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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一位丹青好手,在描一副山水畫般的自信淡然。
她往人羣外一看,果然就見到不遠處的段燁霖,背靠着牆,隔着人牆往許杭的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目光深邃而幽長。
第9章
許杭擦了一些就再洗過再擦,反覆幾次後,那紅腫消下去不少,青衣終於悠悠張開眼睛。
“活了活了,醒了!醒了!”衆人拍手稱奇。
青衣被紅娘扶起來,揉着太陽穴,聽罷紅娘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話,纔對許杭點頭道:“多謝…大夫,我這病往日裏已經很小心了,今日……竟又着了道了。”
許杭此時已經站起身來,用另一條帕子插手,淡淡地說:“你這枯草熱¹有些狠,如今春天到了,自然難防。開一副防風、柴胡、烏梅、五味子的藥底,加連翹、銀花、甘草、蒲公英,多喝幾幅就好了。”
說完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伸着脖子的班主,又轉回去對青衣道:“別的藥堂不收,我鶴鳴藥堂收;別的大夫不治,我鶴鳴藥堂治。”
亂糟糟了這一番,纔有人認出來,這是鶴鳴藥堂的大當家,不覺心裏又敬佩了幾分。
衆人知道他這話是在打這班主的臉,心裏都暗爽了一陣。
就那班主老臉有些掛不太住,擺擺手,嘟囔了一句:“好好的戲園子,哪兒吹進來什麼花粉,真是!”
一旁小徒抽了抽鼻子,也跟着道:“嗯,好像是芍藥花香呢……”
散場。
出了百花班的戲園子,門口那輛福特車已經等得很是不耐煩了,滴滴響了兩聲喇叭。許杭垂着眸,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甫一坐上去,腰就被段燁霖拉住,往胸膛上貼去。段燁霖有些誘人的嗓音在許杭耳邊呢喃:“別忘記你說的,讓你去救人,剩下的我說了算。”
許杭的指尖就掐在段燁霖的手背上,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小銅關還是金燕堂?”
許杭瞄了一眼坐在駕駛室的喬松,喬松只覺得如芒在背,只敢死死盯着前面開車,假裝自己是聾子。
“…小銅關。”
其實許杭在看的不是喬松,而是車上的後視鏡。後視鏡裏倒映出百花班的門口,顧芳菲正若有所思地在那站着,看着他們的車越行越遠。
————
這天晚上,段燁霖差點沒把許杭折騰得閉過氣去,又狠又蠻,許杭竟生生將牀單咬破了一個洞。
過了十二點,被摁在窗臺上的時候,許杭看着對面捲菸廠的窗戶露出來的燈光,燈泡或許有些年頭,時不時閃一下閃一下,許杭忍着段燁霖帶給他的一陣陣波瀾時,就覺着自己像那盞燈一樣,要亮不亮,要滅不滅。
十根手指都死死摳在窗臺上,額頭上細密的汗,崩成一張弓一樣的後背,是段燁霖灑落的汗水,從曲折的脊背上滑下去,沿着股溝消失不見。
終於,那燈熄了。許杭也覺得自己熬到頭了,眼睛一閉,睡過去了。
段燁霖感覺懷裏的人一軟,眼明手快地把人一撈,果見就暈過去了。他微嘆了一口氣,把他攔腰抱起來,往浴室裏走去。
每次之後必會沐浴,這是段燁霖的習慣。
因爲他知道許杭很想清洗自己,只是他從來沒表示出來過,都是等段燁霖走了,才急不可耐地去洗澡。所以段燁霖索性就不厭其煩地幫他洗,不論多累多晚。
溫熱的水裏,他把許杭身上的每一處都滌盪乾淨,可是越乾淨他就越想弄得更髒。
就像四年前他把賀州城最好的一塊地皮送給金洪昌,跟他說,許杭他要了,誰都不準動他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堂皇的假公濟私;後來爲了許杭他又把金洪昌殺了,那又是他平生第一次濫用生殺予奪的權力。
唉……段燁霖吻了吻許杭溼漉漉的發,真覺得像西廂記裏寫得一樣,恰好似前世的冤家今生見。
*枯草熱:花粉過敏第10章
鶴鳴藥堂今日生意是真好,買艾草的人多,春日驚風的人也多,一時間傷風藥出入賬極大。
