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00節 作者:未知 隆興帝瞠目結舌,震怒無比,羣臣也皆震怒,一個大臣指責道:“崔珣,你算個什麼東西,有資格讓聖人與你對質?” 崔珣輕笑:“我的確不算什麼東西,也沒資格讓聖人與我對質,但不知,埋骨落雁嶺的五萬天威軍,掙扎於突厥鐵蹄之下的六州百姓,有沒有資格,與聖人對質?” 那大臣愣住,他結結巴巴:“自古……自古……沒有君父對質之例……” 崔珣側過頭,看他,看到那大臣都有些心虛,崔珣忽一笑:“馮侍郎,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哭?” 馮侍郎慌張地左顧右盼:“哪裏……哪裏有人在哭?崔珣,你不要妖言惑衆!” “你沒有聽到嗎?”崔珣道:“馮侍郎,你真的沒有聽到哭聲嗎?你沒有聽到一片丹心、衝鋒陷陣、盡忠報國,結果反被陷害的五萬英靈的哭聲?你沒有聽到勤勤懇懇、辛苦勞作、擁戴君父,結果反被出賣的六州百姓的哭聲?他們的哭聲,震耳欲聾,響遍了整個紫宸殿!” 馮侍郎瞪大眼睛,額頭開始冒汗,他支支吾吾,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珣環視羣臣,繼續道:“敢問諸位,我大周,五萬將士的屍骨、六州百姓的血淚,有沒有資格,讓君父,對質?” 羣臣咬牙不語,誰也不敢說有,誰也不敢說沒有,死一般的沉寂中,隆興帝冷笑一聲:“好啊,崔珣,你拿將士和百姓壓朕,朕若不跟你對質,豈不是成了罔民之人?朕偏不着你的道,朕跟你對質!” 他此話一出,幾個老臣已經是涕淚縱橫,跪倒在地,口呼:“聖人,不可啊!” 隆興帝擺手,他瞪着崔珣:“清者自清,朕有何可怕?崔珣,你要問什麼,便問!” 珠簾後,太后手指慢慢攥緊深青禕衣衣襬,面色愈發焦灼,只是珠簾遮擋,衆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崔珣已經一字一句道:“敢問聖人,隆興十四年,突厥進犯豐州,六州告急,天威軍主帥郭勤威接豐州刺史裴觀嶽求援,率五萬天威軍前去豐州救援,郭勤威到豐州後,本欲堅守不出,卻被聖人一封敕令,逼迫出兵,郭勤威無奈之下,與裴觀嶽商定策略,率天威軍繞到敵後,未料大軍行至落雁嶺時,卻被早已埋伏的突厥騎兵包圍,血戰二十日,全軍覆沒,天威軍敗亡後,突厥攻破豐州,直取關內道六州,此事,聖人,知否?” 隆興帝不耐道:“此事三司會審,已水落石出,乃是盧裕民主使,裴觀嶽、沈闕從犯,三人勾結突厥,戕害忠良,罪大惡極,朕的行璽,也是被盧裕民偷盜,蓋在假的敕令之上,送到豐州和突厥處,朕對幾人行徑,全然不知。” “聖人當真不知麼?” “當然!”隆興帝提高音量:“朕若知曉,當時就會殺了三人,豈會讓他們爲求權勢,賣國求榮?” “但三人賣國之後,重用天威軍的太后成了衆矢之的,被迫隱居蓬萊殿,聖人得以掌權,自此依靠盧黨,和太后分庭抗禮,要知道此事之前,聖人連任免官員,都要請示太后,此事之後,聖人終於不被太后所控,所以毋庸置疑,天威軍一案,最大的得利者,不是盧裕民,不是裴觀嶽,也不是沈闕,而是,聖人。” 他話音落下,羣臣均都變了神色,不是爲最大得利者那句,而是前面那段。 大周提倡母慈子孝,聖人和太后,自然要爲百姓楷模,但大明宮中,這對至高無上的母子,爭奪權力、互相算計的腌臢醜事,就被崔珣毫不留情地說出,即使這腌臢醜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從沒有人,敢當着這對母子的面說。 