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妙語可解諸臣憂
李善道摸着短髭,瞅着苑君璋,忽然笑了起來,悠悠說道:“定楊可汗這是不相信我啊!”
卻宋金剛已出使劉武周處還回,帶回來的劉武周的這封回信,其信中主要說了兩件事。
一件是同意了李善道“共取河東”的建議。
但另一件,拒絕了李善道兵入雁門,與他聯兵南下,進攻太原此議,反而建議李善道,既然河內現在李善道治下,不如李善道兵出河內北上,他從雁門北下,兩邊一南一北,夾擊河東。
苑君璋名璧,隋代州長史苑侃之子,系劉武周的妹婿,今年三十多歲,正當盛年,劉武周稱帝后,任他爲內史令,是劉武周的重要謀士之一,他應聲說道:“鄙主絕無不信大王之意。”
“如果不是不信,爲何不肯我兵入雁門?河東之根基,是爲太原。雁門距太原咫尺之遙,我兵若入雁門,與定楊可汗聯兵,一戰便太原可下!太原既下,河東勢必大亂,全境可爲我與定楊可汗有之。又何必分兵兩處,南北夾擊?有道是,‘捨近求遠’,貴主此議,豈不即是?”
苑君璋答道:“敢稟大王,大王‘聯兵攻取太原’此策,確實是上好的謀策!鄙主其實也是贊成的,唯商議此策之時,鬱射設堅決反對。不肯大王兵入雁門者,實非鄙主,而是鬱射設!鄙主夾在其間,也是爲難,迫不得已,只好從鬱射設之議。此點,僕敢懇請大王能夠勿怪。”
“是這樣麼?”
苑君璋說道:“敢稟大王,斷無半句虛言!”
李善道重新拈起劉武周的回信,略略地又看了一看,說道:“也罷。定楊可汗的意思,我知道了。唯是變‘聯兵共出雁門,共取太原’爲‘南北夾擊’,事關重大,苑公,你路途勞頓,便請你先去歇息,且容我思酌一二,琢磨琢磨此略能不能成,再給你回覆,何如?”
苑君璋恭敬地應了聲諾。
就有王湛德進來,引苑君璋出堂,送他到迎賓館休息。
……
待苑君璋離後,李善道從席上起身,揹着手,在堂中踱步。
陪坐堂中的屈突通、薛世雄、竇建德、魏徵、宋金剛等,或注目在他身上,或露出思考之色。
李善道問道:“劉武周把咱‘與他共取太原’的此略,改成了‘南北夾擊’,公等何意?”
魏徵皺起眉頭,說道:“一如明公所料!劉武周果然心存疑慮。”
原來在令宋金剛去見劉武周,向劉武周提出“共取河東”此議之前,李善道便已料到劉武周可能會有所保留,最大的可能是他會接受“共取河東”的建議,但不會同意李善道兵入雁門。
魏徵頓了下,繼續說道:“明公,臣竊以爲,河東之要,首在太原。若用‘南北夾擊’此略,太原也許將會爲劉武周獨有。那這場仗打下來,就算最終,我軍與劉武周能夠將河東盡數攻下,我軍所得,亦不如劉武周所得。且北有突厥支持,又佔據太原,劉武周隨時可以順勢南下,不僅河東南部諸郡,不易守之,沒準河內也將告急。僕竊以爲,‘南北夾擊’不利於我。”
竇建德接口說道:“大王,臣之愚見,若採用了‘南北夾擊’此策,不是太原‘也許’將爲劉武周所得,而是‘必然’爲其所得!想我軍自河內一出,河東諸郡勢必震恐,又坐守太原的李元吉,孺子耳,不識兵事,劉武周趁此機會,南取太原,如探囊取物!”
李善道步到堂壁上掛着的地圖前,細察河東形勢,沉吟稍頃,說道:“竇公所言極是。我若從河內出兵,得先取長平、上黨,才能至太原;而自雁門南下,直取太原,路途短且無強敵。劉武周據此,可迅速掌控河東全局。我軍若陷於長平、上黨,則進退兩難,實爲不智之舉。”
河東共有十五個郡。
由北而南,分別是定襄、馬邑與雁門、樓煩、離石與太原,這六個郡可以算是河東北部的諸郡,馬邑與雁門、離石與太原都是東西相鄰。南部的九個郡,又可分成兩塊區域,靠北這邊的自西向東,是龍泉與文城、西河與臨汾、上黨五郡,龍泉與文城、西河與臨汾俱是北南接壤;靠南這邊的自西向東,是河東、絳、長平與河內。——河內也是河東道的地界。
其中,太原郡的戰略位置最爲重要。
首先,此地北控雁門、南扼上黨、西連西河等郡,是河東之腹心。
其次,地勢險要,三面環山,東依太行,西靠呂梁,北接雁門關,南控汾河平原,易守難攻。
再次,它還是連接華北平原、關中平原與塞外草原的樞紐,向北經雁門關可達蒙古高原,向東穿越太行山井陘關可進入河北,向西渡黃河可至關中,向南經汾河谷地,直抵中原。
又再次,這個地方還經濟富庶,汾河谷地土地肥沃,人口衆多;河東煤炭、鐵礦資源豐富,又自古便是冶鐵、兵器製造中心。
又又再次,自秦漢以來,此處長期是河東的行政中心,對周邊州縣具有輻射性的控制力。
簡言之,不論軍事、經濟、政治,太原都是河東的命脈所在。
若不得太原,即便將河東南部的諸郡全都攻下,也不能安穩,面對居高俯瞰的太原,始終都會處於被動的境地。反過來,就劉武周來說,定襄、馬邑、雁門、樓煩這幾個郡,他盡已佔據,再加上太原的話,便誠如魏徵所憂,北有東突厥支持,他隨時可以南下,席捲河東南部。
因此,這一回與劉武周“共取河東”,最好的結果,便是與劉武周共佔太原。
如果太原不能“共佔”,被劉武周獨自得去,單從收穫言之,這仗還不如不打。
……
“薛公、屈突公,公等何見?”
