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七七章 授秤之人
上官庭芝握着額頭,只覺黏糊糊熱流滾滾,已經被茶杯砸破了頭,他愕然看向父親:“父親爲何打我?”
上官儀鬚髮箕張,顧不得儀態,大罵道:“打你?老子恨不能殺了你!爲了前程居然欲將自己妻子送於他人凌虐,簡直禽獸不如!”
正在此時,門外“砰”一聲輕響,似是瓷器墜地破碎之聲,繼而侍女呼聲響起:“少夫人……”
上官儀:“……”
上官庭芝:“……”
父子兩人面面相覷。
上官庭芝反應過來,頓時叫起撞天屈:“兒子何時有這樣寡廉鮮恥之想法?不過是在猜測太尉心思而已!哎呀呀,這回被父親你害死了!”
想來自家妻子前來奉茶,走到門外卻正好聽了父親那句話,摔碎了茶杯,憤而離去。
上官儀也有些慌,自家長媳自幼矜持賢淑、外柔內剛,此番必然不肯善罷甘休。
滎陽鄭氏雖然今非昔比,但自己總不能因爲長媳母族不振便恣意欺凌吧?
這回鬧起來,怕是闔府上下不得安寧……
但自是不肯承認錯誤,嘴硬道:“話是你說的,與我何干?還待在這裏作甚,等着爲父給你包紮傷口賠禮道歉吧?快去哄哄你娘子,若是安撫不得,老子饒不得你!”
上官庭芝捂着額頭一陣氣苦,忿然道:“天降橫禍,我這命何其苦也?”
上官儀警告道:“若是你娘子因此鬧着回孃家,老子會讓你知道你不僅命苦,屁股更苦!”
上官庭芝一臉無辜,甚至顧不得頭上傷口,轉身小跑着離去。
回到臥房,果然見到妻子鄭氏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衆侍女、僕人正裏裏外外收拾行裝,將一應衣裳、首飾都裝入箱籠……
侍女見到上官庭芝額頭傷口,頓時驚呼出聲:“大郎何時受傷?快快處置一下!”
鄭氏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緊,冷若冰霜的面上卻不動聲色,眼珠都不轉一下。
上官庭芝揮手將侍女斥退,上前坐在鄭氏身邊,關心道:“娘子這是作甚?”
鄭氏放下茶杯,秀美面容不見喜怒,淡然道:“自是回去孃家,難不成留在這裏被人當做賤婢一樣送出去任人玩弄?等我回去滎陽,會讓父兄送來和離契約,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房內頓時一片安靜,侍女、僕人都驚詫不已,瞪大眼睛看着上官庭芝——大郎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上官庭芝將其餘人等斥退,而後賠着笑,小聲解釋一遍,而後無奈道:“是父親誤會,與我何干?我冤枉啊!”
鄭氏奇道:“豈止是父親誤會?人家房俊只不過關心你兩句,其餘所有事都是你自己以爲的,你不也一樣誤會太尉之言嗎?”
“是是是,是我糊塗透頂,小人之心。”
上官庭芝認錯態度良好,鄭氏看似嬌花照水、弱風扶柳,實則性格較爲強勢,夫妻之間相處素來由鄭氏主導。
鄭氏喝了口茶水,不爲所動。
上官庭芝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趕緊小聲賠罪:“是我錯了行不行?千萬別鬧的大張旗鼓,若當真回去孃家,爲夫往後在你家人面前如何擡得起頭?”
鄭氏沒打算輕易放過,呷着茶水不說話。
上官庭芝明白這是妻子要出口氣,便湊上前去溫柔小意的賠罪。上官家家學淵源,上官儀對妻子便極爲敬重,連帶着幾個兒子也有樣學樣,家中素來“陰盛陽衰”,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倒也不覺丟臉……
話說得好聽,鄭氏心裏的火氣便消減了不少,好奇問道:“那房俊當真說上官家血脈甚佳,故而讓你多多生養?”
上官庭芝指天發誓:“當真只有這一句,並未提及其他,是我小人之心纔有剛纔與父親那番對話,我錯了行不行?”
鄭氏倒是沒生氣,反而微微紅着臉頰,橫了丈夫一眼,吐氣而蘭道:“提及養育子嗣,我倒是想起一事,前些時候某一日夜裏有夢,夢中有仙風道骨之人將一杆秤送於我,曰‘執此稱量天下文士’,會不會是一個預兆?若咱們能再生一個男孩,或可像房俊那般成爲驚才絕豔的文宗泰斗!”
