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六章沒人欺负
叶无坷乘坐的是一艘当地的渔船,速度并不快。
站在船头迎着海风和骄阳,叶无坷的心情却随着距离福禄岛越来越近就越来越沉重。
“邓县堂。”
叶无坷问:“福禄岛這裡是整個辽北道海盗最猖獗的地方,一艘战船都沒有?”
邓先容脸色愧疚:“或许是因为我连累了福禄县的战兵营。”
叶无坷看向他:“此话何意?”
邓先容犹豫了片刻,還是决定在叶明堂面前实话实說。
“此前府治段上公曾经几次示意我們,只要送一些,他就酌情从府库裡边拨一些款项到福禄。”
“我們三個商量了一下最终還是沒這样做,一是因为我們都觉得不应该,二是战兵刘勃军校尉也不愿意巴结贿赂。”
“大宁江南船坞曾经送到辽北两艘艨艟,一艘送去了龙头关的海港,一艘送到了林州。”
“可是這艘艨艟送到林州已有数年,我們一次都沒有见過,只是听說早就到了。”
叶无坷心中有些愧疚:“我......见過。”
在追捕契布的时候,叶无坷還乘坐過林州的那艘艨艟战舰。
他此时已经明白为什么会這样了。
林州府治段上公是個贪得无厌的家伙,福禄县的官员和战兵不给他送礼,他就硬扣着那艘战舰不给。
“福禄县战兵营的补给......”
邓先容道:“其实是朝廷下令有林州筹募,再由林州府派人送到福禄,可是一年的补给,能送来三個月的就算不错了。”
“福禄站兵营的补给,一部分靠福禄县裡出,一部分是战兵自己开坑荒地在砂石裡种粮种菜。”
“這几年年景好了,本地的百姓时不时的也会往战兵营送一些粮食蔬菜。”
邓先容說到這的时候,愧疚更重。
“我只是個县令,每年都会在年述奏折裡提到战兵营的事,可每年都提,每年都沒有回应。”
“一年多前我還写信给在林州的朋友,請他帮忙打听一下朝廷是否有协调,后来我得知,我的年述吏部每年都看到了,每年都会给林州府发文。”
“可是吏部的公文,户部的公文,到了林州就石沉大海,一点儿回信都沒有。”
叶无坷嗯了一声,脸色已经逐渐阴沉下来。
邓先容继续說道:“辽北地大,驻守在辽北的左骁卫距离太远,且本地战兵,其实不归属于左骁卫,而是边军。”
“按照朝廷的规矩,校尉级别的军职无权直接往兵部送信,他只能写信给苦坨关的战兵将军,可是這一段路沒有军驿。”
說到這他看了叶无坷一眼。
意思再简单不過了,书信也送不出去。
只是一個林州府治,就能把一县官员和一個战兵营的人都难为成這样。
可這是一個林州府治的問題嗎?
不是,是都有問題,但凡還有人有点良心,這裡的情况就不会被封住。
叶无坷道:“這裡距离苦坨关要走将近九百裡,虽然远了些,苦坨关那边的边军将军一次都沒有来過?”
邓先容道:“来過的,可是......”
他语气更为复杂:“可是明堂啊,苦坨关的边军也苦。”
他解释道:“东北边疆最主要的地方是北部和东部,北边要抵抗黑武和漠北诸国,东边是渤海和东韩。”
“辽北南部的边疆历来都不被重视,虽时有海盗之事发生,可比起东边和北边,确实都不算什么大事。”
“而各地的匪患,上报的主要是地方官府,我作为县令,要报也不能直接报朝廷,而是先报林州。”
“苦坨关边军将军是来過几次的,每次来都尽量带着些补给過来,可大家其实都知道,他带来的补给是他们自己从牙缝裡省出来的。”
“边军和驻道战兵不同,驻道战兵是由朝廷直接拨发粮草补给,靠的是官仓,而边军靠的是当地。”
“朝廷早就有過文书,各地边军的补给由当地官府协调调拨,决不允许有所拖欠,只有军饷是由兵部直接发的。”
叶无坷嗯了一声。
這不只是做官的問題。
战兵什么时候都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不管是对于敌人来說,還是对于那些官商勾结的人来說。
他们沒办法收买战兵,尤其是边军,那就只能是用這种手段逼迫战兵营服软。
只要战兵营的人对他们的走私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就能给边军一些好处。
如果不能通融,那当地官府和商人就会勾结起来给战兵营施压。
此时邓先容提醒道:“明堂,前道丞,也是辽北道的军务上官。”
叶无坷点了点头。
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船靠岸之前,他看到县丞王耀祖走到船头,用两面旗帜来回挥舞。
在福禄岛的最高处,能看到有身影在那挥舞旗帜呼应。
到了這叶无坷才能真切感受到,守岛的人有多艰苦。
福禄岛几乎都是石头,能见到土的地方大概也是从别处风吹来的连年累月的积存才有了那一点。
岛上能见到树木,看起来每一棵都是从石头缝隙裡挤出来的,草也少的可怜。
登岛的路很不好走,有四五成的路是人工在光滑的石头上凿刻出来一些缺口当梯子用。
只是徒手攀爬上去就颇为艰难了,可想而知给這裡的守岛战兵送补给又有多难。
等到了最陡峭的地方,叶无坷抬头往上看了看,发现竟然沒有了路。
這裡是一整块巨石,原本有凿出来的凹槽可以攀爬,但明显后来又被凿掉了。
“這裡是守岛的战兵上去之后凿掉的。”
邓先容說:“上边有可以放下的软梯,大概两丈多长,他们接我們的时候就会把软梯放下来,平时都在上边收着。”
“守在這的人能提前看到海盗的船,所以海盗来過很多次想杀了他们,這裡易守难攻,沒有梯子海盗也上不去。”
就在這时候他们听到了明显带着无尽喜悦的喊声。
“邓县堂,還不到日子你们怎么又来啦!”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想我們了!”
