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49節 作者:未知 他或許不是一個仁慈的帝王,但卻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李楹走在崔珣身側,湯泉宮的宮女內侍都聽得崔珣的名聲,他們本來在這湯泉宮也算閒適自在,但突然崔珣這羅剎娑一般的人物來了湯泉宮,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他們一個個都嚇得雙股打戰,早就躲的遠遠的,因此崔珣一路來,都沒見到半個宮人身影。 崔珣倒也不在意,李楹走到一處六角涼亭面前,忽停住了腳步。 這個六角涼亭,雖維護的很好,但看起來還是稍顯破舊,和瑰麗堂皇的湯泉宮格格不入,似乎是湯泉宮翻新的時候,沒有翻新這六角涼亭,崔珣順着李楹目光看去,只見涼亭上方,懸着“忘憂亭”的牌匾,牌匾落款是太昌帝親題,李楹怔怔念道:“忘憂亭……” “怎麼了?” 李楹苦澀一笑:“說起來,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來了。” 四十年前,是太昌十年,那一年,太昌帝與薛太后鬥爭愈發激烈,太昌帝有皇帝之位,薛太后有嫡母之尊,朝堂後宮,太昌帝都是驚心動魄,在殘酷的權力爭鬥中,太昌帝爲了稍緩口氣,便攜妃嬪子女來湯泉宮散心。 那日,太昌帝站於六角涼亭,眺望着山光水色,但是臉上,仍然是心煩意悶的神色,六歲的李楹悄悄來到太昌帝身側,脆生生喚道:“阿耶。” 太昌帝看到是她,溫和一笑:“是明月珠啊。” 李楹點頭道,她問道:“阿耶,他們都去泛舟遊湖了,你怎麼不去呢?” 太昌帝笑道:“那明月珠怎麼不去呢?” “我陪阿耶。”李楹道:“阿耶心裏有事,我遊湖也遊不好,與其掛念着阿耶,倒不如來陪陪阿耶。” 此時已是冬日,李楹裹着白色裘衣,更襯的她粉雕玉琢,甚是可愛,她才六歲,正是貪玩的年紀,就因爲記掛着父親不去遊湖,太昌帝心中一暖,俯身就如尋常父女一般,將她抱在懷中,問道:“阿耶如果心情一直不好,你就一直不玩耍嗎?” “不玩耍。”李楹搖頭:“阿耶心情一直不好的話,明月珠就一直陪着阿耶。” “但是明月珠以後會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陪阿耶了。” “那就不嫁人。”李楹道:“明月珠會一直陪着阿耶,還有阿孃。” 孩童稚語,最是撫慰人心,太昌帝哈哈一笑,煩悶心情也漸漸散去,他說道:“明月珠,阿耶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如果失敗了,就沒了性命,你怕不怕?” 聽到很危險的事情和沒了性命時,李楹糯糰子一樣的臉上閃現驚慌神色,但聽到太昌帝問她怕不怕的時候,她還是嚥了嚥唾沫,鎮定道:“不怕。” “爲什麼?” “因爲明月珠相信阿耶一定會成功的。”李楹道:“阿耶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英雄。” 太昌帝聽後,又是哈哈一笑,他抱着李楹看着亭外的銀裝素裹,重巒疊嶂,有愛女在身側,太昌帝也舒心了不少,太昌帝又道:“明月珠,這六角涼亭還沒有名字呢,你起一個吧。” 李楹想了想,說:“那就叫,忘憂亭吧,希望阿耶,以後都可以忘憂。” 之後,太昌帝就親題了“忘憂亭”三字,掛在涼亭上方,及至二十年後,湯泉宮大刀闊斧的翻新,但這“忘憂亭”的一磚一瓦,卻始終沒有動過。 