當年,太宗皇帝曾言“生子當如房遺愛”,朝野上下、宮內宮外皆以爲不過一句戲言而,然而沒過幾年,當初那個“率誕無學、木訥執拗”的房二便屢建功勳、扶搖直上,生生靠自己博取一個國公爵位,使得清河房氏“一門雙國公”,榮耀至極。
房俊其人缺點甚多,脾氣暴躁、膽大妄爲,但優點更多,文武兼備、忠孝仁義、斂財有術……若是別人家的兒子,自是百般詆譭、千般嫌棄,可若是自家兒子,誰人不是樂得合不攏嘴?
對此,上官庭芝也下意識點頭,時至今日,“房遺愛”三字早已成爲“別人家的兒子”之中的標杆,誰家能生出這樣一個兒子,做夢都能笑醒……
可心中卻很是彆扭,我的兒子爲何像房俊?
聽着妻子一臉憧憬、雙眼放光的歷數房俊種種優點,好像恨不得馬上就生一個與房俊一模一樣的孩子……
上官庭芝終於忍不住,問道:“娘子夢中送秤之人,莫不是與房俊一般無二?”
別人家都是“觀音送子”,我家卻是“房俊送子”?
鄭氏滿懷興致被打斷,愣了一愣,旋即醒悟丈夫言中之意,頓時又羞又氣,俏臉漲紅、柳眉倒豎,伸出兩根纖纖如玉的手指,掐住丈夫肋下一撮兒軟肉,狠狠擰了一圈。
忿然道:“自家娘子夢到別的男人,你好像很是高興?”
上官庭芝“嗷嗚”慘叫,聲震屋宇。
關中六月,氣溫逐漸升高,隨着降水增多,愈發溼熱難耐,田地裏的莊稼最喜歡這種氣候,水稻鬱鬱蔥蔥,玉米正在抽條,農夫扛着鋤頭站在地頭看着一天一個樣的莊稼,樂得合不攏嘴。
如今關中早已不缺糧米,雖然各種貨物價值飛漲、米麪價格卻恆定不變,可古往今來何曾有過一整年都能喫飽肚子的年頭?
農民最樸實,只要能喫得飽,其餘都無所謂,忍耐力近乎於無限。
但凡能喫飽飯,誰會去造反?
所以想要王朝穩固、千秋萬代也不難,只需讓百姓喫飽就行,可如此簡單之條件,王朝更迭幾千年後才得以實現……
世間最勤勞的民族,卻過着最苦的日子,何其不公?
關中各地莊稼茂盛、欣欣向榮,長安城內則議論紛紜、沸反盈天。
當下世所矚目之事,無過於吏部選官。
科舉考試之流程極其嚴謹,諸般規則加持之下幾乎堵住了任何作弊之通道,由鄉試開始、直至禮部試,沒有人可以從中做什麼手腳。最要命是這一次科舉取消了殿試,使得那些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寄希望於朝堂之上的人情世故取一個好名次的奢望徹底打消。
一切都在規則之內,按照成績說話。
起先關注名次,當承天門外張貼皇榜,所有百餘進士則名列其上、按次列班,議論就從來沒停過。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歷來考試之時除非使得每一道試題都有着唯一標準答案,否則無論其中公平公正、亦或營私舞弊,都極難取得一個公認之結果。
以儒學爲根本的考試更是如此。
一篇文章、一個觀念、甚至一段文字,如何評斷優劣?
孔子已經死了幾百年,“子曰”之本意爲何誰又能確認?當下以《五經正義》爲考題之最終釋義,可《五經正義》也不敢將孔子之思想行爲規範於某一個範疇之內。
如此,文章寫出來,或有由內而外、闡釋抒發者,或有由表及裏、振聾而發聵者,或有意氣激昂、指點江山者,觀點不同、角度不同,如何論斷高下?
所以,想要在這些才學卓越的試卷之中評出一二三等,便必須賦予其一個有質無形之規範。
何也?
或朝堂之大勢,或帝王之志向,或國家之利益。
譬如當下舉國擴張、積極進取,帝國依仗武力攫取整個天下之財富,有益於國家、有益於門閥、有益於百姓,誰鼓吹海洋霸權、誰主張經濟貿易,自然依附主流、高高在上。反之,誰在試卷之中標新立異唱反調,逆大勢而爲,誰就要被委身其下。
總而言之,此等科舉,絕無真正的公平公正。
既然沒有真正的公平公正,自然也就不能杜絕指責攻訐、議論紛紜……
長安城內輿論紛紜、沸反盈天,好似一鍋煮沸的開水一般,誰人才具不足卻竊據高位、誰人文華天授卻名落榜外,起初士子們爭執不休,後來官員也加入其中。
直至御史臺忽然爆出有新科進士走通了房俊門路,進而直接被授官入工部,且即將主持一項規模浩大、註定功勳赫赫之工程之消息,頓時將這股風潮直接推上巔峯。
朝野驚詫、輿論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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