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47節 作者:未知 崔珣看着上面的尚書省官印,搖了搖頭:“不是,是真的。” “那這上面不是金禰的名字,是他偷的?” “未必。”崔珣將紙質過所疊好,置入袖中,他說道:“回去一查便知。” - 月明星稀,崔珣和李楹走在湖畔的垂絛柳絲下,湖心是顏色灼灼的並蒂蓮花,李楹看了眼那株並蒂蓮,又不由側目看了眼崔珣,他眉頭微微皺起,臉色有些蒼白,也不知道是還在想那張紙質過所,還是因湖心的並蒂蓮花,又想起一些不願回想的往事。 後者的可能性,應該更大些。 李楹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突厥的兩年經歷,給崔珣造成了太深的屈辱,以致於稍微和突厥有關的東西,他都不願去觸碰,她可以理解他的這種心情,畢竟她進入阿史那迦記憶後,光看她都覺得受不了,何況是親身經歷的崔珣呢。 她手指忽揚起綠色鬼火,鬼火悠悠來到湖心,變成一團薄霧,遮掩住那株並蒂蓮。 崔珣頓住腳步,他看着湖心的白色薄霧,目光又投向李楹臉上,李楹抿了抿脣,輕聲說道:“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崔珣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泛起一絲動容,他默默頷首,便繼續和李楹並肩而行。 李楹走了幾步,忽道:“崔珣,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過錯,該覺得羞恥的,是其他人。” 月光如水,投在崔珣垂下的翦翦鴉睫之上,崔珣從不願和人提起在突厥發生的事情,就算是李楹,他也一字未說過,但這些事,藏在心中太久,就如同一直繃着一根細細的絲絃般,他也不知道,絲絃什麼時候會斷,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精疲力竭,疲累不堪,他手指握到泛白,終於試着艱難開了口:“如果,沒有金禰說的‘蓮花郎’三個字,或許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 “施虐者,是怎麼都有藉口施虐的。”李楹道:“崔珣,不要將這件事情歸咎於你的容貌,真正應該歸咎的,難道不是阿史那兀朵病態的獨佔欲麼?” 她聲音雖輕,但格外清晰:“你總覺得,若沒有‘蓮花郎’三字,你就不會遭遇那些屈辱,可是,明明是若沒有阿史那兀朵,你就不會遭遇那些屈辱啊,這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李楹的話,如醍醐灌頂,崔珣不由頓住腳步,李楹又道:“如果你當日遇到的突厥公主是阿史那迦,縱然有‘蓮花郎’三字,她也不會這樣對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史那兀朵的過錯,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憑什麼施虐者洋洋得意,絲毫都不覺得愧疚,反而受害者萬分痛苦呢?” 崔珣愣愣聽着,他雙眸如水汽氳氤,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忽看到一個紅衣身影,徐徐向他走來。 那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仍然是一臉驕矜,看到他時,也仍是洋洋得意的神色,她笑吟吟道:“我今夜來芙蓉園賞蓮,沒想到遇見了你,真是湊巧。” 李楹看到,崔珣的臉,又蒼白了幾分,他不喜歡看到阿史那兀朵,因爲那會讓他想起最不堪的往事,阿史那兀朵卻十分享受折磨他的感覺,她說道:“日前聖人教我讀了首詩,裏面有句話叫,芙蓉不及美人妝,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她有些惡意的笑道:“你們中原說,美人只能形容女子,但我覺得形容你,也挺是貼切。” 她又看向被白色薄霧掩蓋的並蒂蓮花,說道:“真可惜了,起了霧,看不到並蒂蓮了,否則,有蓮花,又有蓮花奴,那才真是美景美人。” 她知曉蓮花奴三個字,是崔珣的痛處,所以每次見到他,都刻意往他痛處戳,李楹已經看不下去,她手中燃起鬼火,不管自己會不會反噬,就想讓阿史那兀朵永遠閉了嘴,她是真的想殺了她,但崔珣卻看着她,搖了搖頭。 李楹怔住,崔珣又看向阿史那兀朵,他語氣平靜:“阿史那兀朵,好好做你的惠妃,不要再來招惹我。” 阿史那兀朵愣住,這三年,每次遇到崔珣,他自知殺不了她,又不想她再提起那些往事,所以對她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立刻遠離,哪有這般出言反駁過,崔珣又道:“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將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他語氣是波瀾不驚的淡漠,但是卻莫名讓阿史那兀朵覺得不寒而慄,崔珣譏誚道:“鞭子打在別人身上,固然痛快,打在自己身上呢?” 阿史那兀朵呆愣,一時之間,都忘了該說什麼,崔珣輕笑一聲,也未行禮,而是神情倨傲的看着她,阿史那兀朵咬了咬牙,竟然氣急敗壞的,轉身落荒而逃。 第070章 70 阿史那兀朵走後, 崔珣纔看向李楹,他神色不再是剛剛的冷淡如冰雪,而是多了一分柔和, 他對李楹道:“我們走吧。” 李楹點了點頭,她與崔珣並肩走了幾步,崔珣忽道:“你剛剛……是想殺了她嗎?” 李楹輕輕“嗯”了聲, 崔珣道:“太后在全國四萬座佛寺遍點長明燈, 集佛法的威神之力,才能讓公主以鬼魂之身在白日行走, 如果公主殺了人,佛法反噬,公主會魂飛魄散的。” 李楹抿脣:“我……沒有想那麼多。” 微風吹拂,兩人走入一片紫藤長廊,長廊四周栽着嫩綠垂柳, 如瀑柳絲垂落, 讓長廊中的景象若遮若現, 外人看不分明,長廊裏面,淡紫色的紫藤花攀爬在木製廊架上,如似水珠鏈從空中垂下,層層疊疊,如煙似霧,崔珣道:“其實, 你和阿史那兀朵沒有仇怨。” 所以,沒有必要爲了殺她, 自己魂飛魄散。 李楹垂首,她道:“但是, 我不想讓她再傷害你。” 不想讓她繼續傷害崔珣,所以她都沒來得及思考自己會不會魂飛魄散,崔珣眼中一熱,他喃喃道:“我……哪裏值得公主這麼做?” “你值得。”