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54節 作者:未知 她終於說出藏了多年的愧疚:“那年大雪夜,是我對不住你。” 崔珣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靜,他說:“是麼?我不記得了。” 阿史那迦望着他蒼白如雪的面容,她忽笑了笑:“不記得了,也好。” 紫檀案几邊還縈繞着方纔李楹離去的清雅香氣,崔珣的手指,不經意間撫向鐐銬內繫着的白綢,阿史那迦也看到了,她輕聲問:“你是不是,喜歡她?” 崔珣聽出她語中的“她”是誰,他愣了一愣,阿史那迦苦澀笑道:“如果六年前,在突厥王庭,我有勇氣反抗兀朵姐姐,有勇氣從她手下救下你,你會不會,也跟喜歡她一樣,喜歡我?” 崔珣看着她,他沒有承認是不是喜歡李楹,只是對阿史那迦緩緩搖了搖頭:“沒有如果。” 阿史那迦聞言,不由悽然一笑:“你說得對,沒有如果,就算時光倒流,我還是沒有勇氣反抗兀朵姐姐,我還是整整兩年,都不敢爲你說一句話。” 正如李楹以前所說,每個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長環境決定的,李楹是在愛中長大的,她有能力愛人,而阿史那迦不是,她在父親的高壓中養成懦弱的性格,她不敢反抗阿史那兀朵,也不敢反抗她的父親,連送個藥給他都不敢,只能沉默的看着他在那兩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每日一睜開眼,就是新一輪的折磨,兩年,七百二十日,那段黑暗到讓人絕望的歲月,是他一個人咬着牙熬過來的,而她,始終沉默。 有時候沉默,也是最大的幫兇。 一碗羊肉湯,已經是她那兩年鼓起的最大勇氣了,但就算是那碗羊肉湯,崔珣也沒喝到,反而爲他又帶來一場狠辣的鞭笞。 她笑了笑,眼中帶淚:“勃登凝黎神保佑,讓你如今,能遇到她。” 不會如她那般懦弱,不會如她那般沉默,會在他滿身污名時還堅定陪在他身側,會在他枷鎖纏身時拼命去尋求解救他的法子,她落寞道:“我的確,不如她。” 崔珣沒有說話,只是瞥了眼放在紫檀案几上的羊肉湯,他沉默端起,用金匙舀了口,飲下,然後道:“阿史那迦公主,願你,執念早消。” 阿史那迦定定看着鎖於他蒼白腕上的烏黑鎖鏈,她心中涌現一股悽楚,她點頭道:“嗯,我馬上,要去枉死城了,等仇人死去,便能投胎轉世了。” 崔珣放下盛着羊肉湯的金碗,他道:“恭喜,願來生,不要再遇見我了。” - 魚扶危府中,巨大的招魂幡已經立起來了,數十個和尚圍成一圈,口中念着金剛經,魚扶危進入內宅,他對李楹和阿史那迦道:“都準備好了,招魂幡可以將永安公主的意念自地府召回,金剛經可以讓公主少受些損傷,但是,切莫遇到秦廣王,否則,你的那絲意念,恐怕就要留在地府,永遠回不來了。” 李楹點了點頭,她手掌覆上阿史那迦掌心,一道白光閃現,她的一絲意念已經進入阿史那迦身軀之中,阿史那迦的身影漸漸消失了,留在房中的李楹,腦海中,則慢慢出現了幽暗小道,怪石林立,這是去往嶓冢山的道路。 李楹的一絲意念,藏於阿史那迦的記憶中,她不像阿史那迦,執念過深,三載不散,終聚成人形,她這絲意念只能附於他人存在,不能凝聚成形,她面前,慢慢出現阿史那迦幻化出的身影,阿史那迦道:“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到幽都了。” 李楹頷首,她和阿史那迦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李楹是不忍阿史那迦的犧牲,阿史那迦的腦子,卻一直是崔珣昳麗如蓮的臉,還有他手足鐐銬中墊着的柔軟白綢,片刻後,她抿了抿脣,對李楹道:“永安公主,謝謝你。” 李楹回過神來,她有些不解:“你爲何要謝我?” “謝謝你將他照顧的很好。”阿史那迦道:“這樣我就算魂飛魄散,也安心了。” 李楹不由道:“你這,又何必呢?” 她嘆了聲:“你方纔,和他見面,應該也知曉,他從未喜歡過你,你何苦要爲了他,斷送性命?” 她說的直白,阿史那迦道:“我知曉他從未喜歡過我,方纔,他就算連來生,都沒有許給我。” “那何苦?” 阿史那迦道:“我以爲,你會希望我能救他。” “我是想救他,但這並不代表,要你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李楹眼神茫然:“你是無辜的,我做不到。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阿史那迦笑着搖了搖頭:“不後悔。” 她徐徐道:“喜歡他,本就是我一人之事,並不會因爲他不許我來生,我就放棄這份喜歡。” 李楹想說很多,但最後,千言萬語,都只化成一聲嘆息。 - 嶓冢山,鬼門關開,又是生死道熟悉的一片虛無,走過這片虛無,一路往西,李楹便在阿史那迦的記憶中,看到了碧綠的溟泉。 