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61節

作者:未知
李楹咳了聲:“我……我纔不會心軟呢。” 她這話,說的自己都有點心虛,她忽惱羞成怒起來:“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什麼好人,一邊拒絕我,一邊又和我使美男計,難道我李楹看起來,就那麼容易對你心軟嗎?” 崔珣卻“嗯”了聲,說道:“我知道,這天下,我求誰都無用,只有求公主有用。” 李楹怔愣,她賭氣道:“什麼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篤定我喜歡你,才這樣做。” 崔珣嘆道:“也只對公主這樣做過。” 他說這話時,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讓女子心動,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動,但她很快回過神來,悻悻說道:“你莫要誆騙我。” “沒有誆騙。”崔珣聲音有些困窘的吶吶:“不會對第二個人這樣做的。” 他離李楹實在太近,而且一直看着李楹說話,李楹只覺再這樣下去,她會溺死在他的瀲灩雙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美男計奏效了。 她忽從他手中奪過結髮紅繩,說道:“算啦,答應你吧。” 她看到那瀲灩雙眸慢慢盛滿欣喜,他說道:“多謝公主。” 李楹又覺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軟了?奈何話已說出,不能反悔,她尋思了半天,才攥着結髮紅繩,說道:“那你的這縷髮絲,就當報酬吧,不許討回去了。” 崔珣嘴角微微揚起,他本來也沒想討回去,他說道:“好。” - 李楹將那匣銀錢拿到了魚扶危處,魚扶危已經快馬加鞭從肅州回了長安,他此去肅州,雖驚險萬分,但又覺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飛雲驛更換頭顱的時候,更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成就感,而這成就感,是崔珣與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對他如此信任,也讓魚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數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曉,崔珣應是十分厭惡他的,可他還是願意將自己性命全數託付給他,只因爲他相信魚扶危能勝任,這般行徑,實在不像傳聞中那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當魚扶危聽到李楹的請求時,他更加意外:“那些頑童傷了崔珣,他還要送銀錢給他們?” 李楹看着打開的木匣,那是崔珣上個月的俸祿,他一點都沒留,全拿出來了,她道:“天威軍在他心中,總歸是特殊的,他可以負天下人,也不會負天威軍。” 魚扶危感覺不可思議:“他只在天威軍呆了三年,真的有這麼深的情誼嗎?” 李楹道:“也許三年,只是一個轉瞬而過的數字,但對他來說,卻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他這個人,誰只要對他好一點,他可以肝腦塗地報答,更何況,天威軍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報的對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動?他雖然什麼事都放在心裏不說,但該做的,一點都沒少過。” 魚扶危聽罷,心中卻有些酸澀,他道:“公主對崔珣,是否太過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實,只要有人在他的身邊,稍微觀察久一點,便知道他不是傳聞中的那種人,但,這世上,沒有人有耐心,去拋棄成見,瞭解一個聲名狼藉的惡徒。” 而魚扶危,何嘗不是她口中的成見之人? 思及於此,魚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點酸楚,他並不癡傻,他能看得出來李楹對崔珣的愛意,按理來說,因爲李楹的選擇,他應該更加討厭崔珣,可他雖是一介商賈,自幼學的卻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敗,並不能影響他做事的準則,他點頭道:“這銀錢,要怎麼給?”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稱是他們遠房親屬送給他們的,但我不想這樣。”她眼神澄澈:“何十三他們應該知道,到底是誰將這銀錢送給他們的,即使現在不知道,將來也應該知道。