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56節 作者:未知 但一陣雜亂腳步聲,卻打斷了他的思緒,崔珣微微皺起眉。 他低下頭,將手足鐐銬處墊着的白綢取出,然後整整齊齊疊起來,大理寺少卿盧淮推門進來的時候,便看到死到臨頭的奸惡之徒,正認認真真疊着白綢。 盧淮嗤笑一聲:“崔少卿好興致。” 崔珣沒有理他,而是仍疊着白綢,盧淮被他視作無物,頓覺沒趣,他說道:“崔珣,我是來通知你,還有二十日,郭勤威的頭顱就要到長安了。” 崔珣還是沒有理他,也完全沒有盧淮以爲的驚懼神色,而仍然平靜的疊着白綢,盧淮瞧着,只覺此人要麼就是沒有殺郭勤威,要麼就是太過狡猾,才讓人看不出端倪。 盧淮覺得,後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聲,道:“崔珣,你不說話也沒關係,反正二十日後,一切就會水落石出!” 說罷,他就拂袖而去,但剛走到庭院的時候,卻聽到外面一陣喧囂聲。 接着,就是十幾個少年衝了進來,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盧淮不由喝道:“爾等何人?” 跟着衝進來的大理寺獄卒無奈道:“稟少卿,他們自稱是天威軍家眷,要來爲故帥報仇。” 爲首衝進來的少年昂着頭道:“我叫何十三,天威軍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殺了郭帥,太后還要包庇他,我們要爲郭帥報仇!” 盧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說案情未明,就說太后何等尊貴,豈容你們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歲年紀,他一點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 盧淮氣得渾身哆嗦,包庇兩個字,簡直是對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無知小兒!還不將他們攆出去!” 獄卒紛紛前來驅趕,那些少年卻一腔熱血,竟然渾不吝的就和獄卒推搡起來,崔珣聽到動靜,從臥房緩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鐐銬纏身,本應狼狽不堪,但他神情卻十分平靜,眼眸無悲無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誰嚷了一聲:“叛國賊出來了!” 被獄卒攔住的少年齊刷刷擡頭,看向崔珣。 - 鬼判殿的獄房中,郭勤威說完在落雁嶺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長嘆一聲,問李楹和阿史那迦:“敢問兩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後,沒有被突厥人爲難吧?” 如果李楹能夠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聲的模樣,阿史那迦咬着脣,低下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竇叢生,他剛想說什麼,忽聽到瑩瑩鬼火中發出清泉般的聲音:“沒有,崔珣畢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貴重,突厥人沒有爲難他,反而對他很是客氣,他在突厥呆了兩年,瞅了個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這般說,郭勤威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他又問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後,大周的百姓,還有天威軍的家眷們,沒有對他有所微詞吧?” 崔府中,被獄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撿起一塊鵝卵石,砸向崔珣。 鵝卵石砸破崔珣額頭,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蒼白臉龐,留下一行殷紅血痕。 宛如血淚。 瑩瑩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歡快,她對郭勤威道:“沒有,大周百姓,還有天威軍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沒有投降突厥,怎麼會對他有所微詞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經忍不住,眼淚簌簌而落,還沒等郭勤威懷疑,她就仰頭,笑着含淚道:“永安公主說的是真的,我哭,是因爲想起他在突厥的時候,我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的心意,如今,什麼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這般說,郭勤威終於放下心來,他嘆道:“突厥人沒有爲難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 滴在青石磚上的血跡,似像綻放一朵妖異鮮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爭先恐後的去撿地上的鵝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盧淮大步上前,擋在崔珣面前,他舉袖擋住面部,幾顆鵝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盧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對獄卒喝道:“你們都死了嗎?” 獄卒唬了一跳,一個個紛紛抽出佩刀:“那是我們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們看到寒光閃閃的刀劍,終於安靜下來,盧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們還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麼,又道:“打完之後,再審!審是誰給他們的膽子,敢來衝擊朝廷官員府邸!” 獄卒得令,於是將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發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 盧淮都不敢相信:“你說什麼?” 崔珣重複道:“算了。” 盧淮看着他額角滑落的血珠,簡直覺得難以置信,這還是那個睚眥必報的崔珣嗎?他不由問:“爲何算了?” 崔珣平靜道:“這也需要理由?” 盧淮怔住,片刻後,忽冷笑道:“你說算了就算了?” 這回換崔珣怔住:“我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還追究什麼?” “苦主?”盧淮冷哼一聲:“什麼苦主?崔珣,我告訴你,你被囚在這裏,大理寺奉命看管,這裏就是大理寺獄,膽敢衝擊大理寺獄,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豈容你說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珣愣了愣,他抿脣,似是十分疲憊,他道:“那隨便你吧。” 說罷,他就拖着鐐銬,理也沒理盧淮,就回了臥房,盧淮聽着鎖鏈叮噹聲,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無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時,送飯的獄卒提着一個木製食盒,也過來了,盧淮隔着老遠,就聞到了一股餿味,他說道:“站住。” 獄卒停住,畢恭畢敬對他行了一禮,盧淮問:“這什麼東西?” 獄卒道:“稟少卿,這是給犯人的飯食。” 盧淮走到獄卒身前,看了看那木製食盒,道:“打開。” 獄卒有些爲難,但還是打開,盧淮從中拿出一碗米飯,只見飯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爛的餿味更是撲鼻而來,讓人陣陣作嘔。 盧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這是飯食?這是連狗都不喫的東西!” 獄卒嚇到跪下,盧淮氣到頭暈,他環顧四周瑟瑟發抖的其餘獄卒:“之前太后說,如果讓崔珣去大理寺關押,只怕郭勤威頭顱未到,他命先沒了,我還覺得委屈不已,如今看來,倒是太后有先見之明。” 其餘獄卒紛紛跪下:“少卿恕罪。” 盧淮握緊拳頭,一字一句道:“你們聽着,我盧淮爲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個囚犯,我也會公正對他,從今日開始,若崔珣在關押時少了一根頭髮,我便拿你們是問!” 第084章 84 昏暗獄房中,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郭勤威忙道:“兩位公主,鬼差來了, 你們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殺之人,每逢戌、亥日, 都要重現一次死前的痛苦, 直到壽數盡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脫, 這是鬼差來抓臣了,請公主快走。” 李楹沒有想到,地府還有這種規矩,眼看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忙點頭道:“好, 郭帥你保重。” 