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汗似漿出讀漢檄

作者:趙子曰
檄文中何言?

  杜正倫代寫的,比不上祖君彥討隋檄文的手筆,因爲是在祭奠翟讓的大會上,當衆唸誦的,檄文的長度也不及祖君彥的那篇討隋檄文那麼長,列了隋的十宗罪,但字字誅心。

  前邊,重點形容了李密亡命江湖時的落魄之狀。

  從大業九年八月,楊玄感兵敗身死,到大業十二年,李密再次起兵,李密共逃亡了兩年多的時間。這一段時期,現被李玄英等一干人衆稱之爲是“王者不死”,以彰李密是天命垂青之子。卻於此段時期內,李密確是經歷了些兇險,但同時,他也幹出過爲保命而不顧收留他的親友的事。此類事,李密上了瓦崗後,翟讓等問過李密,李善道等瓦崗系的人都是很清楚的。

  便在檄文中,將李密這段“爲保命而害死了他的親友”之事,給他提了出來。

  李密等起初已被抓住,他們是在邯鄲穿牆而遁的,逃掉後,他先去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郝孝德並不禮重他,他只好就離開了。離開以後,他又南下,到了東郡、梁郡南邊的淮陽郡。在這裏,他隱姓埋名,改名劉智遠,裝作是個塾師,招生教學,待了幾個月。後因異常的表現,被人告發,郡縣搜捕,他只好再次逃走。這一次,他北上逃到了與淮陽郡接壤的梁郡。

  梁郡有個縣,叫雍丘,——早前與瓦崗有聯繫,現也已從附了李密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就是雍丘人,時之雍丘令丘君明是李密的妹夫。李密犯的系造反之罪,誰敢隱匿,誰就同死,恐怕就是至親叔伯、同胞兄弟,有的也不敢匿藏他,但丘君明把他藏下了。

  又在梁郡,李密認識了一個叫王季才的豪俠,兩人相見恨晚,丘君明是縣令,邊上的耳目太多,遂李密乾脆就搬到王季才家去住了。王季才還把女兒嫁給了他。結果,事爲丘君明之子丘懷義知。丘懷義告發了李密。於是導致丘君明、王季纔等俱死,李密倒是再度逃之夭夭。

  這道李善道指點,杜正倫所寫的檄文中,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寫了出來。

  不僅如實還原了李密做了王季才女婿、丘君明和王季纔等因他而死的過程,當然少不了的,在描述的過程中,對李密“不顧翁婦、妹夫,自逃而走”的行爲加以了足夠的醜化。

  這些也還算了,關鍵的是,還給了一句評價。

  “鼠竄亡命,稍得苟全,已屬萬幸,而不候時變,復以匹夫戴罪之身,結區區一輕俠以再謀異,不慮自身之危,致丘君明、王季才之死。其之不識尺蠖之屈,志大才疏,由此知矣。況既已再謀,棄妻親以自逃。冤哉!丘、王義士屈死;惜哉!王女何辜?快哉!喪家之犬復遁!”

  評價李密不識時務,不講義氣,不講親情,爲一己之私,害死愛護他、藏匿他的丘君明等。

  檄文的中間部分,仍以李密的“不講義氣”爲着重點,則是又詳細地描述了他從梁郡再次逃走之後,輾轉各處羣雄,無人肯收留他,唯翟讓收留了他,並極其禮重於他,且在起事後,主動擁李密爲主等等的事體,但末了,卻換來了甚麼?被李密鴻門宴殺了。更令人髮指的是,李密殺翟讓時,還不是從正面殺的,是從背後刺殺的,“觀以古今,小人至此者,斯有之乎”?

  檄文的後邊,對李密的“不義”做了個總結。

  把李密當年跟着楊玄感起事時,曾向楊玄感進過的一個建議,給掂了出來。

  楊玄感那個時候打不下洛陽,隋大將宇文述、來護兒率領的援洛兵馬已經將到,楊玄感感到了危機,向李密問策。李密以“元弘嗣統強兵於隴右,今可佯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關,可得詐衆西進”來建議他,可以改向關中進兵。但在兵到閿鄉縣時,楊玄感被追兵追上,於是兵敗。不過李密那時趁亂逃走了,間行入關,進了潼關,再之後,就是李密被抓到的事情。