薛世雄是河東汾陰人,他對河東的情況瞭如指掌,贊成魏徵的話,說道:“太原得失,關乎河東全局。此戰,若不能得太原,好有一比,即是白白地爲劉武周做嫁衣。我軍勞師遠征,卻徒勞無功,反使其在河東的根基更固,是自爲我軍樹一勁敵,實爲下策。”
屈突通在河東打過仗,他到潼關前,守的就是河東郡,他對河東的情況也很瞭解,說道:“大王,若取河東,太原是關鍵,決不能落入劉武周之手!此戰,如是有把握可得太原,臣愚見,就可以打;然若沒有把握得太原,不如暫緩,且待時機成熟,再圖進取。”
魏徵、竇建德、薛世雄、屈突通,這幾位,有一個算一個,俱非庸人,皆是有見識、智謀之士,他們對太原的戰略意義有深刻的共識,故此不約而同,意見一致,都不贊成“南北夾擊”。
李善道負着手,站在地圖前,看着河東的地形,尤其太原的方位,沉思良久,做出了決定,轉過身來,顧盼諸人,說道:“公等言之甚是,太原乃河東津要,這場仗,如果得不到太原,是沒有打的必要。但我意已決,‘南北夾擊’就‘南北夾擊’吧!此戰,我軍還是得打!”
堂中衆人彼此相顧。
宋金剛適才沒有發言,可他也是贊成魏徵等的意見,便問道:“大王,這是爲何?”
“宋公,你在雁門,見劉武周帳下人物何如?部曲何如?雁門等地民生何如?”
宋金剛答道:“已向大王進稟過了。劉武周帳下文武,文以楊伏念、苑君璋等爲謀主,武以尉遲恭、尋相等爲將。楊伏念本一衛士,苑君璋不識文字,其二人謀略,遠遜長史諸公;尋相諸輩,唯尉遲恭勇猛能戰,高滿政稍有主張,餘皆匹夫,亦遠遜劉總管等。其帳下部曲,漢胡混雜,軍令不肅,鬱射設等驕橫跋扈,漢將、漢卒常常受彼等欺辱,互相間頗有積怨。至若民生,雁門等地凋敝,劉武周不能約束胡騎,任由他們擄掠,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李善道點了點頭,與魏徵等人說道:“若用‘南北夾擊’此略,我軍雖有不利,太原或爲劉武周暫時得據,然劉武周外賴突厥,內部矛盾重重,士民怨聲載道,此對我軍卻是有利!因此,我以爲,便何妨先將太原讓與他,待河東南部諸郡爲我所得,再謀太原?公等以爲何如?”
薛世雄有點不理解,說道:“大王,臣有一疑。”
“公請說。”
薛世雄就問道:“方今北方之勢,已儼然三分鼎足。李淵竊占關中、河東;李密猖獗於洛陽;大王雄踞河北。大王已與李密仇怨,若再攻河東,與李淵交惡,只怕將會兩面受敵,此其一;河東如能爲大王盡得,這一場河東之戰,打之也可,可現劉武周不肯我軍兵入雁門,改而建議‘南北夾擊’,此是河東縱下,太原也不能爲大王所有,又一旦大王再謀太原,勢必與劉武周也將成敵,此其二。大王,這不是處處樹敵麼?臣所疑者,即在此也。
“臣之愚見,既然現下沒有把握佔取太原,而河北又才得,何不便暫息攻戰,先穩固河北根基,其後待有時機,視觀天下變,再圖謀策?”
說來說去,薛世雄還是不相信李善道之前與他們說過的“洛陽、江都將會生變”之此判斷。
故而,他纔會有現在這個“處處樹敵”的疑慮。
必須得承認,在不知道“江都將會生變”這件事的前提下,薛世雄的顧慮不無道理。
所謂“遠交近攻”,爭雄天下,最怕的就是處處樹敵,處處樹敵就會把自己這方勢力搞成衆矢之的,實力再強,難以持久;最好的策略是結盟分化,集中力量,逐一擊破。
像李善道而下這麼幹的,他實際上正就是在“處處樹敵”,並且,他樹的還都是強敵!一個李密、一個李淵,誰個不是名動海內、實力強盛?若再加上劉武周,——劉武周的實力可能不很強,內部可能也不穩,可他背後是號稱控弦百萬的東突厥!三面受敵,形勢必將危矣。
……
顧看魏徵、屈突通、竇建德、宋金剛諸人神色,李善道瞧得出來,他們雖未明言,卻對薛世雄的顧慮,也肯定俱是認同。魏徵不是降將,是心腹,表現得最爲明顯,面帶憂色。
李善道笑道:“薛公,你之所慮誠是。可河東,我軍是必須現在打不可!”
