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六章君子可欺之以方
虽然他来大理寺也才几個月而已,但在大理寺内已经沒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刻板是刻进骨子裡的,践行在方方面面。
他死守着读书人做官的所有底线和体面,行要行得笔直,坐要坐的端正。
不說大话,不說谎话,该說的再难听也要說,不该說的再好听也不說。
這是一個连陛下都觉得有些头疼的人,但陛下对他格外敬重。
言有羡在御史台出了問題之后,短短半年之内六次上书請求陛下由他来接任御史左台都御史。
但每次都被陛下婉拒,最终把他安排到了大理寺。
用陛下和高皇后私底下的话来說......言有羡不是不适合做左都御史,是太适合,让他做了左都御史朕都扛不住,就别說下边的文武百官了。
让言有羡做了左都御史,皇帝有错他天天都得在朝会上点着名的說。
要是文武百官有错,左台的弹劾奏折就得雪片子似的往御书房飞。
路過的狗都得挨两個大耳刮子。
站沒站相的马都得被训两個时辰。
皇帝說真要是让言有羡去了左台,那他沒有一天能睡踏实的。
皇帝說,就怕他睡着睡着一醒来发现言有羡在床边站着,一脸严肃的說......還睡呢,骂你来了。
皇帝還說,言有羡這样的人用好了可让天下水清,可天下水清.....则鱼无活路。
不過言有羡這种官,不管到了什么衙门都能把事情处理的极好。
大理寺這些年的积案他才用了几個月的時間就处理了七八成,下边人累的连喝口水都抬不起手来。
听闻大理寺卿要出京办事,大理寺的人恨不得放炮庆祝一下。
连归元术這样的老臣在言有羡面前都跟個新兵蛋子似的,在马车裡坐的笔直。
而总是沒個正经的秦少商和言有羡是两個极端的人。
一個是认为做人就该有做人的样子,做官就该有做官的样子。
什么事都有准则,什么事都有规矩,什么事都有定数。
在言有羡眼裡,沒有什么事需要分出上限和下限,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存在什么不对但也沒错,不错但也不全对這种事。
而在秦少商眼裡,做官的时候就遵守做官的规矩,回家就做自己。
哪怕是在皇帝面前,他也永远都不会是一副严肃刻板的样子。
這两人在一起,谁也看不上谁。
所以当言有羡看着秦少商在马车裡东倒西歪的坐相,表情越发的不自然。
“秦明堂,你是哪裡不舒服?为何总是不能坐的端正些?”
“言寺卿,因为我懒。”
秦少商才不怕言有羡,整個朝廷裡不怕言有羡的人裡也就秦少商最有种。
他斜靠在那:“這一路去辽北千裡万裡,天天都坐的那么端正屁股受不了。”
言有羡:“身不正是心不正,心正则端直。”
秦少商:“我身正也心正,有痔疮,還大,坐久了疼。”
他起身:“给你看看?”
言有羡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秦明堂,你是左都御史做人做事更要有分寸,有礼仪,有......”
秦少商:“有痔疮。”
被打断了话语的言有羡就那么看着秦少商,秦少商则一脸你還能說什么的表情。
片刻后,言有羡从自己屁股下边把棉垫拿出来递给秦少商:“给你坐,坐在棉垫上好些,希望能缓解你的不适,但還是希望你自持身份,要端正笔直。”
秦少商看着那個厚实的棉垫:“還是言寺卿准备充分,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
他伸手接那棉垫,发现棉垫的构造颇为特殊,一圈比较厚中间有個空心:“這是......”
言有羡還是一脸严肃:“我也有,我也很大。”
秦少商伸出去的手就停在半空,一时之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张脸绷绷着,都稍显抽搐。
坐在旁边的归元术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推开窗把脸伸到窗外去,不让他们看到,他的脸确实在抽搐。
言有羡沒有了棉垫,但依然坐的规矩:“我們做官的端正笔直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地位,而是让百姓看到我們态度,言行上有规矩,百姓在直观上就踏实些,认为我們靠得住。”
“我并不是认为坐不直走不正的人就天生是坏人,也不是认为行为上稍显放浪的人就不是好官,而是觉得,既然做官,就该在方方面面让百姓信服。”
“百姓不知道做官的该是什么样子,但百姓们知道什么样的言行他们看了心裡舒服,信得過這三個字,首先就在言行举止。”
秦少商讪讪的笑了笑,将棉垫递回去:“言寺卿還是你自己用吧。”
言有羡還是那样的严肃脸:“沒关系,我现在不疼。”
秦少商:“我也沒关系,我应该沒你大。”
言有羡道:“做官的人要谨言慎行,言则必信,信则必行,你若不疼,就端正些。”
秦少商:“马车裡,外边看不到。”
言有羡:“做官的人若只做表面功夫,是行有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便不专守,百姓看的到就肃穆些,看不到就放浪些,久而久之,就是德有缺。”
“行有缺是因,德有缺是過,過则有失,失则有果,人当有自知,有自知则有自持,有自持则无過失。”
“今日在车裡百姓看不到就沒了约束,明日在屋子裡拿了银子百姓也看不到就更沒约束。”
“德行之束不在于外人监督而在于内心值守,德行缺失之事不可因人见而不行不可因人不见而行之。”
把头伸到窗外的归元术此时已经坐直了身子。
他這样的老臣,功臣,能臣,甚至是悍臣,此时此刻都不得不坐直了身子受教。
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学塾裡看到老先生的样子。
而言有羡则叹了口气:“人需要放松,并非是因为德行有缺而是人力有限,在私下裡也如此秉持,身心俱疲。”
言有羡道:“做官本来就比不做官累,在做官之前就该明白其中道理,若不能有持,便做不得官。”
秦少商也把身子坐直了些:“多谢言寺卿指正......”