  實事求是地說,李密獻給楊玄感的這個計策,“佯言”也好、“詐衆”也好,不能說有毛病;他趁亂逃走,也不能就說是他“不忠”,可凡事就怕細究、比較。

  兵不厭詐,是沒毛病;危時保命,也不是錯,但李密的此策,說到底是“哄騙部曲”的計策;西進關中是他的建議,楊玄感兵敗臨難之際,他自己逃走,說到底也可稱“不忠”。

  由乃將他此事掂出,佐以檄文前、中部分所指出之李密之“不義”的種種行徑,在這種已經塑造出來的氣氛和語境中,李密的這個“沒毛病”的“對策”、可以理解的“逃走”,也就“有毛病”,也就令人不齒,成了他一貫“奸詐”、“不義”的證明了。

  總結過後,檄文的末尾寫道:“善道本布衣,田足以食,居足以安,所以慨然從翟公舉義者,蓋討暴隋,解民苦之故也。亡隋,以安萬民,此翟公素志。今公慘遭奸密殺害,壯志尚且未酬。顧及公之遺志,洛陽破前,善道兵不渡河;候爾賊破洛陽,與爾賊決生死,以報翟公恩!”

  大冷的深冬夜晚,李密世家貴公子,志氣雄遠,以英雄自居,有知恥之心,羞慚得滿頭大汗。

  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這幾年的過往所爲,居然這麼不堪麼?

  但在看到檄文的末尾之語後,知道了李善道最起碼現在沒有渡河來攻他的計劃,自從聞報河內沒能打下來、李善道又已回到河內之後,一直提着的心,李密算是能放下點了。

  他過往幾年的所爲,李玄英等都爲他宣揚是“王者不死”,但在李善道的檄文中,他竟一副不堪的小人嘴臉,他沒有想到;明明河陽三城在劉德威的控制下,柴孝和也是個智謀之士,可怎麼河陽反被高曦搶先奪走,柴孝和亦未能殺掉李善道,這,也是李密怎麼也想不明白的。

  放下檄文,他喝了口蔘湯,穩穩心神。

  房彥藻、鄭頲、王伯當、祖君彥等都已在帳中。

  檄文,是房彥藻送來的,他們皆已經看過。

  見李密已將檄文亦看過,祖君彥說道:“明公,檄文也者,往往大言以惑人耳聽者。李善道此檄,言辭粗陋,漏洞百出,實不值一提。書此檄之徒,弄筆小生而已。明公請勿以爲意。僕這幾天,爲明公起草檄文一道,必可將此檄所云盡皆駁斥,以正世人視聽!”

  他文采橫溢,是寫檄文的高手,李善道的這道檄文,他確是沒看在眼裏。

  ——此檄的文筆,比之祖君彥爲李密寫的《檄洛州文》,也就是他那篇鼎鼎大名於後世的討隋檄文,也確實是不能比。但話到此處,不妨可多說一句。不能比,不是因杜正倫的文采比祖君彥差之太多,實際上這正是李善道的要求。檄文,是寫給天下人看的,不僅僅是寫給士人看的。搞得文縐縐的,一般的兵士、百姓看不懂、聽不懂,起到的宣傳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駁斥李善道此檄,是以後的事了。

  祖君彥的安慰,並不能使李密的心情現就改觀。

  房彥藻說道:“明公,此檄固不值一提,然觀李善道檄末所言,他雖拒明公封拜,已自稱漢公,但似並無近期渡河南下之意。其此意若真,對我軍集中力量,趕緊攻克洛陽倒略有益。”

  李密畢竟是梟雄。

  讀檄的羞赧已被他壓下,房彥藻說得對,目前的重點不是李善道對他的“人身侮辱”,是究竟李善道檄末所言,“等着李密打下洛陽,再與之一決生死”云云,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李善道自稱漢公、與他決裂,就都是暫時可以接受的,只要洛陽打下,再收拾他不晚。

  李密撫摸鬍鬚,沉吟了會兒,問王伯當、鄭頲等,說道:“伯當,長史,卿等以爲李善道檄末之此所言,是真是假?有幾分可信度?他是真不渡河,抑僅是誆我,而實已與洛陽暗通?”