魚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幫我這個忙。” 魚扶危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了。” - 魚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買了藥,然後將藥材分給何十三他們的,何十三趴在牀上,很疑惑的看着他:“魚扶危?我應該不認識你,你爲什麼給我買藥?” 魚扶危道:“這買藥錢,並非是我出的。” “那是誰出的?” 魚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記得,你欠他一個人情。” 還有,一句道歉。 - 五月初五,端陽節的時候,押送郭勤威頭顱的車隊,入了長安。 端陽節,這一日,楚國屈原被奸臣所害,自沉於汨羅江,以身殉國,也恰在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頭顱被送來長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註定。 裴觀嶽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着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圍着押送頭顱的車隊,指指點點,他清晰的聽到“敗將之將”、“恥辱”、“自刎”、“不失骨氣”這些議論,他面無表情的,飲下一杯燒春酒。 面前似乎浮現當初兩個少年分道揚鑣、擊掌爲盟的場景: “我此去長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邊關,定能登壇爲將!” “雖一展宏圖,也不會忘記兄弟情義!” 前兩句話,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書,他也成了天威軍統帥,但最後那句話,卻成了幻影。 裴觀嶽捏緊金盃,來長安之前,他從未想過,長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沒他這個寒門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個都是穿金戴玉,無比尊貴,明明沒有尺寸之功,卻靠着家族蒙蔭登上高位,這到底,憑什麼? 長安的風霜,將少年的意氣漸漸磨滅,最後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樣是人,憑什麼他們能擁有的,他沒有? 既然無法改變污濁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們更污濁,更不堪,良心,道義,全部都丟棄,只要能得到權力就好。 裴觀嶽看着朱雀大街上,緩緩行着的車隊,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選了太后,而不是聖人。” 他斟了一杯酒,對着車隊的方向,緩緩灑下,縱然他明明知曉,車隊箱籠之中,裝的只是一個假頭顱。 他最後說道:“還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馬上,送他下去陪你。” 第091章 91 蓬萊殿中, 宮燈搖曳,薰香嫋嫋,珠簾後, 太后倚在榻上,聽着黃門侍郎稟報,說郭勤威的頭顱已經到了長安。 她緩緩閉眼:“知道了。” 黃門侍郎試探問道:“頭顱如今正置於大理寺中, 太后需要讓盧淮呈上看看麼?” 誰都知道, 郭勤威乃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將領,沒有太后支持, 郭勤威組建不了天威軍,更無法做到安西都護府副都護的位置,可以說,郭勤威是大周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幟,也是證明太后功績的一面旗幟。 郭勤威鎮守關內道的時候, 太后對其極其信任, 要錢給錢, 要兵給兵,如今郭勤威慘死,身首分離六年,所以黃門侍郎自然認爲,太后心中感傷,或許,會念起舊情, 想看看郭勤威的頭顱。 但太后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她只是漠然道:“無能之輩, 有何好看?” 黃門侍郎悚然一驚,他突然想起, 郭勤威除了是太后愛將外,還是太后被迫還政的罪魁禍首,若非六年前的落雁嶺一戰,如今朝堂之上,還是太后一手遮天,哪有盧裕民他們的立足之地?他這着實是揣摩錯了太后心意,黃門侍郎戰戰兢兢道:“臣不該提起郭勤威這個敗軍之將,臣有罪。” 他這句話,又無端惹惱了太后,太后冷聲道:“你是不是以爲,吾很厭惡郭勤威?” 黃門侍郎懵了,他小聲道:“難道不是嗎?” 否則,怎麼會斥郭勤威是無能之輩。 