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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他撑到了那时候

作者:知白
陆吾看着苗新秀手发颤的把烟斗从腰带上摘下来,更为发颤的把烟斗点上使劲儿的连续的嘬了好几口。

  陆吾他们在這一刻,都感受到了這位老兵对自己的深深恨意。

  本该毫不犹豫抽刀向前的事,他却真的犹豫了,這犹豫就好像毫无道理,又好像合情合理。

  “我想過很多种。”

  苗新秀說。

  “我二十年来不敢有一点儿松懈,坚持练功,我快五十岁了,可我觉得我应该比三十岁的时候還要强壮還有能打。”

  “我想過很多种。”

  苗新秀絮絮叨叨的說着。

  “被他们杀了或是杀了他们,我下刀的时候应该先砍哪儿,应该怎么去折磨這些人渣败类,他们都该被凌迟。”

  苗新秀抬起头,眼神裡有些空洞。

  “我想過很多种......唯独沒有想過,我自己会犹豫,会......沒能直接一刀一刀砍下去。”

  陆吾拍了拍這位老兵的肩膀,可沒能說出些安慰的话。

  在看到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的瞬间,陆吾也被震惊了,其实当时只有三個人沒变化,大奎二奎是不在乎,叶无坷是想到了。

  那個情况别說是苗新秀,陆吾在上山之前也一直都在想着面对如此一群凶悍的恶匪厮杀会有多惨烈。

  不然的话,他们在山下又怎么会留遗言?

  “从始至终,只有叶无坷一個人脸色沒有变化。”

  徐柯站在陆吾旁边轻声說了一句。

  谢长逊道:“他在半路上和苗大哥提起那些凶徒都差不多五六十岁的时候,应该就已经都想到了吧。”

  徐柯叹道:“我在长安城,从沒有对任何一個同龄人服气過,包括你们......”

  他說完這句后看向那关起来的门,大奎二奎就站在门口,像是两尊门神一样,可门神看起来真沒有那么凶。

  谢长逊道:“他不是我們同龄人,他比我們小。”

  徐柯苦笑一声:“何必最后一点遮羞布也不留?”

  就在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门开的那一刻众人看到那個类似于庭院的山洞裡浓烟滚滚。

  叶无坷缓步出门,這個总是笑嘻嘻的话痨少年此时脸色依然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沒有做過一样。

  可是,当他脸上失去笑容也不再话痨的时候本身就是不平静的表现。

  门被叶无坷又关上了。

  “都杀了?”

  陆吾问。

  叶无坷点了点头。

  陆吾又问:“怎么這么久?”

  叶无坷回答道:“每個人都有他们该得到的下场,所以時間用的多了些。”

  陆吾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那個躺在石床上快死了的家伙,就是当初在双山镇无恶不作的刘隶?”

  叶无坷道:“是他。”

  陆吾又问:“那两個看起来年轻些的,就是杀害赵先生一家的凶手?”

  叶无坷回答:“是他们。”

  陆吾道:“我去看一眼。”

  叶无坷伸手拉了他一下:“别去了。”

  陆吾犹豫片刻,選擇听了叶无坷的话不进去看了,那道门不是很严密,烟气還在往外涌。

  不必去看,也能知道裡边的人都是什么下场,陆吾能想到,刘隶的儿子和侄子一把火烧死了赵先生全家,那两個家伙的下场也一定如此。

  因为那少年让大奎二奎关门的时候說過一句......這世界应该很简单,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该怎样就要怎样。

  刘隶在双山镇的时候祸害的女人数都数不過来,多少人家的姑娘出阁时候他都会假惺惺拎着些贺礼到场,当天夜裡,就会闯进闺房。

  不是沒有气愤难平的少年去找他报仇,刘隶和他手下数十凶徒会把這样的少年开膛破肚。

  “走吧。”

  陆吾看着满手是血的少年轻声說道:“回镇子上去,我陪你喝两杯酒。”

  少年摇头:“再等等。”

  陆吾问:“還等什么?”

  少年语气平淡的回答:“等火烧尽,看看灰。”

  陆吾心裡猛然一震。

  不知道過去多久,那道门裡边的烟气似乎已经散尽,少年让大奎二奎离开门口,他独自打开门看了看。

  待看清楚后,他又把那扇门关上。

  “走吧。”

  說完這两個字,少年便低着头下山,他的沉默寡言似乎就是在诉說,报仇本该有的快意也绝不可能冲淡仇恨本身带来的悲伤。

  报仇,也许连快意都沒有。

  赵先生一家沒了,报了仇也是沒了。

  走在半路上天就已经黑了,大家寻了個能避风的地方准备過夜。

  叶无坷坐在那发呆的时候,苗新秀過来挨着他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苗新秀把腰带上挂着的烈酒摘下来递给叶无坷。

  “谢谢。”

  他說。

  叶无坷接過酒,沒喝。

  少年觉得,该靠内心去面对什么的时候若靠外力外物能帮自己度過,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依赖。

  他在渤海国的时候就杀了不少敌人,但那样的杀敌和這次的复仇似乎完全不一样。

  “很难吧。”

  苗新秀自己喝了一大口烈酒后问出這三個字,他能想象出来那少年动手的时候要過的第一关是少年内心的善良。

  赵先生不止一次和苗新秀說過,叶无坷是他见過的心中善念最重也最执的人。

  赵先生還不止一次說過,這样心性的少年简直就是天生就该做医者的人。

  但赵先生从来都沒有和叶无坷說過想让這少年叫他一声师父,因为赵先生也說過他总觉得叶无坷的人生不该困在這大雪山中。

  赵先生每次路過无事村都会去叶无坷家裡讨酒喝,他不是馋那口酒,他是一次一次的去劝老猎户,让叶无坷走出大山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有多大。

