關切地說道:“伯當兄,前日軍議才定,將對王世充等隋軍大舉用兵,爭取一舉將之盡殲。適時,伯當兄爲我軍中大將,魏公與俺尚要多借重兄力,這幾天,兄可得好好將養。待會兒酒宴上,兄宜酒少喝些,以免風寒加重。待殲滅了王世充等隋軍部,慶功宴上,俺再與兄痛飲。”

  王伯當心中,這個時候,當真不知是何種滋味!

  忠與義,竟卻難以兩全麼?

  寒風細雨,如似催迫,深冬的酷寒,鋪天蓋地地卷在他其間,夜漸將深。

  風雨聲中,傳來了巡營兵士打起二更鼓點的聲響。

  李密笑道:“司徒,酒肉已備好,特爲司徒備了江南佳釀,上好的細鹿肉,請入帳吧。”

  翟讓隨行帶了數百親兵,帳中自是坐不下。

  留下親兵在外,翟讓握着郝孝德的手,與翟寬、翟摩侯、王儒信、單雄信、徐世績,並及三二十個他的左右親隨,隨在李密等後,入了帳中。

  帳中熱氣騰騰,一掃帳外寒意。

  蜜燭高燃,燈火通明,映照得如似白晝。

  李密用來設宴之此帳是大帳,容納幾十個人不成問題,但宴案只設了五張。

  主位是李密,兩側分是翟讓、翟寬、裴仁基、郝孝德之位。

  五人坐定。

  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立侍翟讓身後;翟摩侯立侍翟寬身後。蔡建德立侍李密身後;裴仁基、郝孝德身後,也各有一二立侍之人,俱他倆的心腹親信。

  翟讓的數十親隨,和李密等人的親隨攏共亦有數十,則都在帳下站立,聽候差遣伺候。

  李密瞧了瞧帳下站立的這近百人,撫須笑道:“今與達官飲,並議軍機,不須多人,左右止留數人給使即可。”令自己的親隨,“爾等且出。”

  他的親隨們應令而出。裴仁基、郝孝德亦令他兩人的親隨也皆出去。

  翟讓未有作聲,李密順他所視回顧,見他的目光是在看自己主位後帳璧上掛着的一張雕弓上。

  房彥藻見翟讓親隨未動,與李密說道:“明公,今方爲樂,天時甚寒,司徒左右,請給酒食。”

  “聽司徒進止。”李密收回視線,撫摸着鬍鬚,從容不迫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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