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29節 作者:未知 李楹想了想,說道:“那個壞人,有時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時候,又挺好的,他並沒有那麼喜歡殺人,如果你阿婆什麼都沒做的話,他會放你阿婆出來的。” “真的麼?” 李楹點頭道:“真的。” 虎奴鬆了口氣:“我阿婆什麼都沒做,她就是給人去燒了點紙錢,就被他們抓走了。” “那你阿婆爲什麼要去給人燒紙錢呢?” “不知道,阿婆說,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話,她在地府會很可憐的。” 孩童之言,質樸天真,李楹聽後,卻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脣,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 “那個壞人,他不會殺你阿婆的。” “爲什麼?” “因爲,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裏,也很想在寒食節,給他們燒燒紙錢。” 第041章 41 典獄房中, 崔珣對嚴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說出來,某不會爲難你。” 典獄房外,李楹對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說出來, 他不會爲難她。” - 嚴三娘出宮以來受盡艱辛,很少被人以禮相待,她感動的有些眼眶泛紅,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說出我所知道的事,但是,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想請你,幫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屍骨。”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於是很快速繼續說道:“這長安城只有你,敢安葬晚香屍骨了,晚香命苦, 家中只有一個瞎眼阿孃, 她死了之後, 我都不敢告訴她阿孃,過了幾年,她阿孃也死了,我想將她的屍骨,重新安葬在她阿孃身邊,假如你答應我,我就什麼都說, 你不答應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說。” 嚴三孃的麻布衣衫上處處都是補丁,看起來過的十分窮苦, 但是就算再怎麼窮苦,她還是竭盡全力,將晚香的阿孃養老送終。 崔珣將視線從她身上那些補丁上移開,他看向她滿是風霜的面容,平靜道:“你那孫兒,很是聰慧,若有錢帛讀書,以後會有大出息,你選錢帛?還是選爲晚香遷墳?” 嚴三娘愣住了,她內心似乎有些掙扎,但最後還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選爲她遷墳。” 崔珣默然,他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讓她的屍骨,不必再埋在亂葬崗中。” 嚴三娘大喜過望,她拼命叩首:“多謝崔少卿,多謝,多謝。”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說出來吧。” - 二十九年前,嚴三娘還只是鄭皇后宮中一個打掃宮女,人微言輕,因爲性子木訥,一直不太得鄭皇后喜歡,晚香比她大一些,進宮時間也比她早,人也要機靈很多,在嚴三娘被鄭皇后打罵的時候,晚香並不會和其他宮女一樣落井下石,反而對她十分照顧,總會在沒人時偷偷給她塞點傷藥,嚴三娘十分感激,一來二去,便與晚香成了好友。 隨着姜貴妃的得寵,鄭皇后的脾氣也越來越差,嚴三娘動輒得咎,苦不堪言,正在這時,姜貴妃的姐姐,沈國夫人卻找上了她。 崔珣問道:“她找你做內應?” 嚴三娘點頭:“是的,她給了我很多銀錢,她說鄭皇后對我不好,讓我幫她辦事,她不會虧待我。” “那你答應她了?” “沒有。”嚴三娘說:“如果被鄭皇后發現,她一定會打死我,我沒那個膽子,我不想有了錢沒命花。” “所以你拒絕她了?” “對。”嚴三娘頓了頓,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沒想到,她轉頭就去找了晚香。” “晚香答應她了?” 嚴三娘語氣十分痛苦:“我勸過晚香的,我跟她說,這種貴人之間的爭鬥,我們不要參與,像我們這種人,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孃要養活,她需要錢帛,所以,她應下了沈國夫人,做姜貴妃的內應。” “她把鄭皇后宮中事宜都密報給了姜貴妃?” 嚴三娘猶豫了下,道:“如果只是這樣,晚香就不會死。” 崔珣微微皺起眉頭:“那是怎樣?” 嚴三娘咬牙:“她不止將鄭皇后宮中,發生過的事情密報給了姜貴妃,她還將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密報給了姜貴妃。” - 當嚴三娘旁敲側擊詢問晚香,得知一切時,她嚇到魂不附體,鄭皇后說過的話,沒說過的話,晚香全部稟報給了姜貴妃,晚香告訴姜貴妃,鄭皇后時常在宮中詛咒她與永安公主,希望兩人儘快殞命,還說有朝一日,要讓姜貴妃變成第二個戚夫人,但其實,鄭皇后根本沒有這樣說過。 