太后已然不耐與他解釋,她閉目不語,自從那日從佛堂回來後,她脾氣愈發差了,黃門侍郎見太后不悅,心中更是害怕,他忽想起郭勤威頭顱入了長安,代表崔珣叛國一案很快就要開審了,而數日前太后一個臠寵煽風點火,希望太后殺了崔珣,結果反而被震怒的太后杖殺,黃門侍郎心想,太后或許是在惦記崔珣,所以這段時日才格外心情不好,他於是道:“太后,崔少卿還被囚於家中,盧黨這是想置他於死地,請太后准許臣前去崔相公府邸,商討解救之法。” “解救?”太后卻嗤了一聲:“如果他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那這種廢物,要來何用?” 黃門侍郎聽着,又是一懵,太后看起來並不是很想救崔珣,但,不是說崔珣是太后最喜愛的臠寵麼?這是怎麼回事? 彷彿是看出他心中疑問,太后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看着珠簾外年輕忠厚的黃門侍郎,忽嘆了口氣:“梁平,你做事穩妥,謹慎仔細,但揣摩上意,並非你所擅長,這黃門侍郎,不適合你,你去戶部任職吧,那裏才合適你。” 梁平愣了愣,然後便熱淚盈眶起來,他的確不會揣摩上意,這黃門侍郎,雖然是他辛辛苦苦得來的官職,但當上後真是痛苦萬分,而戶部不像黃門侍郎可以時時靠近天顏,可着實比較適合他,他激動道:“謝太后。” 太后恩威並施,讓梁平對她感恩戴德,梁平謝恩之後,太后卻又說了句:“崔珣叛國一案,如何過堂?” 梁平道:“聽說,是準備鐐銬加身,押進囚車,前往大理寺過堂,不過,盧淮不太同意,說是嫌犯,還沒定罪,不能這樣。” 太后輕笑:“盧淮,倒是個直臣。” 梁平道:“盧淮確實性情耿直,公私分明,但他一個人,也拗不過盧黨。” 他還有句話,沒敢說。 盧淮一個人,更拗不過聖人。 太后又閉上眼睛,她久久未語,良久,才緩緩道:“泄憤泄了一個月,也夠了,還想把人往死裏羞辱麼?” 太后此話,又倒是有爲崔珣出頭的含義,不過她話中尋崔珣泄憤的人,到底指的是何人,梁平連想不敢想。 他已經恨不得現在就去戶部任職了。 太后掌心握着的鏤空金香囊香味幽幽沁入鼻尖,太后沉默片刻,終於說道:“梁平,你去傳吾旨意,讓崔珣着官服過堂,案情查明之前,任何人不準再折辱他。” 梁平有些驚詫,太后不救崔珣,又不準人折辱他,他實在猜不透上意,於是只能道:“諾。” 梁平走後,香囊中的草藥清香與大殿中的檀香香味交織在一起,芬芳馥郁,讓太后心神也慢慢安定了下來,梁平以爲她厭惡郭勤威,其實不然,她只是惋惜他。 惋惜他信錯了人,才導致這種結局。 天威軍覆沒,有冤,她何嘗不知,崔珣這三年明裏暗裏想替天威軍翻案,她也知曉,但事情已成定局,關內道六州尚在突厥之手,她不可能冒着百姓的怒火,去替天威軍翻案。 除了她,號稱白衣卿相的崔頌清,也選擇漠視這五萬人的名節和生命,而將有限的精力放在更有意義的理想上面。 沒有人會停留在過去。 只有崔珣。 雖然她不喜崔珣,不喜他博陵崔氏的身份,不喜他毫無氣節,不喜他諂媚逢迎,不喜他工於心計,但有時候,她也不得不承認,此人倒不失一腔孤勇。 到底算對得起郭勤威。 - 宣陽坊的崔府,大理寺獄卒正爲崔珣解開折磨他一個月的手足鐐銬,獄卒道:“太后有旨,讓崔少卿着官服過堂。” 崔珣默然點了點頭,他心中其實有些疑惑,他知道聖人因爲他與太后的流言蜚語十分憎惡他,這一個月的鐐銬加身,應是聖人的意思,那前去過堂,自然也是囚車押送,顏面掃地,但他在衆人眼中,向來沒什麼顏面可存,就連太后也是這般想的,卻不知此次太后又爲何發了慈悲,寧願與聖人不睦,也要全了他的臉面。 他雖這三年來,慣會揣摩上意,太后的心思,他總能猜個七七八八,但是唯獨太后對他的態度上,他實在猜不明白。 既然猜不明白,那便不猜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除去白麻囚衣,換上乾淨的深緋官服,繫上蹀躞帶,便準備出府,前去大理寺過堂。 但他腳步卻忽頓住了,因爲李楹已穿過緊閉的木門,正靜靜站在他面前。 李楹面上看起來滿是憂色,但仍然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她說道:“還是這官服適合你。” 崔珣不由莞爾,李楹又道:“囚衣我等會拿去燒掉,不想再看見了。” 崔珣“嗯”了一聲,他手足腕間並沒有鐐銬留下的傷痕,剛開始獄卒送來的餿飯餿菜也都被李楹倒掉,換成可口的素食點心,所以他除了行動不便外,並未受多少磋磨,他說道:“這一個月,多謝公主照顧。” 李楹嘆了口氣:“我倒寧願,沒有照顧你的機會。” 她這話,坦率的可愛,崔珣心中一暖,他看着她的明媚面容,甚至恍惚想着,他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她的青睞? 質疑之後,他又是慚愧,她是那般美好,她不應該做孤魂野鬼,他怎麼可以因爲貪戀她的溫柔,引誘她留在人間? 崔珣抿了抿脣,遲疑了下,還是說道:“這次過堂之後,我會設法從金禰處,探得公主身亡真相的。” 李楹聽罷,卻蹙起眉頭:“我不想查,你不必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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