李楹說着,她想起他在突厥兩年遭受的非人折磨,就這樣他都沒有向阿史那兀朵求一句饒,更沒有卑躬屈膝去投降突厥,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裏,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崔珣眼眸之中,劃過一絲恍惚,這幾年來,他被人說過是一個卑劣的人,被人說過是一個下賤的人,被人說過是一個狠毒的人,但是從來沒有人說過,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月光透過木製廊頂懸掛的紫藤花葉,如銀色細沙灑落,朦朧夜色中,如果李楹微微側過頭,便能看到崔珣翦翦鴉睫上,掛着的細碎晶瑩,但是她偏偏沒有側過頭,崔珣眨了眨眼睛,平復了下自己思緒,他說道:“以後,不要這麼做了。” 他說:“我可以保護我自己。”他頓了頓,又說了句:“如果爲了我,讓你有什麼不測,我倒寧願……”他抿了抿脣:“寧願從未見過你。” 李楹愣住,她轉過頭,去看崔珣,月光若明若暗,似輕紗一般照在他臉上,她只看到崔珣黑沉沉的雙眸,如幽潭一般,看不出什麼情緒,他的話,好像夾雜了幾分關心,但是他的神情,又並不明顯,那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李楹猜不出來。 她只能點了點頭,說了聲:“嗯。” 紫藤長廊長達半里,兩人說話間,已經快要走出紫藤長廊,幾日前下了一場春雨,廊下鵝卵石小徑有些潮潤,李楹腳下一滑,身子也一個踉蹌,眼瞅着就要滑倒在地,崔珣眼疾手快,將她拉住,她不由撲到崔珣懷中,崔珣手臂,還搭在她腰上,她離崔珣實在太近,她能看到他漆黑如點墨的雙眸,他也能聞到她頸側的淡淡幽香,上一個擁抱,無關風月,那這一個呢? 李楹仰頭看着崔珣,她沒有掙脫,只是一雙璀璨如星河的雙眸,定定看着崔珣,眸中欲語還休,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崔珣向來波瀾不驚的眸中難得閃過一絲無措,他薄脣微抿,然後放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退後兩步,說道:“抱歉,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許是他性格太過冷淡疏離,平日眸中神色也清冷的如一汪寒泉,根本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無人知道他心中是到底是何想法,此次難得現出無措神色,李楹心中,忽涌現一縷捉弄他的促狹念頭,她往前走了兩步,離他近了些,然後仰着頭,盈盈笑道:“那你以前,有冒犯其他人嗎?” 她本就長得秀美絕倫,盈盈笑着捉弄人的時候,更添了一分十六歲少女的俏麗靈動,崔珣愣愣看着她,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容也不由浮現一絲紅暈,連玉石一般的耳根都泛起一抹緋色,他幾乎是狼狽的說了聲:“沒……沒有……” 李楹又走近一步,笑如靨花:“那我該氣惱,還是該榮幸?” 崔珣有些窘迫的往後退,說話也不由結巴起來:“隨……隨便你。” 李楹卻沒有往前走了,她說道:“別走啦,要走回去了。” 崔珣這才發覺,自己往後退了好幾步,離她足有兩丈遠,再多退幾步,真的要走回紫藤長廊了,他臉上不由又暈開桃花般的雲霞,他咳了聲,尷尬的垂下頭,然後緩步往前走到李楹身前,李楹抿嘴輕笑了下,說道:“和你開個玩笑,不要生氣。” 崔珣垂着頭,卻低低說了聲:“不會……對你生氣的。” 這回倒換李楹愣住,沒等她反應過來,崔珣就道:“走吧。” 說罷,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後也跟着他腳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幾步,還沒跟上,他卻忽然意識到什麼,於是刻意放緩腳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側,他才正常行走起來,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發安定下來,連湖心遮掩那株並蒂蓮的薄霧散去,他都沒有發現。 - 回到崔府後,崔珣開始查驗那張紙質過所,過所由尚書省簽發,但上面的人名,卻是假的,換言之,這是一張僞造的真實過所,在尚書省,有這個權力和膽量的,只有左僕射盧裕民,以及右僕射崔頌清。 如果是盧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測到他幫金禰的原因,如果是崔頌清……崔珣沉吟半晌,於是密令察事廳探子去一查究竟,簽發過所乃是司門郎中和員外郎執管,從二人身上着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誰僞造這張過所。 但是盧崔分別爲兩黨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將司門郎中和員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廳拷問,只能令暗探去旁敲側擊的查,這查的進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過所的時候,崔珣也沒有放棄找尋金禰蹤跡,但金禰自從逃出芙蓉園,就如泥入大海,再無影蹤,崔珣桌案上攤着暗探在長安城查探的結果稟報,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眉頭微微蹙起,不知不覺,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門傳來輕輕叩門聲,崔珣這才從汗牛充棟的公文中擡起首來,他掩了掩披着的白狐狐裘,然後起身,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着一身碧色花籠裙,襯托的她雪膚花貌,崔珣眼中浮現一絲柔和:“你怎麼來了?” 李楹瞥了眼堆積如山的公文:“來催你休息。” 