  如果爲了給翟讓報仇,李善道竟是放棄了反隋,而與洛陽取得聯繫,兩下夾擊,共擊李密,這是李密在偷雞不成蝕把米,沒能拿下河內,反使柴孝和身死後,最擔心的事情。

  鄭頲不瞭解李善道,無從答起。

  王伯當回答說道:“主公,李善道其人,臣頗知之。昔在瓦崗時,他就信然諾,凡其所說之話,所承應之事,即使艱辛不易,他是一定會做到的。此檄,他既已公之於衆,他當是就不會違背檄中所言。此其一。以其之望,以其之衆,其縱渡河南來,亦非主公敵手,這一點,他心中必然清楚。此其二。而若潛與洛陽勾通,縱其兩下合力,主公敵之亦有餘也,此其三。

  “假設言之,縱然主公一時爲其與洛陽聯兵所敗,可之後呢?他檄中已稱反隋是翟讓遺志,他總不能就真的降隋了吧?此其四。而若坐觀主公與洛陽鏖鬥,或洛陽雖下,我軍亦疲,此則正適爲其南渡來攻之機,此其五。合此五點,臣以爲,李善道檄中所言,應即是他的真意。”

  五點分析,有理有據。

  李密以爲然,點頭說道:“伯當,卿言甚是。這般看來,李善道確乎是沒有與洛陽暗通,南北共擊我軍之意矣。”

  他想了下,做出了決定,環顧諸人,說道,“翟讓諸輩已死,單雄信、徐世績、邴元真等俱已從附,瓦崗諸部兵馬已得安撫,一李善道,獨在河北,南有大河爲攔,北有竇建德、魏刀兒、宋金剛、羅藝諸部盤踞,他雖反我,不足多慮!今之大患,在於李淵!

  “近日聞報,長安已爲其得,其迎楊侑即皇帝位於天興殿,遙尊昏主爲太上皇,自爲唐王。關中四塞,天府之國,據險臨之,足以割據,出而向東,可爭天下。決不能容李淵將關中安定,合以河東之兵,兩路並出,以與我爭鹿!諸君,我意已決,速殲王世充,急拔洛陽!”

  就在前些天,李淵攻下了長安,與民約法十二條,悉除隋苛禁,旋立楊侑爲帝,自則爲假黃鉞、使持節、大都督內外諸軍事、尚書令、大丞相,進封唐王,以武德殿爲丞相府,改教稱令,將軍國機務、文武設官、憲章賞罰的權力鹹歸相府,儼然已是在長安重建了朝廷。

  ——朝廷是甚麼?朝廷就是法統。楊侑是楊廣的孫子,是故隋太子楊昭的兒子,立楊侑爲帝,這就等於是繼承了隋的法統。又或者準確點說,如前文所述,隋之法統而下可謂是一分爲三,西京長安是一、東都洛陽是一、隨着楊廣本人在江都的是一,李淵此是已得三分法統之一。

  加上關中的地利、對於關隴貴族而言的人和,儘管李淵的聲威現比李密可能還差一點,但已可預見得到,隨着時日的發展,如果洛陽遲遲不下,李淵的聲望早晚超過李密。

  則面對李淵那邊的這個變化,底下來,李密已經沒有別的選項了,他唯一的選擇,即是隻能儘快地將洛陽打下,從而像李淵一樣,或擁在洛陽的楊侗爲帝,或他自稱帝亦無不可,以此也得到隋的三分王統之一。只有這樣,他才能抗衡李淵,號召羣雄,繼續爭奪隋之已失之鹿。

  如果早知道局面會在短期內,變成這個樣子,翟讓,李密也許就不會現在殺了。

  一個翟讓殺掉,纔不到一個月的功夫,李善道因此與他決裂了,李淵在關中打下長安了,內部、外部,北邊、西邊,接連出現大的變局!前些日的風雨是早就停了,然風雨催迫之感,在李密的心中,此際卻是滿塞!帳中此刻搖影的燭紅,搖不走他心頭此際的陰雲壓頂。

  早於楊玄感亂時,就嘗諫言,攻洛陽是下策!

  楊玄感因不從自己的諫言而敗。

  可怎麼事情發展着、發展着,自己現而今好像也快要搞成楊玄感兵敗前的窘狀了?

  國難思良臣,柴孝和的身影浮現李密面前。

  “孝和!孝和!卿因我而死!今之此局,卿若設在,必有良策以獻!”李密痛心地想道。

  他的決定已做,而他的決定也是當前最好的應對北、西兩面變局的辦法,房彥藻、王伯當等無有異議。只房彥藻建議了一句:“李善道亦不可不妨,宜調兵一部北屯,以備其詐明公。”

  這是當然需做之事,李密接受了他之此議。

  ……

  張仁則又調兵北上,回到了河陽外城駐紮。

  此道軍報,很快就傳到了河內縣城。

  軍報到時,李善道正在看望兩人。

  此兩人見到李善道,一人心情如類李密讀檄時,甚爲羞赧,一人心情悲痛不已,目眥欲裂。

  。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導航

熱門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權所有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