崔珣皺眉:“晚香爲何要這樣做?” “我當時也不明白。”嚴三娘苦笑道:“後來我才明白,晚香不是姜貴妃的內應,而是,沈國夫人的內應。” - 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貴妃愈發厭惡鄭皇后,其實鄭皇后此人,雖然驕縱跋扈,但並非狠毒之人,面對先帝對姜貴妃的寵愛,她嫉妒,惱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滎陽鄭氏,是先帝髮妻,在先帝是太子時就一路陪伴,而且長相美麗,知書達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點比不上出身貧賤的姜貴妃?奈何先帝對姜貴妃就是萬般寵愛,卻看都不願看她一眼。 鄭皇后想不通,她確實在宮中時常咒罵姜貴妃,也確實總是找尋機會給姜貴妃氣受,但她從來沒想過要姜貴妃和李楹的性命。 嚴三娘道:“晚香還曾經向姜貴妃稟報,說鄭皇后送給永安公主的蔘湯有問題,後來她才知道,沈國夫人在蔘湯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蔘湯,自此,姜貴妃對鄭皇后想殺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 崔珣沉聲問道:“晚香這般做,就不怕東窗事發嗎?” “她怕。”嚴三娘嘆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經上了沈國夫人的船,又怎麼下的來呢?她只能硬着頭皮按照沈國夫人的命令,繼續挑撥鄭皇后和姜貴妃的關係,姜貴妃對鄭皇后恨之入骨,鄭皇后卻一無所知,反而還張羅着她侄兒鄭筠與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貴妃看來,鄭皇后的張羅,絕對沒安好心。” 崔珣沉吟不語,嚴三娘繼續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貴妃自然而然,就認爲是鄭皇后殺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徹查,最後查出是駙馬鄭筠所爲,鄭皇后被廢,我也被驅逐出了宮,但是晚香反而升爲了尚食局司膳,我勸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宮,但是晚香卻說,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她的結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錢帛都給了我,還對我說,若她有個萬一,讓我幫忙照顧她阿孃。” 嚴三娘神情愈發黯然:“一年之後,大概姜貴妃發現了晚香一直在欺騙她,她將晚香活活杖殺,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短短一段話,說盡了一個可憐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萬劫不復。 其實這個故事中,除了嚴三娘,並沒有無辜之人,欺騙姜貴妃的晚香不無辜,嫉恨姜貴妃的鄭皇后不無辜,而姜貴妃,在一年後,明明知曉一切是晚香的挑撥,鄭皇后並無殺害李楹的心思,卻還是派人在冷宮之中,勒死了鄭皇后,她更不無辜。 姜貴妃當時的心思,並不難猜,鄭皇后已廢,她不可能讓鄭皇后捲土重來,她不會選擇與鄭皇后和解,她只會選擇殺了鄭皇后,以絕後患。 這般心機,其實與先帝,也沒什麼兩樣,當年薛太后對先帝殺母奪子,先帝雖早就知曉真相,卻一直隱忍不發,和薛太后裝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豐滿,纔對薛氏一舉發難,薛太后被囚寢宮飢渴而亡,孃家也被屠殺殆盡,城府之深,讓人膽寒。 姜貴妃入宮之時,連個大字都不認識,她的所有謀略可以說都是先帝一手所教,所以,她就算知道錯怪了鄭皇后,她都不可能放過她。 崔珣想,大概帝妃二人的所有溫情,都給了女兒李楹,或許,也只有在李楹面前,他們纔不是時刻算計的皇帝貴妃,而只是李楹的阿耶阿孃。 崔珣問嚴三娘:“沈國夫人,爲什麼要挑撥她的妹妹和鄭皇后?” 嚴三娘搖頭:“我不知道,或許,她不想看到妹妹重複戚夫人的結局,所以想激她和鄭皇后爭鬥?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但已經不是我這種人能知道的了。” 崔珣點了點頭,他最後問一句:“蔣良,你認識嗎?” “認識,他是晚香的對食,先帝征討黔州苗蠻的時候,他作爲俘虜被淨身送進宮,晚香很可憐他,一直對他很好,但我被逐出宮後,他的事,我就不瞭解了。” 崔珣沒有再問,他只說:“晚香,她應該是個挺好的人吧。” 否則,嚴三娘不會給她燒了二十九年的紙錢,蔣良也不會籌謀了二十九年,只爲給她復仇。 嚴三娘默了默,只道:“她在我這裏,是個好人。” - 崔珣將嚴三娘送出察事廳的時候,李楹正在陪虎奴說話,虎奴聽到阿婆聲音,他回頭,飛快撲到阿婆懷中:“阿婆,你出來了?” 嚴三娘將他摟在懷中,眼淚也不由自主流了下來:“阿婆出來了,出來了。” 虎奴仰頭警惕看着崔珣:“阿姊說,你不會爲難阿婆的,她說的是真的。” 