珠簾後的太后,憤怒到攥緊手指,隆興帝更是漲紅了臉,太后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豎子!放肆!” 隆興帝也憤恨斥道:“崔珣!你簡直……大逆不道!” 崔珣一笑:“道出實情,便是大逆不道麼?天威軍一案已過六年,這六年,聖人難道不是在和太后明爭暗鬥麼?若不是,盧黨是怎麼來的?崔黨是怎麼來的?太昌新政推行,又爲何困難重重?商人不能科舉,考卷不能糊名?難道捂住眼睛,堵住耳朵,說太后和聖人母慈子孝,太后與聖人就真的母慈子孝了?聖人可以挖去臣的眼睛,藥聾臣的耳朵,但挖不去天下人的眼睛,藥不聾天下人的耳朵。” 他句句擲地有聲,太后與隆興帝也不知如何反駁,因爲到底是不是母慈子孝,他們心中,比誰都要清楚。 隆興帝氣到發抖,他勉強道:“朕與太后的母子之情,不屑與你爭論,但你說朕是天威軍一案的最大得利者,你是何用意?難不成就因爲朕被盧裕民等人矇蔽,誤信奸佞,你就要把此案算到朕的頭上?簡直荒謬!” 隆興帝極力否認,崔珣倒也不急,他只是道:“聖人,當真是被矇蔽?當真對盧裕民行徑,一概不知麼?” “朕當然不知!” 崔珣從懷中,掏出一頁保存完好的白麻紙,展示於羣臣面前:“這是隆興十四年,九月初二的起居注,是黃門侍郎王暄,冒死從史館取出,裏面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聖人大婚,大赦天下,減免賦稅,百姓感念聖人恩德,青州百姓,自發前往聖雪峯,取山頂積雪,採崖邊雪蓮,釀得一罈雪蓮酒,進貢給聖人,以賀聖人新婚之喜,聖人得到此酒,龍心大悅,飲下三杯後,微醺,說道:‘這等美酒,可惜以後喝不到了。’” 隆興帝的神色,漸漸變的驚惶,崔珣又道:“聖人隨口一語,被當時起居郎記下,起居郎並未放在心上,而此事太小,聖人酒醒之後,也並不記得,偏偏大周起居注,即使是君王也不能觀看,況且籍書浩如煙海,謹小慎微如盧裕民,也沒有關注到這記敘,因此這頁記錄,就一直留在史館之中,直到最近黃門侍郎王暄奉命修史,王暄心細如髮,看到此頁,頓起疑慮,青州陷落,是十一月的事,試問聖人,如何未卜先知,得知從今以後,再也喝不到青州美酒?” 隆興帝臉色驟變,崔珣徐徐道:“除非,聖人早就知曉,青州即將落入突厥之手,所以青州的聖雪峯,再也去不了了,青州的雪蓮花,再也摘不到了,只可嘆,青州百姓高高興興,冒着危險,心甘情願去登峯採蓮,只爲賀君父大婚,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君父,正在盤算着將他們送給突厥,盤算着讓突厥鐵蹄,去踐踏他們的土地,屠殺他們的兒女,盤算着用他們的性命,去爭奪親政的權力,那一罈雪蓮酒,何止是酒,更是青州百姓的血與淚!” 紫宸殿中,是死一樣的寂靜,羣臣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向御座上的隆興帝,包括方纔跪地哭求、爲隆興帝鳴不平的幾個老臣,如今也都顫抖着嘴脣,看向隆興帝,隆興帝手指都在發抖,他攥緊拳頭,指甲掐入手心,銳痛之下,他驀然清醒:“崔珣!你僅憑一頁起居注,就妄圖污衊朕!呵,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能代表什麼?你焉知朕不是想停了青州進貢,以免勞民傷財,所以才說的那句話?朕看你,簡直是失心瘋了!” “若聖人覺得一頁起居注不能代表什麼,那撕下起居注的王暄呢?他被惠妃所抓,嚴刑拷打至死,屍首就埋在長春觀外的荒林中!