“敢問大王,爲什麼必須現在打?”
李善道落指洛陽,說道:“李密尚未攻下洛陽,現他無力北顧。”又指了指長安,“李淵則正忙於穩固關中,薛舉父子現據隴西、梁師都現佔陝北,他必須要分兵防備,聞得我軍攻入河東後,他即便遣兵往援,能遣的兵馬也有限。……這兩點,對我軍現取河東,大爲有利。”
手指再又落在河東諸郡,“若不趁此時機,將河東攻取,等到李淵消滅了薛舉、梁師都,或李密將洛陽攻下後,河東之地,我軍就難再圖!此是良機不可錯失,錯失便再難覓。”
既薛世雄等都不太相信“江都即將生變”的這個判斷,李善道索性也就不再提此事,只從當前關中之李淵、洛陽之李密所各自面對的局面,來向諸人解釋爲何非得現在打河東不可。
魏徵摸着下巴,說道:“明公,依李密、李淵當下所面對之局勢,確乎是我軍攻取河東的上好時機。可是,薛公所憂,‘處處樹敵’,僕之愚見,亦不可不慮。不錯,當前我軍攻河東,李密無力顧及,李淵也難以調太多兵馬救援,但之後呢?洛陽一下、薛舉等一被消滅,李密、李淵豈不就能騰出手來,來攻於我了?到時,若再已與劉武周鬧翻,三面皆敵,何以自處?”
只能把“江都即將生變”再次提出了!
李善道從容笑道:“玄成,你忘了我曾斷言,‘江都即將生變’麼?江都一亂,李密必受波及,他到時縱然已下洛陽,也必仍是無力北顧;薛舉父子、梁師都偏據邊隅,他兩方定然不是李淵的對手,可只要我軍與劉武周能儘快地聯兵奪下河東,則至其時,我軍大可與薛舉父子、梁師都互爲響應,李淵那個時候,關中未定,自顧不暇,他又怎能騰出手來,來攻我軍?
“不但李淵騰不出手來攻我,我軍如再能順利地殲滅劉武周,關中之土,我亦可窺!”
魏徵猶豫再三,不想當着薛世雄、屈突通、竇建德、宋金剛這一干降將的面,質疑李善道,可沒辦法,這件事實在是干係太過重大,還是問了出來,說道:“明公,若與薛舉、梁師都響應,李淵固左支右絀,或不能攻我;可江都,真的會生變麼?
“江都如果真的生變,使李密受到牽制,我軍現在用兵河東,自無不可;但若江都未亂,我軍再因太原,與劉武周爲敵,我軍至斯時,南爲劉武周,北爲李密,恐將腹背受敵!”
對“江都生變”,魏徵等持的都是懷疑態度。
此前李善道“攻取河東”此意,之所以能被魏徵等在不太相信“江都生變”的情況下勉強接受,是因李善道攻取河東的原本策略,是借道雁門郡,與劉武周聯兵。
卻眼下劉武周不同意李善道借道雁門,只願“南北夾擊”,如此一來,打河東能夠得到的好處,就遠不如預期了,是故魏徵等的態度便亦轉爲了遲疑。
河東的面積和河北相仿。
如果打河東,就必須上下齊心,全力以赴。
不能在魏徵等重臣懷疑慮的情形下強行去打,否則一旦戰事膠着,軍心不穩,後果不堪設想。
可江都即將生變這件事,李善道又怎麼才能讓魏徵等相信?
……
當日堂上之議,結束之後,李善道晚上在徐蘭房中,推窗望月,月色如水,躊躇犯難。
徐蘭柔聲問道:“郎君何事犯愁?”
李善道便將爲難,與徐蘭說了一說。
徐蘭說道:“長史諸公所以疑者,不若郎君卓識洞察之故。賤妾愚見,爲解長史諸公之疑,郎君要不令康三藏擇能幹的商賈,並令楊粉堆遣得力之細作,潛入江都,探聽確切消息?待有了實證,示與長史諸公知曉,彼時,長史諸公疑慮豈不自消。”
李善道聞言,撫掌笑道:“阿奴此策甚妙!”握住徐蘭的手,嘆道,“有道是,家有賢妻,如得良謀。阿奴,可惜你是女兒身,你若爲男兒,幾人能及!”
明知這話是調笑之辭,徐蘭微微一笑。
是夜琴瑟和鳴,滿園花香。
次日,李善道便用徐蘭之策,令康三藏、楊粉堆各遣人手赴江都,暗中打探。
命令才下,人手才各遣出,兩天後,一道消息從江東先傳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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