崔珣微怔,李楹掰着指頭算着:“現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響的時候,你就要去朝會了,所以你準備休息多長時間?” 崔珣嘴角微微揚起,他說道:“急着抓金禰,忘了時辰了。” 李楹看着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嘆了口氣:“抓金禰要緊,但你的身體也要緊啊。” “可抓住金禰,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 李楹想起剛剛在門前時聽到他的陣陣咳嗽,她脫口而出:“若爲了我的案子,要損傷你的身體,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開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幫她查清真相,讓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夠早日投胎轉世,她對此執念甚深,但她剛剛居然說,如果查案的代價是崔珣損耗身體,那她寧願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說出這句話,查清真相,不是她這三十年來最大的願望嗎?什麼時候,這個願望,開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沒再說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過神來:“別說氣話。”他頓了頓,又道:“先進來吧。” - 白鶴香爐中,李楹點燃一小塊調好的安神香,伴隨着嫋嫋青煙,香盈滿室,李楹道:“這是我新調的香,可以讓你晚上睡的好點。” 崔珣頷首,李楹看着他的蒼白到幾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脣,說道:“我方纔,就是覺得你應該多照顧一下自己。” 崔珣說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几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蒼白到青色血管根根畢現,李楹知道視線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傷痕,她頓了頓,說道:“突厥的兩年,還有大理寺的一年,讓你身子損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幾年,就要多加調養,不能再這樣廢寢忘食了。” 崔珣靜靜看着她,他輕輕“嗯”了聲,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見底的幽潭,看着李楹時,李楹都能見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於是低下頭,說道:“我可能,話有些多。” 她頓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後悔讓我搬回來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沒有後悔。” 須臾後,他又加了句:“話不多。” 李楹不由莞爾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 崔珣看着她的燦然笑靨,低低說道:“怎麼會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來還想說什麼,但之後那句話,卻最終還是沒說,李楹等了會,見他沒再開口了,她於是說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欲走,崔珣卻叫住她:“公主稍等。” 李楹不解回頭,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開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氣,說道:“這個安神香,味道很好聞,可以爲我多做些嗎?” 李楹沒想到他會說這話,難道他方纔就是想跟她說這話嗎,不過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麼吧,她笑道:“當然可以了。” 崔珣定定看着她,說了聲“多謝”,李楹點頭道:“你好好休息。” 她說罷,便出了門,但是出門之後,她也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直到看到綠色窗紗裏點着的白窯瓷燈燈芯熄滅,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轉身回去。 第071章 71 那之後, 李楹每晚便爲崔珣燃一小塊安神香,許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許, 是李楹在身邊的原因,崔珣噩夢幾乎再未出現過,他也終於能夠安眠入睡了。 僞造過所的查探, 也有了些眉目, 暗探回稟,司門郎中和員外郎看似清流, 不依附任何一黨,但是家中卻出現了崔頌清的字畫,顯然私下已經做了崔黨,那看來僞造過所,是何人所指使, 也便顯而易見了。 可是, 爲何崔頌清要替金禰僞造過所? 崔珣於是, 便決定去試探一二。 但還沒等他前赴崔府,崔頌清卻主動找到了他。 朝會之後,百官賜廊下食,宰相則在政事堂用餐,盧裕民被聖人單獨召見,政事堂只餘崔頌清一人,崔珣剛夾起一塊糕糜, 就有內監前來,說崔相公請他過去。 他起身之時, 身側官員都對他投向詫異目光,衆人皆知, 崔珣雖是崔頌清的侄子,但崔頌清向來鄙其爲人,對他從來都是不假辭色,怎麼會突然邀他議事了,不過衆人又轉念一想,就算崔頌清對崔珣不假辭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況且,崔珣又是太后一黨,和崔頌清立場一致,兩人關係緩和,真是再正常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