  這裡山连着山看起来很大,和外边的世界比起来也只是一粒一粒沙。

  赵先生還說,无事村很好,他這么多年走過那么多地方,都沒有见過比无事村更好的村子了。

  可再好也只是村。

  他說很羡慕无事村裡裡永远都风平浪静,他還說可少年骨血裡就该有风也有浪。

  赵先生不求师徒之名,也不想让少年怀太重的感恩之心,所以每次都像是路過一样,去叶无坷家裡传授一些医术。

  每次都会讨酒喝,他是想告诉少年,那二两老酒,可抵束脩。

  我教了你一些东西,也喝了你家老酒,這就不该再有谁欠谁,可算两厢情愿。

  赵先生說,孩子你记住,你情我愿,才是這世上最舒服的相处,师徒父子夫妻亲朋,不外如是。

  赵先生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才懂得善良的孩子内心之中总是怀有歉疚之心不好。

  所以他每次见到叶无坷都会說上一遍......世上对错本该简单,将心比心就不亏心。

  他還說你总觉得欠着别人的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会越来越善良,不是好事是,你不该善良的时候也会善良。

  赵先生還說,你哥比你强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在你哥心裡,对错之间永远都是一條直线。

  苗新秀和赵先生关系极好,每次赵先生喝的多些就会提起那少年,每次提起都会满眼得意,如同那少年是他亲生的一样,又或许,恰是因为每次都会提起以至于每次才会喝的多些。

  所以他說,孩子,你哥能直达对错,而你能摆清善恶。

  “以后,我大概不会留在双山镇了。”

  苗新秀又喝了一大口酒。

  說這句话的时候,心裡好像是空的。

  有些人一开口的时候,就能听出他的喜悦或悲凉。

  叶无坷依然沉默。

  有些人不开口的时候,是因为他只有悲凉。

  叶无坷从来都不是一個吝啬于分享喜悦的人,他只是不分享悲伤,這大概就是懂事的孩子从一懂事就学会的东西。

  苗新秀一口一口的喝着酒,這一壶老酒很快就见了底。

  见少年不說话,苗新秀准备起身离开。

  手刃仇人這种事如果是在故事裡讲出来应该会有些爽才对,可十五六岁的少年满手鲜血哪会有這样的爽?

  “苗叔。”

  叶无坷忽然叫了一声。

  苗新秀停下,他问:“怎么了?”

  叶无坷抬头看向那眼神落寞的络腮胡汉子真心问道:“能做我师父嗎?”

  苗新秀的眼神在這一刻骤然就明亮起来,像是夜晚云层后边的那颗星突然就飞到了云层外。

  “你想学什么?”

  他问。

  叶无坷很真诚的說道:“我听闻明年东疆武库要招收第一批学员,我想进。”

  苗新秀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道:“以你的本事,不难。”

  叶无坷道:“该更稳妥些才行,苗叔是老兵,经历過那么多生死之战,知道怎么把我变成一個合格的兵。”

  苗新秀问:“你是突然想做成为一個兵的?”

  叶无坷道:“东北十万山,山山有贼寇,就算我进不得武库,当不了兵,也该做些该做的事。”

  苗新秀点了点头后說道:“我不会留在双山镇了......以后你去哪儿,师父跟去哪儿。”

  叶无坷起身,先是肃然一拜,然后跪下来叩首,行认师礼。

  陆吾看到這一幕后心中感慨的无法平静,他声音很轻的說道:“我实在想不出還有谁,比叶无坷心地更善良。”

  谢长逊点头道:“這件事有個了结之后苗新秀心裡都空了,离开双山镇,不管走到哪還有什么信念,多半是活不长,叶无坷此时拜他为师,是再给他一份信念。”

  徐柯道:“這样的家伙若是不拉他到长安去,以后回想起来可能悔的肠子都青了。”

  谢长逊道:“越是這样的家伙,越是不容易被我們拉走,他不想欠人情,好在是靠他自己也一样能走到长安。”

  三人对视一眼,眼神裡都有些欣慰。

  下山之后叶无坷帮苗新秀收拾东西,苗新秀则准备亲自去一趟县衙将此事详细說明后再走。

  “我還是得问问......”

  苗新秀道:“杀害赵先生一家的那两個人......”

  叶无坷回答:“烧死了,绑在一起烧死的,师父說過先生一家是被绑在一起烧死的,其他人是先斩首,然后烧成灰。”

  苗新秀眼神裡都是心疼,他抬起手拍了拍叶无坷肩膀:“难为你了。”

  叶无坷又怎么会不明白,师父想问的并不是要告诉县令大人的,师父想问的也不只是刘敢为和刘敢做那两個凶徒的死法,师父更想问的是刘隶的死法。

  因为刘隶不是师父亲手所杀,所以他终究是心裡有些空荡。

  所以少年语气平和的诉說:“是凌迟,陆大哥问我怎么会那么久,是因为刘隶该凌迟,我下刀再快,也得够足刀数。”

  苗新秀怔住,片刻后喃喃自语道:“那恶贼病入膏肓撑不到你割够刀数再死,也是這狗娘养的最后的运气。”

  叶无坷回答:“他撑到了。”

  苗新秀再次怔住。

  叶无坷看起来依然平静:“我和先生学過些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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