他死之前,在臣的手上寫下‘帝殺六州’四個字,而惠妃也親口承認,拷打王暄,非她一人所謀,惠妃身邊助紂爲虐的金吾衛,更無一不是聖人親隨,聖人若仍覺得自己冤枉,那大可以讓三司去查一查,是誰指使惠妃綁走了王暄?又是誰,指使惠妃將王暄拷打至死?假如不是聖人的話,正好還聖人一個清白。” 隆興帝額間青筋直跳,他怒道:“荒謬!姑且不說惠妃殺害王暄,是你一面之詞,就說真是惠妃所爲,那又與朕何干?朕只是見惠妃溫順,寵愛於她,但礙於她突厥身份,於是忍痛將其逐出宮去,可畢竟恩愛一場,朕將自己的金吾衛送她防身,這又何錯之有?” “惠妃溫順?”崔珣嗤道:“阿史那迦的確溫順,但惠妃,卻和溫順兩個字,扯不上關係。” 隆興帝變色,他強裝鎮定:“朕不懂你在說什麼,惠妃不就是阿史那迦嗎?” 崔珣輕笑:“聖人難道不知,惠妃並非蘇泰之女阿史那迦,而是尼都之女阿史那兀朵?” 隆興帝瞠目:“朕不知……” “但金禰曾經招供,聖人早就知曉惠妃不是阿史那迦,白紙黑字,還在察事廳中。”崔珣搖頭:“聖人句句虛言,有何意趣?” 隆興帝完全愣住,他這才發現自己掉入了崔珣圈套,如此一來,他之前的辯駁,就分外無力,所以崔珣到底知道多少?他手中,到底握有多少證據? 他已經不敢再說一句話,因爲他發現說越多,就錯越多。 他瞪着崔珣,額上汗珠汨汨而下,朝臣鴉雀無聲,隆興帝有些絕望地掃視羣臣,心中甚至暗暗期盼能有一個人,來替他駁倒崔珣。 許是他的期盼起了作用,一個平日慣會溜鬚拍馬的大臣走出,大聲呵斥崔珣:“崔珣,你一個投降突厥的賣國賊,如此污衊君父,到底有何居心?你是不是與胡虜勾結,來亂我大周來了?” 一句話,又將矛盾轉移,羣臣疑慮叢生,是啊,崔珣的話,到底有什麼可信度呢?他們怎麼可以因爲這個賣國賊,懷疑君父呢? 羣臣議論紛紛,崔珣咬了咬牙,他慢慢解開衣襟,褪去衣衫,袒露上身,累累傷痕,頓時現於人前。 一片譁然中,崔珣一字一句道:“我崔珣,從未投降突厥,更不會利慾薰心,勾結胡虜,做一個遺臭萬年的賣國賊!” 第148章 148 一雙雙眼睛, 震驚地掃過崔珣的赤裸上身。 那些他最不願意讓人看到的猙獰疤痕,那些代表他所有屈辱過往的可怖刑傷,就這般被他自己, 褪去衣衫,大白於天下,衆臣開始交頭接耳, 誰也無法想到, 向來驕矜傲慢、心狠手辣的察事廳少卿,會有這樣一身駭人傷口。 那些傷口, 除了新添的紅腫鞭傷和棍傷,更多的,是舊傷,有烙鐵烙的,有藤條抽的, 而絕大部分, 都是端坐朝堂的大臣們從未見過的刑具所傷, 倒是有幾個慣常和突厥打交道的大臣,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好像是突厥的刑具。 崔珣身上最多,是陳舊鞭傷,鞭痕長度足足一尺,每條鞭痕中間還有三個凹進去格外深的痕跡, 這鞭痕,看起來, 應是突厥的馴奴鞭所傷。 突厥的馴奴鞭,是用九股生牛皮條合股製成, 不去棱,中間有三個繩結,既粗又重,鞭打到身上,繩結會帶出血肉,痛不欲生,這是突厥貴族責打犯錯的奴隸用的,卻爲何會出現在崔珣身上? 崔珣耳邊不斷傳來竊竊私語,或震驚、或憐憫地點評着他赤裸身體上的傷疤,他屈辱到閉上眼睛,長如鴉羽的墨睫微微顫抖,在突厥王庭的不堪往事,再一次如潮水般涌進來。