許杭在櫃檯上搗肉豆蔻的時候,顧芳菲帶着那名青衣就進來了,青衣一進來就跪下磕頭,許杭把人給扶起來,叫夥計帶下去開藥。
等身旁沒人的時候,顧芳菲纔出聲道:“許先生不知道方不方便?我想同先生說一說話。”
把肉豆蔻的粉末倒出來,包在油紙裏,分成幾小包,一一裝好,拿細繩子穿上,說:“我正要去給東街廟堂送藥,您若不介意,路上說吧。”
出了藥堂便往東去。
顧芳菲現在才仔仔細細打量許杭,確實眉清目秀,通體氣度不凡,只是總覺得他與段燁霖並非同道中人,不知這二人究竟是怎麼扯上的關係。她不敢細問,只能圓滑着找由頭:“許先生昨天的仗義相助,真的讓我覺得很感人,沒想到賀州城裏也有像先生這樣想法開闊的人。”
“您謬讚了,我念佛,佛說衆生平等,和小姐這種爲女子求權的不一樣。我能做的也就到此爲止,遠比不上您。”
顧芳菲輕笑了一下:“先生真的太謙虛了。換了其他大夫,肯定是不願意救一個戲子的。”
“那青衣好嗓子,雖然唱腔弱了些,可是殞命了還是極可惜的。”
“先生很懂戲呢?”
“略做一嗜好罷了,可惜百花班遠遠不如從前的梨花班,現在聽不到名角兒的戲了。”
說起戲來,一向寡淡的許杭竟難得話多了一些。
“我雖不懂戲,可下次若有了好班子,一定請先生一起聽。”顧芳菲聽着聽着淺笑起來:“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和先生並非初見,可能有緣呢,所以昨天匆匆一見,今天就想登門拜訪一下。”
這時候已經走到了大街上,許杭停了一下,正眼看着顧芳菲,她今日穿的桃紅的小禮裙,頭髮燙得卷卷的,和香菸盒子上畫的外國女人一樣明媚,臉上笑得很溫雅。
“顧小姐,是不是有事需要我?”
“咦?”顧芳菲先是微微杏眼瞪大,然後手掩了掩嘴,有點不好意思,“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許杭輕輕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顧芳菲咬咬脣:“說起來真是有些厚臉皮。我本是有求於段司令的,可是我與他之間並沒有什麼交情,所以,我纔想找些後門……嗯…許先生和段司令似乎能說得上話,所以…所以……”
越說越覺得自己太強人所難,顧芳菲豁出去,大着膽子說:“如果許先生肯幫我一下,不管成不成功,我都會很感激您的!您若有條件也儘管開…呃,我知道先生不是看重金銀的人,日後若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也一定義不容辭!”
說完就是沉默。其實這番話很得罪人的,從昨日顧芳菲就看出段燁霖和許杭二人之間並不是你儂我儂兩廂情願的關係,今天她來求助,等於是在許杭面前戳穿了她知道這件事,倘若許杭爲這件事惱了,她這下算是一連得罪了兩個人。
心裏頭還是有點點緊張的,可是顧芳菲之所以這麼大膽,卻是因爲憑着第一印象,她覺得許杭不會拒絕她。
果然,許杭問道:“說說看,是什麼事吧?”
“先生肯幫我?”顧芳菲很驚喜。
許杭說:“我只提一句,他聽不聽就不是我做主的了。”
顧芳菲一把握住許杭的手,笑得很舒心:“謝謝你!”
然後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通,明明八字還沒一瞥,可看着許杭聽進去的樣子,就恍如此事已然成功一般。
道別的時候,顧芳菲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了,先生,我說覺得與先生有緣不是客套話,而是真心的。”
許杭點了點頭,顧芳菲便伸手招了一輛黃包車走了。
等到街邊盡頭再也見不到影子了,許杭才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是我該謝謝你纔對。”
然後轉身往回藥堂的路走,在街角,將那包肉豆蔻粉丟在爛菜葉堆裏。
肉豆蔻,是養髒治脾腎的良藥,可是多一點點的劑量,就能讓人身體麻痹,神智昏聵。
人心,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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