相較於奈河的幽黑可怖,溟泉反而像陽間的清泉一般靜謐美麗,泉水也沒有奈河中的滿口獠牙的鬼獸波兒象,而是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李楹正驚訝於溟泉的不同時,忽感受到身上一陣浸入骨髓的寒冷,她從未經受過這種寒冷,好像有一萬把冰刃在她骨頭上刮一樣,她不由渾身顫抖起來,對面的阿史那迦情況更加糟一些,她跪倒在地,連牙齒都在打戰,身影也越來越淡,李楹去扶她:“怎麼樣?” 阿史那迦搖頭:“沒事,已經進了溟泉,我能撐住。” 李楹環顧四周,果然是深不見底的泉水,她還看見了幾個凍成冰雕的魂魄,有的魂魄甚至碎成了幾塊,凌亂散落在溟泉泉底,果然就如魚扶危所說,如果是鬼魂,根本沒辦法渡過溟泉。 但非人非鬼的執念化身,本就是一團無形之物,既不屬於人間,也不屬於陰間,溟泉之水,並非是用來對付這團無形之物的,所以阿史那迦強撐着渡過溟泉,她爬到岸上,重新聚成人形,身上衣服完全沒有水底的痕跡,饒是如此,李楹還是覺那股刺骨的寒冷,並沒有消失。 溟泉前,佇立着巍峨的鬼判殿,阿史那迦的身軀又化成一團無形,進入鬼判殿中。 第081章 81 剛進入鬼判殿, 陣陣鬼哭聲就不絕於耳,哭聲淒厲,讓人膽戰心驚, 李楹捂着耳朵,才勉強將這聲音隔絕於外,轉眼間, 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團無形之物已經來到殿下地獄, 相比人間獄房,陰司地獄更加陰森恐怖,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只燃着幾簇幽幽鬼火,走過這片漆黑,便豁然開朗,只見前方立着一座寬闊的刀山, 一個巨大的油鍋, 刀山上插滿了尖刀, 油鍋裏則是沸騰的滾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將惡魂叉進油鍋,而刀山上也掛着不少腸穿肚爛的鬼魂,淒厲嚎叫響徹整個鬼判殿,李楹嚇到渾身發抖,她握緊腰間掛着的荷囊,荷囊中, 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薔薇乾花。 她抖索着摸出薔薇乾花,攥於手心, 那股令人戰慄的驚懼漸漸平靜下來,阿史那迦瞥了眼乾花, 說道:“走吧,我們去找郭勤威。” - 按照魚扶危所說,郭勤威是自殺之人,應該被押在地獄第一層,踏入獄房,與刀山油鍋不同的是,獄房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牆壁是無數簇昏暗的鬼火,鬼火彷彿有眼睛一般,當阿史那迦的身形掠過時,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駭,生怕被秦廣王窺到端倪,於是快速向獄房裏面尋去,還好每間獄房上面都掛着一個寫着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裏面一間獄房時,阿史那迦終於尋到了郭勤威。 這是李楹第一次見到郭勤威,這個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幟年過四旬,氣宇軒昂,即使淪落在地獄獄房,也沒有半點落魄神色,彷彿他沒有關押在此,而仍然是那個指揮五萬天威軍,一箭射殺突厥葉護的郭大將軍。 阿史那迦的執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現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盤腿閉眼坐着,聽到聲音,他睜開眼睛,當看到面前那個梳着兩個烏黑長辮,穿着墨藍狼紋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誰?” 阿史那迦道:“我是阿史那迦,我爲崔珣而來。” 她伸出手,李楹的一絲意念從她記憶中抽離,化成一團綠色鬼火,縈繞在她掌心:“她是永安公主李楹,她也爲崔珣而來。” - 阿史那迦快速的介紹了一下自己,還有在她掌心的李楹,以及她們這次的來意,郭勤威靜靜凝視着阿史那迦掌心的那團綠色鬼火,似乎能從裏面看到那個梳着雙鬟望仙髻的帝后愛女,這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是先帝親封的永安公主,縱然他如今只是陷於地獄的一隻鬼魂,縱然李楹只是一團不能聚成人形的鬼火,郭勤威還是跪下俯首,鄭重拜了一拜:“臣郭勤威,見過永安公主。” 李楹不能聚成人形,郭勤威只能看到綠色鬼火亮了一亮,從裏面發出少女如一泓清泉般的聲音:“郭帥免禮。” 郭勤威起身,李楹又道:“郭帥,金禰和裴觀嶽陷害崔珣殺你,他們說他砍了你的首級,提去突厥投降,他們還準備弄一個假首級陷害崔珣,我需要破這個局,你知道你的首級在哪裏嗎?” 隨着李楹話音落地,郭勤威的臉色逐漸變的驚愕起來:“如何是十七郎所殺?