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被阿史那兀朵執鞭,像一個牲畜一般肆意檢查身體的時候,他被捏住臉頰,像查看牲口一樣查看牙齒,那段時日,每當睜開眼,就是新一輪的酷刑和羞辱,每一滴生理性痛出的眼淚,都會讓施虐者備感鼓舞,在突厥,他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蓮花奴,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阿史那兀朵立志馴服的牲畜,所有人都爭先恐後着貢獻着馴服他的法子,昔日琳琅珠玉的博陵崔氏子,在那裏活的連狗都不如,完全沒有半點尊嚴可言。 最隱祕的傷口,最屈辱的往事,全部袒露人前,此時此刻,他只覺他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再一次碎如齏粉,他身軀微微顫抖,奇恥大辱之下,他甚至都不敢睜開眼睛,擡起頭,去看在場衆人的反應。 茫然間,耳邊似乎響起李楹的聲音。 她聲音溫柔,漸漸撫平他心中傷口,她說:“我不覺得那是恥辱,我反而覺得,那是和蘇武牧羊相同的驕傲。” 她說:“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曉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會有人覺得,那是羞恥的。” 她最後說:“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時候,不是一隻牲畜,你是一個英雄。” 英雄麼…… 在少女的柔聲鼓勵中,崔珣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他開始擡起頭,環視着面色各異的羣臣,他指着自己的脖頸上的一圈傷疤,艱難開口道:“這條傷疤,是被突厥人扒光衣服,用犬鏈鎖住脖頸,塞入王帳前的狗籠,關了一個月,留下的。” 他又指着自己上身遍佈的鞭痕說道:“這些傷疤,是第四次逃跑的時候,被突厥人用鞭打奴隸的馴奴鞭,抽了兩百鞭,留下的。” 手肘上也有一塊掉了肉的傷疤:“這是被突厥人牽上繩子,披上羊皮,逼迫如羊一樣赤膊爬行於街市,我不從,被綁在馬後拖行,留下的。” 他聲音漸漸沒有一開始的難堪,終於愈加清晰:“我身上的每一條傷疤,其中來歷,諸位如果要聽,我都可以一一道來。” 一片沉默中,不知是誰嘟噥了一聲:“士可殺不可辱,這般羞辱,還偷生苟活……” 崔珣循聲望去,說話之人被他眸中絕望的痛楚嚇到一愣,崔珣慘笑一聲:“偷生苟活?如若可以,我倒寧願一死,但我若死了,誰去爲五萬天威軍申冤?” 本一直沉默的崔頌清聽到此言,不由怔住,他想起崔珣跟他說過,他在突厥的時候,有一千次、一萬次機會可以自盡,但是他還有他的道要走,他不能自盡,那時他厲聲斥責崔珣,說他的道,就是投降突厥,對胡女搖尾乞憐麼,卻原來,崔珣所說的道,是拼卻性命,爲故友申冤。 崔頌清一時之間,心情萬般複雜。 咕噥的大臣不敢開口了,羣臣寂然無聲,御座上的隆興帝手指漸漸攥緊,他自然知道崔珣的這身傷疤,究竟是何人所爲,他更知道那人爲何要如此對崔珣,他只覺得崔珣身上的刑傷,分外刺眼,心中更是又嫉又怒,他斥道:“崔珣,僅憑一身傷疤,難道就能證明你沒有投降突厥麼?” “當然。”崔珣終於不再恥於將傷疤展現人前,他昂首答道:“臣所受酷刑,從被俘,到逃出王庭,持續了整整兩年,臣身上的每一條傷疤,都是證明臣清白的鐵證,臣自始至終,都從未投降過突厥。” 隆興帝冷笑:“一面之詞,有何可信?” 珠簾的太后終於輕咳了聲,不悅道:“聖人。” 明眼人都知道,若崔珣真的投降了突厥,又怎麼會留下這一身駭人傷疤,隆興帝簡直是失了神智,還在否定這件事。 但隆興帝已經被嫉恨衝昏了頭腦,他道:“你說你的傷疤是突厥所爲,難道就是突厥所爲麼?