两個黝黑黝黑的汉子从巨石上边露出头,看到邓先容等人的时候眼神裡都是亲切和欢喜。
他们也注意到了叶无坷,但并沒有想到叶无坷是谁。
邓先容刚要告诉他们是叶明堂来看望他们,叶无坷摇头示意先不說。
“今天事情不多,给你们送点粮食来!”
王耀祖大声笑道:“也有点想你们這俩货了。”
其中一個黝黑的汉子问:“王县丞,上次說给我們带书上来,带了嗎?”
王耀祖把手裡的包裹举起来:“带了!给你们俩找书实在是难。”
叶无坷问:“什么书這么难找?”
王耀祖低声說:“他俩不识字,要看书解闷就只能找那种画册。”
叶无坷心裡一疼。
等梯子放下来后,叶无坷他们依次爬了上去。
两個战兵就在上边等着,上来一個就伸手拉一個。
不管是认识的還是不认识的,他们都笑的格外亲切。
等邓先容上来的时候,两個战兵都忍不住的上前和他拥抱,然后是和王耀祖等人拥抱。
“這位是叶明堂。”
邓先容介绍道:“特意来看望你们。”
战兵王有劲先是憨厚的笑了笑,然后偷偷问邓先容:“叶明堂是谁?要来接替你们的县官?”
邓先容连忙压低声音介绍:“你们有沒有听說過叶无坷?”
王有劲和另一個战兵焦大鹿先是对视了一眼,都很茫然,然后又摇了摇头。
他们在這岛上已经快三年了。
邓先容心裡有些不好受,他說:“叶明堂是新任的辽北道道府。”
一听說是道府,两個战兵明显愣住。
然后连忙整理身上的衣服,然后两人成排肃立行礼:“见過道府大人!”
叶无坷注意到了,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便装,缝缝补补的。
似乎是明白了叶无坷眼神裡的意思,王有劲连忙解释道:“沒穿军服,呵呵呵呵呵......平时不舍得。”
焦大鹿岛:“平日裡也不用穿军服的,我們就......对不起道府大人,我們马上就去换。”
叶无坷道:“不用不用。”
他看着這两個人那裸露着的黝黑黝黑的皮肤,可想而知這是晒爆了一层又一层的结果。
叶无坷這样善谈的人,這样最善解人意的人,在這一刻竟然有些语塞。
他不知道自己该說些什么,才能缓解這两位战兵大哥的慌张。
這时候還是焦大鹿打破了沉默:“真年轻啊,明堂真年轻啊,要不是邓县堂說的,我們說啥也不信你這個年纪能当道府大人。”
王有劲用胳膊碰了碰他:“别瞎說。”
焦大鹿:“是是是,我不会說话......道府别生气。”
他们两個看起来得有三十几岁年纪,可实际年龄也许都不到三十。
引领着叶无坷他们到了住处,叶无坷的心裡就更不好受了。
這裡只有一间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屋子,看起来格外简陋。
屋子裡也沒有床,被褥都在地上,地面是石头的表面,這一片相对平整。
所有的物资都放在最裡边,保护的很好。
门口有一小片土地,大概只有不到一丈见方,裡边种了些菜,四周用石头堆砌了围墙,比他们的屋子围墙都要好。
可能這些菜苗就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虽然看起来這些菜苗都骨瘦如柴。
“怎么一直都沒人来换你们?”
叶无坷忍不住问。
“有的有的。”
焦大鹿连忙解释:“不是校尉大人不派人跟我們换,是我俩喜歡在這。”
王有劲也說:“是,我們俩在這多多自在啊,习惯了。”
叶无坷当然知道他俩沒說实话。
“你们不說,我回去就一定会处置你们的校尉刘勃军。”
“别别别!”
王有劲他俩急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王有劲有些扭捏的說道:“我俩不怕,啥都不怕,就因为這個,沒别的了。”
焦大鹿嗯了一声。
叶无坷:“战兵都不怕,所以這不是理由。”
邓先容在旁边忍不住了:“他俩是孤儿。”
叶无坷心裡巨震。
王有劲格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俩是孤儿,沒爹沒娘沒兄弟姐妹的,就啥也不怕。”
旁边的余百岁急了:“沒爹沒娘就可着你俩欺负?!”
他眼睛都红了:“我可操他妈的吧!”
王有劲立刻說道:“不许骂我們校尉!”
焦大鹿:“我不管你是谁,你骂我們校尉就不行。”
邓先容說:“明堂,小国公,是他们俩自愿一直守在這的,来人换他们也不走,這裡时不时有海盗上来,還有走私的人上来,恨不得把他们剁碎了。”
“他俩說......”
王有劲挺起胸脯說道:“我自己說吧,道府大人,是我俩自愿的,我俩死了沒啥,爹娘都沒有,沒人掉眼泪,可兄弟们不行,他们死了......有人哭。”
焦大鹿說:“我們沒见過爹娘哭,可想想就知道,爹娘哭,那得多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