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05節 作者:未知 她淚眼朦朧,主動仰起臉,去輕輕親吻着他臉上被鞭子抽出的傷口:“十七郎,這天底下,不會再有一個男人比你好,你在我心裏,就是世間最好的郎君,這天下,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你。” 她不敢去抱崔珣,只能用柔軟的脣親着他臉上的傷口,親着他的鼻樑,親着他的下巴,她想用這個方法告訴他,她是有多麼喜歡他,而他,又是多麼值得她喜歡。 她最後輕輕捧起他骨肉脫離的手,眼淚啪嗒落下:“疼嗎?” 崔珣瀲灩雙眸倒映着她的身影,聲音是極度虛弱的低啞,他定定看着她,微微搖頭:“你來了……就不疼了。” 李楹咬脣,眼淚越落越多,她俯下身子,去親傷口處露出的白骨,崔珣很明顯地瑟縮了下,但沒有像她第一次親他時那般逃避,自卑地說他很髒,他只是看着她,霧濛濛的雙眸中滿是不捨和酸楚,李楹擡頭,淚水不斷在眼眶中打轉,她含淚笑着說:“十七郎,我很高興。” 她說:“我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你一點都不髒,你和你的天威軍兄弟一樣,都是大周最赤忱的兒郎。” 她最後說:“十七郎,等我。” “等我,救你。” - 所幸,這世上,想救崔珣的,不止李楹一個人。 何十三等少年被抓了,但是其餘天威軍家眷還在,白髮蒼蒼的老人、守着牌位的節婦、沒有車輪高的稚童,他們沒有因爲如今寬裕的生活而放棄營救崔珣,而是在阿蠻的帶領下,前赴後繼的,前往玄武門,意圖敲響已經不允許他們敲的登聞鼓,因爲他們還記得,是誰在他們絕望時,源源不斷地送來藥材、銀錢,讓他們於困厄中燃起一絲希望,又是誰在他們被官府和惡霸欺壓時,利用自己忍屈受辱得來的權力,默默伸出援手。 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曾經在邊關無數次浴血奮戰,誓死不退,在落雁嶺面對數倍於己的突厥騎兵時,無一人後退,他們沒怕過死,作爲他們的家眷,他們也不怕死。 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玄武門前,不斷灑落熱血,阿蠻被打傷了,老人被打傷了,節婦被打傷了,一個又一個的天威軍家眷被抓入獄中,連稚童也沒放過,圍觀的百姓,也從一開始的指指點點,變成肅然動容。 郭勤威的獨子郭旭也從家鄉趕了過來,因爲他的妻子綠梅告訴他,他被流放至磧西時,是崔珣派她遠赴磧西暗中照料她,等他平反後,又是崔珣,讓她不必再回察事廳,而是跟郭旭回到家鄉,好好過日子。 郭旭呆住了,回過神後,他說,他要去長安,去救崔珣。 正懷着身孕的綠梅沒有阻止,連郭旭的老母也沒有阻止,而是與他一起,乘車來到了長安。 縱然他們知道,也許此去,連沒有出生的孩子都不會有活路,但是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們是郭勤威的家人,他們不會做忘恩負義之人。 當綠梅的孩子小產於亂棍之下時,鮮血自綠梅裙中蜿蜒到玄武門外,圍觀的百姓呆呆看着赤色鮮血,終於有人第一次吼出一聲:“你們不能這樣!” “郭帥爲國盡忠,連頭顱都被突厥人砍下侮辱,而你們,連他沒出生的血脈都不放過,你們和突厥人有什麼區別!” “大周,不應該是這樣的大周!” - 盧淮的府中,盧淮闔上書本,對前來的國子監學子說道:“我沒什麼可以和你們清議的,你們都是國子監最優秀的學生,當今太后乃是明主,你們若想報國,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於男尊女卑的觀念,這當是我,教給你們的最後一課吧。”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盧淮曾任國子監司業五年,桃李遍佈天下,爲大周士子所敬仰,一個學子忍不住道:“司業,你真的不再回大理寺了嗎?” “不了。”盧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讞治、平反刑獄的官署,而不是用來刑求直臣的,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 “那司業要回國子監麼?” “也不了。” “司業要去哪裏?” “去丹鳳門,靜坐。” 丹鳳門是大明宮的正門,幾個學子悚然一驚,他們自然知道盧淮去丹鳳門所爲何事,如今整個長安都鬧得沸沸揚揚,玄武門外的青石磚都被浸得鮮紅,一個學子忍不住道:“司業,春秋時,晉獻公受驪姬所惑,派兵攻打其子重耳,重耳說:‘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重耳不敢抵抗,甚至通告衆人,說敢抵抗者,就是他的仇人,自此重耳開啓了長達十九年的顛沛流離生涯,直到晉獻公死去,流亡生涯才結束。請問司業,對重耳的這句話,如何看?” 盧淮道:“此言在歷朝歷代,都備受推崇,在以孝治國的大周,更是被譽爲聖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違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 幾個學子斂眸,忠孝這兩個字,是他們從識字起就深刻入心的,所以縱然他們同情於登聞鼓前灑落的碧血,但有這兩個字的束縛,他們還是不敢邁出半步。 