哼,朕看你是勾結突厥,意圖動搖民心,才故意將自己描述成忍辱負重的英雄,呵,英雄?你崔珣,就是個以色事人的玩意,你也配稱英雄?” - 紫宸殿中,爭論不休,丹鳳門外,一個身穿金色明光甲的老翁,緩步走到守門的金吾衛前面,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不斷用手比劃着,金吾衛打量着他的裝扮,心想莫非是哪位戍邊老兵,前來鬧事來了?金吾衛皺起眉頭,不耐煩揮手道:“這是大明宮,走遠點。” 老翁堅持不走,士卒慍怒,伸手去推,但卻沒推動,他打量了下老翁,這啞巴還有些武藝在身?他又重重推搡了下:“膽敢來大明宮鬧事?滾開!” 老翁卻抓住他的臂膀,喉嚨裏,終於發出澀啞的、不成音節的怪聲:“某……某就要去大明宮。” 士卒一時之間,竟然掙脫不開,旁邊幾個士卒見狀,也圍了上來:“一介布衣,有什麼資格去大明宮?” 老翁說出一句話後,聲音雖然仍然澀啞,但已經正常了些:“某不是布衣。” 他道:“某乃正五品折衝府都尉,丁靖。” - 丁靖,折衝府都尉,駐紮於九原縣,於六年前突厥犯境之時,率兩萬守軍抵禦突厥,誓死不退,力戰而亡,朝廷感其忠烈,追贈其爲益州大都督,並授予其子官職。 這樣一個已死了六年的人,如何會出現在大明宮外?還要求見聖人,說有要事相告? 而且事情,還與紫宸殿中正在審理的案子有關。 金吾衛面面相覷,飛奔進紫宸殿稟報,羣臣訝異,紛紛要求即刻召見丁靖,問個究竟,隆興帝也是一頭霧水,於是便讓金吾衛帶丁靖上殿。 很快,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 當丁靖穿着六年前的明光甲進入紫宸殿時,有認識他的大臣仔細端詳,好一會後,才確認這的確是丁靖,丁靖抿脣,看了眼跪於殿中,衣衫褪去、累累舊傷的崔珣,他垂下眼眸,屈下膝來,對隆興帝和太后規規矩矩行了跪拜大禮,然後才直起身來。 跪於他身側的崔珣,手腕微微動了動,帶起一陣鐐銬哐當聲,他輕聲嘆息:“何必?” 是丁靖,也是啞僕。 衆人七嘴八舌,詢問丁靖,爲何死而復生?丁靖滿布皺紋的臉上露出羞慚神色,縱然他穿着六年前的盔甲,但他從頭到腳,已經不像那個威武雄壯的九原都尉了,而就像長安城內隨處可見的佝僂老者,縱然是故人,一時之間也難以認出他來。 他叩首,用澀啞聲音說道:“臣有罪。” “六年前,突厥犯境,臣率軍抵禦,不幸大敗,戰報傳回長安,說臣於亂軍之中力戰而亡,其實,臣並沒有死,而是被突厥所俘。”丁靖臉上神色,愈發羞愧:“臣被俘之時,本應自盡殉國,但臣……貪生畏死,於是假冒校尉張雲之名,投降了突厥,之後,還在尼都可汗的安排下,娶了突厥女子爲妻室……” 羣臣譁然,隆興帝和太后也震驚不已,丁靖頭更加低了下去,簡直不敢擡起來:“臣有負聖恩,萬死不能辭其咎!臣,甘願受罰!” 說罷,他喉嚨哽咽,重重叩了一首,珠簾後的太后氣到怒斥了聲:“混賬!” 怎麼對得起隨他赴死的兩萬將士?怎麼對得起九原百姓對他的信任?怎麼對得起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 丁靖低着頭,他愧悔到滿面通紅,他喃喃道:“臣自知死罪,但臨死之前,臣想爲一人,正名。” 他慢慢擡起頭,一字一句說道:“察事廳少卿崔珣,他從未投降過突厥,臣,就是人證!” - 在丁靖的詳細供述中,衆人也知曉了他被突厥俘虜後,關在突厥王庭,丁靖不想死,所以他假冒身份,投降了突厥,數月後,突厥王庭,又迎來了一位特殊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