嚴三娘不解:“阿姊?什麼阿姊?” 虎奴還沒回答,崔珣就側過頭,定定看向李楹方向,李楹正含笑看着他,夕陽西下,金色餘暉灑在她的臉上,光華燁燁,猶如天際的朝霞般,在她臉上繪出一道溫柔的神采,片刻後,崔珣才移回目光,從袖中拿出拜帖,對嚴三娘道:“你拿我的拜帖,帶你的孫兒,去宣陽坊,找崔頌清崔相公,他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可能會臉色不太好,但你不需害怕,你就說,你這有進士之才,問他要不要?接下來,就讓你孫兒回答他問題即可,回答完後,他會好好栽培你孫兒的。” “崔相公?”嚴三娘膽怯道:“那麼大的官,我們這麼窮,他會栽培虎奴嗎?” 崔珣頷首:“崔相公一生都在爲大周訪才,無論窮富,他都會一視同仁,你的孫兒,是個人才,他會喜歡他的。” 嚴三娘默默接過拜帖,她不由道:“崔少卿,你好像和別人說的,不太一樣。” 崔珣只道:“去吧,崔相公寒食清明休假五日,他應在府中。” 嚴三娘點了點頭,她牽着虎奴,一步三回頭,虎奴也一直在和李楹招手,祖孫二人,互相攙扶,消失在崔珣和李楹視野之中。 第042章 42 嚴三娘和虎奴走後, 崔珣才走到李楹面前,他剛想告訴她晚香之事,李楹卻忽道:“崔珣, 今日是寒食節,我想去踏青,你陪我去好不好?” 寒食節, 休假五日, 長安臣民除了會去祭掃外,還會遊春、踏青、插柳、賞花、饋宴、蹴鞠, 時人有詩句言:“寒食權豪盡出行,一川如畫雨初晴。誰家絡絡遊春盛,擔入花間軋軋聲”,細細描摹了寒食出遊的歡鬧風光。 崔珣看着李楹,頷首道:“好。” - 出城的路上, 落英繽紛, 柳絮紛飛, 崔珣和李楹走在山間小道,俯瞰山下鬥雞蹴踘,童稚紙鳶,李楹看着那些錦衣華服放着鷹狀紙鳶的稚童,紙鳶造價昂貴,在大周盛行於貴族門庭,貧苦人家玩之甚少, 李楹道:“我方纔和虎奴閒談,我忽然理解了太昌新政的意義。” “哦?” “我以前只知道太昌新政是阿耶推行的一項國策, 是他的畢生心血,這個新政, 能讓大周物阜民熙,長治久安,但其實,我並不瞭解裏面有哪些舉措,也並不清楚這會給這個國家帶來什麼改變,可現在,我漸漸明白了。”李楹看着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紙鳶:“如果不施行新政,虎奴永遠放不起紙鳶,虎奴的兒子、孫子也永遠放不起紙鳶,他們只能世世代代做窮苦的田舍郎,人生沒有半點希望,但施行了新政,虎奴就可以去參加科舉,可以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的命運會改變,他的子孫命運也可以改變,這,或許就是太昌新政的意義。” 紙鳶越放越高,猶如巨大的雄鷹一般翱翔於天際,崔珣道:“太昌新政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廢九品中正制,開創科舉,廣選人才,寒門學子也可以通過科舉封侯拜相,自此大周朝堂再不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了,可以說,太昌新政,改變了千千萬寒族的命運。” 李楹點了點頭:“你知道,虎奴他真的很聰明,小小年紀,就好像什麼都懂,這樣的孩子,如果一直做田舍郎,我想,那不僅是他的損失,更是大周的損失。” “有了科舉,他不會一直做田舍郎的,像他一樣聰慧的寒門才俊,也不會一直做田舍郎的。” 李楹莞爾笑了笑:“我覺得也是,所以,阿耶和阿孃,他們倆,真的很了不起。” 她提到太后,崔珣遲疑了下,說道:“方纔,嚴三娘告訴了我,晚香到底是爲何被你阿孃杖殺。” 他將嚴三娘在察事廳中說的話,原原本本,向李楹轉述了一遍,李楹逐漸蹙眉:“所以,晚香是受了我姨母的指使,故意挑撥鄭皇后和阿孃的關係,事情敗露後,被阿孃杖殺的?” 崔珣頷首,李楹又問:“我姨母爲何要這麼做?” “嚴三娘說,她不知道。” 李楹想起是有一次,鄭皇后賜高麗國進貢的野蔘湯,她剛想喝,姨母就匆匆忙忙趕來,不小心打翻了那碗蔘湯,之後又找藉口將她打發走了,她當時還不太明白是什麼事,只記得阿孃後來見到她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神情也是她很少見過的慍怒,想必,那次就是姨母設局,讓阿孃徹底打定主意,要和鄭皇后不死不休吧。 一陣風起,柳絮順風飄飛,如大雪瀰漫,李楹幾乎都看不清前方道路,她用衣袖遮住面部,等柳絮散去,她才放下衣袖,茫然道:“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後,每年都爲我做一雙鞋履,她少時家中貧窮,於是爲人納鞋補貼家用,但又沒有錢帛購買火燭,所以納鞋納壞了眼睛,阿孃說,她眼睛不好,不讓她做,她卻說,她以前納鞋的時候,阿孃都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問她,‘阿姊,你什麼時候也能給我做一雙漂亮的鞋呀’,這句話,她記在心裏,記了很多年,如今她有了錢帛,想買多少針線,就買多少針線,所以就想將對阿孃的虧欠,彌補在我的身上。” 崔珣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國夫人這一個姐姐,沈國夫人也只有太后這一個妹妹,她們姐妹倆,以前,的確是互相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