盧淮卻道:“然,忠孝之外,還有一個字,比忠大,比孝大。” 一個學子忍不住問:“何字?” “正字。”盧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謂正?忠、孝、仁、義,此爲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爲政?既不能爲政,又何以爲君,何以爲父?” 他字字鏗鏘有力,幾個學子都垂下眼眸,茫然若思,盧淮又道:“君父之命不校,但我此去丹鳳門,並非不忠不孝,我忠的,是大周,孝的,是五萬英烈之尊長。”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溼潤了:“還有在這條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長。” - 盧淮說到做到,他除去官服,一襲白衣,靜坐于丹鳳門外,官道上來來往往的百姓不由側目,看着這個曾經的國子監司業、大理寺少卿,拋卻性命,坐于丹鳳門外,爲他曾經的政敵申冤。 本來他形單影隻,但很快,追隨他的學子,也一襲白衣,坐到了丹鳳門外,漸漸學子越來越多,達到數百人,均要求重審天威軍一案。 這也激起了隆興帝的憤怒,盧淮被以犯上作亂的罪名在丹鳳門外重責一頓,扔入獄中,其餘學子也在丹鳳門外被金吾衛當衆杖打,不過文人向來迂腐耿直,加上盧淮在國子監三千兩百名學子心目中地位太高,這反而讓越來越多的學子前赴後繼,靜坐于丹鳳門外,即使被痛打,他們也毫不畏懼,反而以此爲榮。 一個郭旭,一個盧淮,一個讓最樸素的百姓開始質疑隆興帝,一個讓最棟樑的士子開始質疑隆興帝,只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太后,卻始終沉默。 - 天威軍家眷和士子等鬧的轟轟烈烈,魚扶危也沒閒着,他除了散盡家財,買通大理寺獄卒,讓他們請醫師爲崔珣治傷外,還不顧性命危險,買通乞丐、說書人等,在長安城傳唱歌謠,李楹和他說:“若被發現,你考不了科舉是小事,只怕要人頭落地。” 魚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與忠良和士子一起參與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懼生死?” 李楹心中感動:“我替十七郎,謝謝你。” 魚扶危搖頭,他又道:“崔珣的伯父,崔相公,還有京兆尹薛萬轍,近日都稱病不朝了。” 薛萬轍不朝,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因爲薛萬轍本就是一個極具正義感的老臣,但崔頌清不朝,李楹這倒是沒想到,崔頌清是一個爲了新政一切都可拋的人,他如何會在意崔珣生死?她轉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或許,是崔珣在殿上所說的,看不起崔頌清的這種道,震撼住了崔頌清,讓他開始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爲,就像崔珣所說:“如果一種道,連爲國家死而後已的將士冤屈都不顧,連無辜受難的百姓性命都不顧,那此道,不要也罷!” 李楹握緊手中的佛頂舍利:“但是,只要阿孃不鬆口,盧淮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 魚扶危默然。 是的,他們這些人,熱血總有灑完的一天,如今是太后沒有痛下殺手,待她真的下定決心的時候,盧淮會死,郭旭會死,他也會死,所有人都會失去性命,而在一個個被砍落的人頭面前,百姓心中縱然再不滿,也還是會敢怒不敢言。 等三年後,五年後,連心中的怒,都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了。 這就是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正道的悲哀。 李楹道:“讓我去吧,我去見阿孃。” “不行。”魚扶危首先搖頭:“公主自上次被佛法反噬,差點魂飛魄散後,神魂已經極度虛弱,如果再強行現出形體,就算有佛頂舍利在手,今後恐怕也只能勉強維持神魂不滅,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但是,你已經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魚扶危愣住。 是的,他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方纔想過,是不是可以說服太后,用術法讓太后看見李楹?比如說服太后飲下黑狗血?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活人飲下黑狗血,見到鬼魂,這本就是妖術,妖術有違天道,會損人根本,否則,爲何從古至今,用此妖術的人那般少? 畢竟這世上,又有幾個阿史那兀朵,能爲愛瘋魔到不顧自己性命? 所以只怕一提議,那人就會被以謀害太后的罪名,下獄處死了。 