第073章 73 李楹回想着忘憂亭的一切, 她走到涼亭裏面,撫摸着亭柱,目光隱隱有哀慼神色, 阿耶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年,應是已經纏綿病榻了,病痛之中, 將作監翻新湯泉宮的時候, 他還沒有忘了囑咐將作監不準動忘憂亭,這種小事, 他都放在心上。 阿耶是個合格的皇帝,又是一個那麼好的父親,爲何不到五旬就駕崩了呢?他還有很多雄心壯志沒有完成,如果能再給他一些時日,他就能看到大周在新政的推行下是如何民安物阜的, 他走的時候, 只留下阿孃, 還有三歲的阿弟,他真的安心嗎? 李楹悵然,就像崔珣所說,一殺多生,殺生雖爲罪業,然殺一人,得生萬人, 卻爲功德,阿耶他雖殺了很多人, 但卻讓千千萬萬寒門重獲生機,這, 應該也算是功德吧,所以阿耶,應該已經飛昇爲散仙了吧。 她在忘憂亭中思緒萬千,崔珣也跟着她進來了,他見她神色鬱郁,於是道:“公主是想起先帝了嗎?” 李楹點了點頭,崔珣良久未語,他和李楹並肩看着月色下,霧隱羣山,崔珣忽輕聲說了句:“有時候,我倒是挺羨慕公主的。” 他聲音雖然很輕,但忘憂亭中太過寂靜,李楹還是聽到了,她微微側頭,去看他,月光如水,他眼眸黑茫茫的,看不清其中情緒,或許,他是觸景傷情了,李楹父母對她,實在太好,相較於他,母親早逝,父親視他爲寇仇,他應是從沒享受父母疼愛的,李楹心中,忽莫名一陣刺痛,她抿了抿脣,說道:“以前,有天威軍陪你,現在,有我陪你。” 崔珣定定眺望着萬籟俱寂的驪山山峯,良久,才“嗯”了聲。 其實,他也知曉,天威軍已經全軍覆沒了,而李楹,她是一個鬼魂,她不屬於人間,等查明是誰害她之後,她就能再入地府,投胎轉世,她也不能陪着他的。 這險惡塵世,他終究,只能一人獨行。 他沒有再說話,但李楹與他相處這麼久,又豈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應是希望她陪着他的,可是,他又知道,她不能陪着他,李楹看着他的蒼白麪容,心裏面,忽然涌現一個衝動。 她,不想轉世,她想一直陪着他。 這個衝動一涌現,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在想什麼?她不想轉世?可是,去往地府,渡過奈河,轉世爲人,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嗎?她居然,不想轉世? 她被自己嚇到,於是怔愣愣的看着連雲疊嶂,片刻後,崔珣忽道:“去尋金禰吧。” 李楹這纔回過神來,她點了點頭,只是神色,依然有些惘然。 - 在湯泉宮繞了一圈,倒是沒發現金禰蹤影,李楹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難道金禰,還在驪山,沒有躲到湯泉宮? 崔珣大概是看出她的懷疑,他說道:“或許,可以換一種方式去尋。” “什麼方式?” “不尋金禰。”崔珣道:“尋夜梟。” 至於夜梟如何尋,崔珣帶李楹,去了湯泉宮的竹林。 金禰訓練的這隻夜梟生性殘忍,最喜捕獵,每次捕到獵物的時候,都興奮萬分,這夜梟尤其喜歡捕食田鼠,而湯泉宮沒有田鼠,但竹林,卻有竹鼠,若夜梟在湯泉宮,那或許能在竹林能覓到它蹤跡。 李楹不由問道:“你怎麼對這夜梟的習性如此清楚?” 崔珣默了默,然後說道:“在突厥的時候,每次逃走,都是被這夜梟偵察到行蹤,所以,不得不去觀察它的習性。”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李楹卻聽得心驚肉跳,怪不得他如此清楚,原來,他曾做過這夜梟的獵物。 