他是真不想再說下去了。
言有羡把棉垫递给他:“看你脸色痛苦,多半是比我大,還是你坐吧。”
秦少商嘴角抽了抽
归元术此时解围道:“咱们還是先說說案情吧,這一路到辽北颇为遥远用时不少,正好把案情梳理一下。”
秦少商立刻点了点头:“对对对,說說案子。”
他看向言有羡:“言寺卿觉得這個案子应该怎么判断?”
言有羡神态更为肃然起来。
“叶明堂初到辽北大力整顿触及不少人利益,這個案子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
他语气格外认真:“但只要东西是真的收了,那不管他知情還是不知情便是有错。”
秦少商立刻就不乐意了:“既然是别人栽赃陷害,那为何就是有错?”
言有羡:“因为做官的人有责任义务告知自己的亲朋好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若已有告知,他亲近之人還是收了人好处,那自然是有错,若沒告知,那更是有错。”
秦少商:“无事村的百姓又不知道那胡椒是价比黄金的东西,若他们真当是一些稀奇的粮种收下呢?”
“检举信上也說,无事村的人打了收据,因为凑出来的银子不够,所以還打了欠條。”
他看着言有羡的眼睛:“言寺卿觉得這样也是有错?”
言有羡:“有错,东广云汇是商行,商行不经叶明堂之手就给叶明堂的乡亲送东西,不管送的东西是值钱還是不值钱,叶明堂都该明确告知无事村乡亲不该收。”
“我還是那句话,若他以前有告知,无事村百姓收了,那就是无事村百姓有错,若他之前沒有告知,那就是叶明堂有错。”
秦少商气的够呛,似乎是懒得再說什么。
言有羡道:“秦都使不该在办案的时候有個人感情,你认为叶明堂是好官,是好人,就有所偏颇。”
秦少商:“言寺卿的意思是,就因为叶明堂是好官是好人就更该严加审查严加约束严加办理?”
言有羡点头:“是,如此是为百姓负责,是为叶明堂负责,是为朝廷,为陛下负责。”
秦少商:“言寺卿朋友不多吧。”
言有羡:“为官者可以沒朋友,不能无秉持。”
秦少商深吸一口气,他看向归元术,希望归元术能說几句什么。
可归元术一脸言寺卿說的对的表情。
然后秦少商才醒悟過来,這就是老狐狸和自己這個嫩狐狸的区别。
归元术一脸对对对,所以到现在为止言寺卿都沒有针对他。
所以他马上换了一副态度:“言寺卿說的对,做官的人就该不怕查,也经得住查。”
言有羡果然点头:“沒错。”
可秦少商還是忍不住问:“那若真是栽赃陷害呢?”
言有羡:“律法严明,百姓若实不知情当劝勉,叶明堂实不知情也当训诫。”
听他這么說,秦少商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归元术道:“這個案子其实前情明了,送去无事村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胡椒,欺负的就是无事村百姓不知胡椒是金贵东西。”
“若查实如此,那事情也不难办......只怕是這其中不知還有沒有别的隐情,若送东西的人明确告知了胡椒价值,此事就不好办。”
言有羡道:“沒什么不好办,有错就要惩处,无错就要劝勉。”
秦少商忽然偷偷笑了笑,归元术刚刚還觉得這個家伙被言有羡气着了。
见他偷笑,归元术忽然反应過来這家伙真正的心境。
秦少商之所以非拉着他和言有羡来,难道他此前不知道言有羡是什么人?
他就是要拉着言有羡,让别人因为知道有言有羡在所以对查案之事信服。
然后则是......将来真有人对這案子持怀疑态度,只要查的清楚办的明白,那何须他秦少商去和人掐架?
言寺卿一個顶仨啊。
朝廷上吵架,言寺卿還能输了?
有些人认为只要胡搅蛮缠就能在吵架這种事上无敌于天下,实则刚直不阿秉持有理的人才真的无敌。
任尔东西南北风,言寺卿自岿然不动。
归元术想到這一层,于是对秦少商投去了些许敬佩的眼神。
秦少商也看了归元术一眼,眼神裡的意思是......朝有利器,怎可不用。
言有羡被他拉来,就是双重保险。
秦少商這個人,還真是会做官也会做人。
下车休息的时候,归元术趁着言有羡去茅厕的时候笑道:“你可真会欺负老实秉直的言寺卿。”
秦少商立刻摇头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元公,我对言寺卿格外敬重,我对叶明堂也格外敬重,天下良心,莫過于用良心证明良心。”
归元术因为這句话心裡有些震荡。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過来,他们這些有功之老臣在很多时候其实已不如新一代的人了。
于是心中释然,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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