魚扶危沉默以對,李楹道:“讓我去吧,這世上,只有我能救崔珣了。” - 宮室之內,薰香嫋嫋,太后斜靠在矮榻上,怔怔看着手中的五色錦荷囊出神,崔珣,爲何會有明月珠的荷囊? 只是不管她怎麼問崔珣,他都始終不說。 太后頹然閉上眼,她鬢邊的白髮越來越多,短短數十日,讓她如同衰老了十幾歲一般,內侍又前來稟報,說聖人求見。 太后咳了兩聲,揮手道:“不見。” 她知道菩薩保來所爲何事,無非是讓她答應殺了盧淮,殺了郭旭,可是,她之前已經答應讓他處置崔珣了,他可以殺他,可以折磨他,也可以對他用刑,但他不能爲了那個胡女,故意讓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士可殺不可辱,他這樣,和那個狠毒偏執的胡女有什麼區別? 她不想見他。 內侍答了聲“諾”,就下去回稟隆興帝了,殿外的聲音漸漸消失,太后定定看着手中的荷囊,淚水終於滾滾而落。 她喃喃說:“明月珠,如果你還在阿孃身邊,就好了。” 她道:“阿孃知道,你的阿弟,他做錯了,但是阿孃捨不得他,阿孃已經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阿弟了,你告訴阿孃,阿孃該怎麼做?” 她並沒有期待會有迴音,她明白,她的女兒,已經死了三十年了,她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再也見不到她的明月珠了。 但是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阿孃,你真的要明月珠告訴你,怎麼做麼?” 太后愕然擡頭。 雙環望仙髻,紅白間色裙,肩披薄紗披帛,那是她的女兒,明月珠。 她還是如同十六歲那般,端莊嫺靜,清麗絕塵,太后驀地從榻上坐起,她怔怔揉了揉眼睛,她不斷揉着,揉到眼睛紅腫,纔不敢置信的,顫巍巍睜開眼,又朝少女方向望去,那柔美身影沒有消失,反而愈發清晰。 她甚至都忘了穿岐頭履,而是赤着腳,跌跌撞撞就下了榻,往愛女的方向奔去,但剛走了一步,就因爲太過急切,重重摔了一跤,這個大周至高無上的掌權者,就如同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母親一般,忍着疼痛,支起身子,朝愛女方向殷殷哭泣:“明月珠,我的……明月珠……” 第155章 155 太后摔倒的同時, 李楹也快步奔了過來,蓬萊殿的殿門前貼了門神,她一個鬼魂, 本是進不來的,她是靠着脖頸掛着的佛頂舍利,強行闖進來的, 饒是如此, 她此番也元氣大傷,李楹按捺下口中腥甜的血氣, 奔到太后身邊,跪倒在地,將她攙扶起來。 太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明月珠,是明月珠嗎?” 李楹含着淚:“阿孃,是明月珠。” 太后仍不敢相信, 她顫抖着手, 去撫摸李楹的臉龐:“阿孃是在做夢吧?我的明月珠, 她不在了啊,她怎麼可能回來呢?是阿孃,又在做夢了啊……” 李楹咬着脣,淚眼婆娑,這些年,阿孃定然在夢中夢到她無數次,所以她才仍然覺得這是在做夢, 太后撫摸着她的臉,面前的少女皮膚溫度雖然不像常人那般溫暖, 反而冰冰涼涼,但是掌心的觸感, 卻是實實在在的,太后嘴脣抖索,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將李楹攬入懷中:“如果是夢的話,就讓阿孃一直做下去吧,阿孃的女兒,阿孃的明月珠……” 李楹靠在她懷中,耳邊是太后壓抑至極的哭聲,李楹也簌簌流着淚,她喃喃道:“阿孃,這不是夢,明月珠,回來了,但是,明月珠,也已經死了。” 太后攬住她的手臂一僵,李楹慢慢離了她的懷抱:“阿孃,明月珠,是鬼魂了。” 爲了讓阿孃相信她不是夢,而是鬼魂,李楹指尖燃起綠色鬼火,在瑩瑩綠光中,殿外的景象逐漸清晰,手執刀劍護衛蓬萊殿的千牛衛、打掃庭院的垂髫小宮女、小心翼翼和隆興帝回稟的內侍,還有前赴後繼前往登聞鼓前喊冤的天威軍家眷,以及在丹鳳外不畏生死靜坐着的國子監士子。 一幕幕正在發生的事情自太后眼前掠過,等到綠色鬼火慢慢消失,蓬萊殿中又恢復空曠沉寂,太后愣愣看着李楹,李楹含淚道:“阿孃,明月珠的魂魄,回來看你了……” “明月珠的魂魄,回來看阿孃了……” 太后喃喃着重複着這句話,她伸手,去觸李楹頭上的金絲花簪,簪首的金葉刺入她指尖,尖銳痛感終於讓她相信,這是真實的,她死去三十年的愛女,魂魄回來看她了。 她低聲呢喃:“明月珠的魂魄……回來看阿孃了……” 太后已然淚流滿面,她忽伸出手,再次緊緊抱住李楹,彷彿怕一放手,她就會消失,這個站在大周權力頂端、以心狠手辣著稱的當朝太后,失聲痛哭:“明月珠,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孃失去你三十年了,你的魂魄,終於回來看阿孃了……” 此時此刻,她已經不是生殺予奪的大周太后,而只是一個痛失愛女、肝腸寸斷的母親。 她抱着李楹,哀哀慟哭,半晌後,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不,明月珠,你不該在這裏!你應該去投胎,去轉世的!爲何你的魂魄,還在人間?” 李楹抽泣着,含糊說着:“沒找到殺我的人,所以投不了胎……” “殺你的人?”太后喃喃,她眸中劃過一絲極痛的恨意:“殺你的人,是你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