說罷, 她與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獄房之中。 - 從地獄第一層到達鬼判殿後, 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撐不住,她只覺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這寒意讓她寸步難行,直接摔到了地上,她身體裏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虛弱,碧綠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問道:“阿史那迦公主, 你怎麼樣了?” 阿史那迦連牙齒都冷到戰慄,她的身形也越來越淡, 她對着那團碧綠鬼火慘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蝕下,她即將魂飛魄散, 李楹雖然早已預料到這結局,但還是難過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說道:“永安公主,不要難過,因爲我一點也不後悔,反而十分滿足,我這一生,終於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將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珣身邊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確應該快點走,否則等秦廣王趕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見到阿史那迦即將魂飛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拋下這可憐的少女獨自面對死亡。 碧綠鬼火停頓之時,李楹已經聽到一個聲音:“什麼人?膽敢擅闖鬼判殿?” 她與阿史那迦順着聲音處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綠色官袍、頭戴寶石方冠,豹眼獅鼻、絡緦長鬚的威嚴男子,身後是數十綠衣鬼差,正殺氣騰騰的瞪着兩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過神來:“糟了!是秦廣王!” 她也不顧自己即將魂飛魄散,身軀就往秦廣王處撲去阻擋:“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縷執念化成的無形之物,哪裏是十殿閻王之一的秦廣王對手,她還沒近秦廣王身體,就見秦廣王掌心微張,一條金色鎖鏈飛出,將她牢牢捆綁住。 秦廣王皺眉看着她即將消散的身影,喝道:“癡兒,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鎖鏈慢慢將阿史那迦碎裂的軀體聚攏一起,拼湊起來,然後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飛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還沒反應過來,就忽聽到一陣清淨梵音傳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軀也被大力牽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魚傳危,他支起招魂幡,讓僧侶齊念金剛經,意圖將她從地府召回人間。 秦廣王眸中已經隱隱有了怒氣,他拳頭一握,碧綠鬼火就不由自主飛了過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點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剛梵音又將她往外牽扯,她只覺身體快被扯成兩半了,秦廣王怒道:“你當我鬼判殿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綠鬼火被掐的愈發微弱,遠在人間的招魂幡和金剛梵音根本無法抵抗秦廣王的力量,眼見李楹一絲意念就要永遠留在地府,在人間的魂魄也會因爲意念不全而變的癡癡傻傻,秦廣王卻沒有再用力了,他皺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該慶幸,你有個好父親!” 說罷,他就鬆開手:“走!” 秦廣王剛一鬆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 人間,魚府。 端坐於書案前的李楹慌亂睜開眼,她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點,她就要永遠留在那裏了。 魚扶危本來焦急到在屋中轉來轉去,見她醒來,他大喜過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點了點頭,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廣王……秦廣王救了她……秦廣王也沒有殺我……” “秦廣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沒有殺公主?”魚扶危疑惑:“秦廣王向來大公無私,此次居然放過你們二人?” 李楹思及方纔差點遇到秦廣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餘悸,頷首道:“他還說,我有個好父親……這是爲什麼?” 魚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績,應該已經位列散仙了,也許,是他拜託秦廣王照顧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這種解釋,魚扶危又給她倒了一杯紫筍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盞,心中漸漸安定下來,她將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了魚扶危,當然,略去了天威軍覆滅的真相,魚扶危只是一個商人,而裴觀嶽是三品兵部尚書,她不想將魚扶危牽扯進來。 魚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間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這可能和崔珣有關,但今日她剛死裏逃生,他不愈問她,李楹說完後,道:“對了,魚先生,我去地府的時候,崔珣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魚扶危看着她關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點送命在地府了,還問崔珣有沒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槍帶棒的諷刺幾句,但自從得知崔珣並未投降突厥後,他又忽然沒了心氣,他垂眸,還是將崔府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昨日,有幾個天威軍家眷,跑去崔府鬧事,說要給郭勤威報仇,結果被大理寺趕了出來。” 李楹愣住:“報仇?什麼報仇?郭帥不是崔珣殺的!” “對,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關押的日子裏,在有心人的傳播之下,流言蜚語已傳遍了整個長安,如今長安每個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別提有切膚之痛的天威軍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盞的手都開始抖起來,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個心高氣傲、寧死也不願被俘的銀鞍少年,他是爲了天威軍受辱的,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對他的辱罵,但他無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軍家眷對他的辱罵。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瘡百孔。 李楹咬着脣,她聲音都有些發顫:“然後呢?” 魚扶危嘆了口氣,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熱血上頭的時候,他們家境貧窮,平日連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顯然這次是受人唆使,盧淮將每人重責了二十大板,現在還關在大理寺受審呢。” 李楹默了默,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他們活該!” 年紀小,不是傷害別人的藉口。 魚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敢去衝四品官員的府邸,這次之後,諒他們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關心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當她想起崔珣這幾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時,她實在無法慈悲,也無法心善,她問魚扶危:“崔珣呢,他沒事吧?” 魚扶危搖了搖頭:“沒事,只是,聽說額頭被一個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