臣是陷於落雁嶺,自刎而亡,死後首級被傳首突厥軍中,接着便被置於王庭石塔。” “之後呢?”李楹問道。 “之後,被突厥葉護所盜,如今還在他府中。” “突厥葉護?”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級不翼而飛,原來是這樣……二十年前葉護頓莫被郭帥射殺,其子羅葛繼承葉護之位,他定然是爲了報父仇,纔會盜去郭帥首級。”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處,那就好辦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綠鬼火突也突然瑩瑩閃耀起來,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奪目,阿史那迦同時面露喜色,郭勤威見這兩位少女如此反應,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對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與崔珣相識的,郭勤威來不及問,他先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公主,十七郎他,還好嗎?” 這個問題,倒是問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纏身,應該怎麼都說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視郭帥如父”。 瑩瑩閃耀的鬼火忽然安靜下來,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兩年,也垂首,不敢說半句話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辭,說道:“他現在是大週四品察事廳少卿,權勢很大,只不過裴觀嶽等人總是與他爲難,這次又藉機陷害他叛國,想置他於死地。” 聽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臉上本露出鬆了口氣神色,聽到後半句時,他又皺起眉頭:“十七郎怎麼可能叛國?是臣親口告訴他,即使被突厥俘虜,也絕不能投降,要學蘇武,臥薪嚐膽,他最是聽臣的話,是絕不可能叛國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驚,她問道:“郭帥,天威軍,是怎麼全軍覆沒的,六年前,在落雁嶺,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郭勤威聞言,長長嘆了一聲,眸中閃現一絲傷痛,他緩緩道:“六年前,突厥三十萬大軍,突然南下,攻打關內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親率二十萬大軍,進犯豐州,豐州是六州門戶,豐州失,六洲不保,豐州刺史裴觀嶽向臣求援,臣於是率五萬天威軍,奔赴豐州抗敵。” 李楹喃喃道:“裴觀嶽?” 郭勤威點了點頭:“裴觀嶽是臣同鄉,自幼一起長大,臣與他都是家境貧寒,但一心報國,只是寒門出身,報國談何容易?爲酬壯志,他去了長安,臣去了邊關,不過彼此之間還有書信往來,情誼也從未變過,後來,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豐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賞識,也任了安西都護府副都護,這幾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沒想,就去了豐州。” “在豐州,尼都可汗已經連破永豐、九原兩縣,勢如破竹,兵臨豐州城下,突厥士氣正旺,而且兵力遠甚於我們,當時已是初冬,臣便建議裴觀嶽,據守豐州城,等突厥糧草用盡,豐州之圍自然迎刃而解。” “本來豐州城正面狹窄,兩側又有關隘絕壁,依靠天險,易守難攻,裴觀嶽帶兵多年,他也與臣意見一致,臣與天威軍準備據守城池之時,未料聖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貪生畏戰,要求臣即刻出兵,擊退突厥。” 李楹聽後,又是一驚:“阿弟怎麼會下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當時臣以爲聖人久居深宮,被小人矇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來,這敕令,應該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頷首,他當時接到這道敕令後,雖然無奈至極,但君命難違,只能以五萬天威軍去對抗士氣正旺的二十萬突厥騎兵,爲求勝算,他和裴觀嶽商榷了幾天幾夜,決定由他帶領天威軍,去繞道從背後襲擊突厥兵,而裴觀嶽則帶兵從正面進攻,前後夾擊下,料想突厥兵便會一潰而散。 