她是看到崔珣最後一次出逃被抓的慘狀的,他手腳都鎖着內嵌長釘的鎖鏈,長釘釘入腕骨和踝骨,讓他一個輕微動作都能疼到冷汗涔涔,更別提行走了,她抿了抿脣,小心問道:“逃了幾次?” 崔珣緘默了下,說道:“五次。” 月光下,他裹着雪白鶴氅的身形清瘦到幾近嶙峋,李楹垂眸,說道:“我想,如果是我,恐怕支撐不下去。” 一個人,到底可以爲堅守的信念做到什麼地步,以前,李楹不瞭解,但是如今,李楹瞭解了。 佛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飯食間。佛言:子未知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間。 崔珣大概,就是憑着呼吸間的一口氣,才能熬過這六年的磋磨,若氣散了,命,大概也沒了。 李楹忽然之間,生出一種莫名的惶恐,她側頭,看向崔珣伶仃側容,所以,他會死嗎?他死之後,會去哪裏?會去轉世,還是會去閻羅殿,到時候,她還能見到他嗎? 她胡亂想着,前往竹林的腳步,也不由停住了。 她突然,不想去找金禰了。 崔珣見她停住,也頓住腳步:“怎麼了?” 李楹手指無意識的抓了抓花籠裙襬,她努力將自己紛亂如麻的心緒平復下來,至少,先去找夜梟吧。 那隻夜梟,可給崔珣害慘了,她不能放過它。 她說道:“沒事,我們去竹林吧。” 崔珣也並沒有再追問什麼,而是與她,一起走到了湯泉宮竹林。 - 竹林幽深,崔珣與李楹緩步走在地上落着的竹葉之上,腳步沙沙,李楹擡頭看着竹林四周,沒看到夜梟。 她沒氣餒,而是把目光放在竹林地上,果然看到一個竹鼠的巢穴,李楹忙拉了拉崔珣衣袖:“崔珣,用你手上木駑去敲巢穴,給竹鼠趕出來。” 崔珣拿着木駑,他好像十分寶貝這隻木駑:“這木駑不是這樣用的……” 李楹沒想太多,她繼續拉着崔珣衣袖:“沒關係的,弄壞了,我再給你修,我以前找將作大匠學過的,我會修。” 崔珣這纔不情不願走到竹鼠巢穴前,接着用木駑輕輕敲着巢穴,他敲的太輕,就跟沒敲一樣,李楹在他旁邊瞧着,她又扯了扯他衣袖:“敲重一點。” 她聲音有些埋怨,又有些嬌嗔,就像女子跟自己的情郎撒着嬌一般,崔珣心中,忽然怦然一動,他不由轉過頭,去看扯着自己衣袖的李楹,她正專心盯着竹鼠巢穴,眼睛亮晶晶的,就跟竹林上空的繁星一樣璀璨生輝,崔珣不由看的呆住,李楹很快發覺,她剛要側過頭,崔珣就忽低下頭,然後輕咳了聲,心虛般的握緊手中木駑,重重敲在竹鼠巢穴上。 巢穴震了一下,頃刻間,裏面鑽出了七八隻竹鼠,李楹忙輕聲和崔珣道:“快躲起來。” 兩人往一根碗粗的碧竹後面躲去,爲了不讓夜梟發現,兩人都是靜悄悄的,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只是碧竹雖粗,要躲藏兩人還是有些困難,李楹和崔珣挨的很近,她幾乎整個身子都擠在崔珣懷中,但她自己卻沒有發現,她全部心神都放在盯梢夜梟上面,那夜梟太過可惡,沒有它,崔珣也不至於遭受那麼多罪,她絕對不能輕易放過它。 她擠在崔珣懷中,她沒有發現,但是崔珣卻察覺到了,她的髮絲在微風中略有略無拂過他的頸窩,身上的清幽香氣縈繞在他的鼻尖,身體柔軟如棉,崔珣這二十三年中的人生中,有很多女子喜歡過他,但是他卻從未和女子這般親密過,他都有些慌亂無措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擺,生怕唐突了她。 