後來的事,顯然已經出乎了郭勤威預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帥帶天威軍途徑落雁嶺的時候,卻被突厥伏擊,全軍覆沒。” 郭勤威神色黯然:“這個計策,只有臣與裴觀嶽知曉,其他人均不得知,當時天威軍五天連翻三座山頭,人人困頓不堪,行至落雁嶺時,臣見此地道路狹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頓覺不好,正催促行軍之時,尼都可汗率騎兵殺出,將吾等殺至措手不及。” 李楹聽得心驚:“你們的行軍路線,突厥怎麼會知曉?難道……” 郭勤威點了點頭:“只有那一個解釋。” 天威軍的行軍路線只有郭勤威和裴觀嶽知曉,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觀嶽。 郭勤威道:“五萬天威軍,在當日伏擊下死傷大半,臣帶領剩下的邊戰邊退,但落雁嶺已經被突厥人團團包圍,臣幾次突圍,都以失敗告終,此時臣已懷疑是裴觀嶽出賣,思及與他多年交情,還是覺得無法相信。” 其實別說是郭勤威無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觀嶽爲人,她也不敢相信,一個與郭勤威從小一起長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麼可能說背叛就背叛呢?這事情放在誰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經愈發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錯了人,導致五萬將士生生冤死的痛苦,這份痛苦,即使已經過了六年,也絲毫沒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雖懷疑裴觀嶽,但還是派人去突圍找他求援,只是當時臣已覺得他不可信,於是另派人前去長安求援。” 李楹已經知道他口中去長安求援的人是誰了,那是天威軍虞侯盛雲廷,還未到長安就被亂刀砍死,屍骨被埋通化門外六年的盛雲廷。 幽幽鬼火愈發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講述中,終於慢慢出現了那個銀鞍白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個少年搭弓挽箭,一連射殺數名突厥騎兵的風采,也能看到那個少年縱馬馳騁、領兵衝鋒的場景,但是,那個銀鞍白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風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長安城病骨嶙峋、連舊弓都拉不開的崔珣。 她永遠都看不到了。 第082章 82 昏暗的獄房中, 六年前的慘烈情景,徐徐展現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嶺中,三三兩兩的天威軍傷兵坐在地上休憩, 一個臉圓圓的約莫十七歲的天威軍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觀嶽已經去了二十天了,至今還沒看見援軍, 裴觀嶽這廝, 是不是他故意害我們!” 另一個天威軍將樹皮塞到口中,被圍二十天, 他們已經喫遍了這附近的樹皮了,他艱難嚥下苦澀樹皮,斥道:“別胡說,裴將軍和郭帥是幾十年的交情,怎麼會害我們呢?” “我胡說?豐州守軍有三萬, 加上從永豐、九原逃過來的一萬人, 也能整出個四萬人, 不能出四萬,那撥個五千人來救我們總行吧?再不濟,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們等到現在,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 “曹五,閉嘴!” 曹五郎憤憤道:“我偏不閉嘴!我們本來輕裝簡從,祕密行軍, 就準備打突厥人一個出其不意,難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順風耳?能恰好知道我們行軍路線?依我看, 八成是裴觀嶽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 你休要瞎說,免得寒了郭帥的心!” “是誰寒了郭帥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