他四肢僵硬,額上都有些冒出細汗了,他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如雷心跳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甚至想着,這情形,好像也沒有比之前刑罰好捱多少。 他第一次覺得時光過得如此緩慢,正當他心神不定時,忽然一陣翅膀的撲騰聲傳來,接着一隻眼似銅鈴的夜梟,飛快俯衝而下,伸出利爪,準確地抓住了一隻正在奔跑的竹鼠,李楹忙道:“崔珣,快!” 崔珣這纔回過神來,他下意識的就拿起木駑,對準夜梟,叩動弩機,如同他在天威軍時拉過千萬次的彎弓一樣,木駑的箭矢,也準備無誤的射到夜梟身上。 夜梟發出一聲淒厲哀嚎,接着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徒留下它爪中的竹鼠驚惶奔逃。 李楹興奮不已,她快步從碧竹後走出,奔向那隻夜梟,崔珣卻沒有動,他的懷中,似乎還留着她的溫暖體溫,他愣愣怔怔,李楹不解的回頭看他,對他招手:“崔珣,過來呀。” 崔珣似夢初覺,他大步走向李楹,李楹端詳着斷了氣的夜梟:“崔珣,這是不是金禰馴養的那隻夜梟?” 崔珣仔細看了看,夜梟身如鷹,臉如貓,嘴似鐮刀,爪似鐵鉤,羽毛不是常見的深棕色,而是白褐交加,正是帶給他無數噩夢的那隻夜梟。 他頷首,李楹很是高興:“太好了,終於給你報仇了。” 所以,她這般高興,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他麼? 崔珣不由道:“你這麼討厭它麼?” 李楹想也沒想就說道:“我討厭一切傷害你的人,哦,還有動物。” 她說的乾脆,聽到崔珣心中,卻是如暖泉流過,他垂首,藏起眸中的動容,然後輕輕說了聲:“嗯。” 第074章 74 夜梟既然出現在湯泉宮, 就證明李楹所料沒錯,金禰的確在湯泉宮,崔珣與李楹又尋了一會, 但只在一個山洞中看見了一串凌亂的腳印,還有一隻竹鼠的屍骸,想必是金禰發現不對, 又逃了。 但沒有關係, 夜梟已死,等於金禰耳目已除, 就算他會鳥語,想訓練一隻像夜梟這般聰明的暗探也是難上加難,相信他也躲避不了幾日。 崔珣和李楹回了崔府,崔珣準備等翌日天明,再入大明宮向太后稟報, 但四更時分, 一輛黑布遮蓋的馬車, 卻從大明宮悠悠駛出,等到達位於勝業坊的裴觀嶽府邸時,馬車上一個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宮人的攙扶下出了馬車,進入廂房,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紋着明豔蓮花印記的臉。 - 廂房內,阿史那兀朵興致缺缺的聽着裴觀嶽的謀劃, 似乎對他的計策不太感興趣,裴觀嶽真是不懂了, 眼前這個突厥公主入宮三年,雖然獨得隆興帝寵愛, 但向來不參與政事,此次突然主動找到他,說知道他和崔珣不睦,要和他一起除掉崔珣,他大喜過望,但真當他費盡心思想出妙計時,她又顯得沒什麼興趣的樣子,裴觀嶽試探道:“惠妃是有更好的妙計麼?” 阿史那兀朵搖了搖頭:“我們突厥人不擅長陰謀詭計,這是你們漢人擅長的,所以,你要做什麼,便做吧,我沒意見。” 裴觀嶽愣了一下,他訕訕道:“既然如此,那某就依計行事了。” 阿史那兀朵點頭,但她又加了句:“隨便你怎麼行事,但是,你要將一個活着的崔珣還給我。” 裴觀嶽瞠目結舌:“但是這個計策,就是要崔珣的性命啊。” “不過是讓他明面上死了罷了。”阿史那兀朵道:“找一個死囚代替他被砍頭不就行了嗎?你和盧相公不會這點本事都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