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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惆悵。
既然提起這個話題,他也不想再回避,敲着棋子,好一會兒才低聲問:
“她……去時,可有留下什麼話?”
“陸娘娘去時,很平靜。不過……有一句話帶給你。”
姜與倦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
“侯爺囿於朝堂多年,後又爲青燈古佛所困。天地偌大,也有錦繡四時,何苦一生桎梏?不如成全自己,金戈鐵馬亦好,孤舟泛流也罷,君自保重,我亦解脫。”
他說罷嘆道:“恕晚輩遲了多年,才告與侯爺。”
“她……當真這樣說?”善水徐徐地半闔目,手將棋子虛虛握着,一抹頹然遊弋在眉目之間。好似直到此刻,才真正拋卻那青春人般的灑脫,流露出被歲月磋磨的滄桑來。
畢竟他真實的年歲,倒也不小了。
善水想起自己年少時,鮮衣怒馬,出身武人世家難免輕狂,自認打遍天下,再難逢敵。
偶然一次市井交鋒,卻敗於一人之手,還是個細竹竿樣兒的小子,他極不服氣,於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直到那一日,他追到醫館尋釁,小子將終日戴着的氈帽一摘,青絲如瀑、花容如玉。
她衝他挑眉的模樣可恨,又可愛:
“世子爺,再怎麼苦苦糾纏,也是本姑娘的手下敗將。堂堂大男人這般心胸狹隘,你丟不丟人?”
後來邊關烽火起,他披甲上陣,榮耀歸京之時,萬人慶賀歌功頌德、戰神之名威震四海,只有她關心那穿身的利箭,痛是不痛。
清苦藥香染上少女的眉眼,糾結着深深的憂慮。她憐惜地看着他的傷痕,爲他上藥:
“世子爺,即便你痛得涕淚交集,我也絕不會笑話你的。”
他剛要感動,下一秒她就揮着拳頭陰森森威脅:
“我只會封住你的啞穴,免得你嘎嘎亂叫,嚇走姑娘我的病患!”
“……”
憶及往事,善水脣邊噙起溫暖的笑意。
只是情深緣淺,佳人已去,再難追尋。
姜與倦很快就打斷他的回憶:“在來奉常寺的路上,孤遇到了邊月的人。他們的目標是我。更準確地說,是我要來見的和尚你。”
前魏武侯魏曉,驍勇善戰,破敵無數,曾與邊月公主聯姻,是邊月名正言順的駙馬爺。
卻在人生最輝煌之時,剃度出家,斷絕紅塵。
姜與倦用一種嚴厲的口吻說,“這些人甚至追至奉常寺中,和尚,我不信你不知道,他們的來意。”
“阿彌陀佛。老衲早已不涉朝堂中事。”
第15章相信
姜與倦並不拆穿他裝模作樣,只道,“邊月曾是邊陲小國,近十年來多與大昭通商,國力日漸強盛。它夾在東昭與西楚之間,與其說搖擺不定,不如道左右逢源。此次入京,如此大張旗鼓,營造聲勢,自會惹來上面的注意與忌憚。”
善水忍不住搭話:“你是說,他們準備對邊月來使採取措施?”
姜與倦搖頭,“不。恐怕他們忌憚的,是你。”
晚風捲過,激起淡淡冷意。
不過電光火石間,善水便想通其中的關聯。他魏曉雖已遁入空門近十年,卻也曾是朝廷股肱,掌握不少軍機絕密。
若此次邊月打定主意充當說客的角色,他身在奉常寺,便不可避免會與來人接觸。
又有邊月公主那一層關係,勢必引起朝廷猜忌。
即便他對大昭忠心不二,甚至……以死明志。
最壞的結果,若負有戰神之名的他身死,一旦消息被有心人放了出去,西楚蠢蠢欲動,邊月亦能坐收漁翁之利!
屆時他必然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生也不能,死亦有愧!
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趁陰謀尚未鋪開之時,重返大昭朝堂,姜與倦也是如此同他說。
“不知侯爺‘尚能飯否’?”
善水卻是長嘆一聲:“廉頗老矣!”
與你父親十年前便土崩瓦解的信任,今時今日,難道還能奢求重建?
他鄭重對他道:“太子殿下,如今的魏武侯不再是吾,而是吾的弟弟,你的摯友。”
以十六之齡,承襲爵位的小侯爺魏潛。此時,正帶兵囤練即墨城中,與定羽王姜孟戍守邊關保家衛國。
“既然如此,老衲即日便離開盛京。”善水終歸是下定決心,“只是——”
姜與倦凝視善水,“侯爺戎馬半生,還有何牽掛?想必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捲四時錦繡圖了罷。”
“我便將之轉贈於你。”
“盛京是狼虎之地,家父年歲漸長,有些事,孤不得不接手。盛京城中,各方勢力逐漸滲透,前朝餘黨、異國來客,接踵而至,風雨欲來。你是她在這京中最後牽掛的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這次輪到善水起身,向他長長一揖到底。
“白鹿早已歸山,那座宮燈再不亮起。”
姜與倦也道:“孤以後不會再來。”
善水嘆道:“殿下保重。”
姜與倦將他扶起,無意發現他額角皺紋已然很深。歲月不饒人。
他低聲,“和尚,今夜便動身吧。就在後山,我安排好了車馬人手,即使路遇不測,以你武功,自保綽綽有餘。”
只願這經年恩怨……你真的能夠放下。
善水有所觸動,“多謝。”
此時白妗圖也作成。和尚一心一意惦記這個,姜與倦很快也踱步過來,只輕掃一眼,便看出了破綻。
原本中,芳華宮前只一株桃樹,她卻畫了兩株。原本的圖冊有些年月,筆墨實有斑駁,有些地方確實不夠細緻。
白妗擅憶圖景,下筆時無意識地潤色。也許因記憶深刻,不自覺便填補了細節。
這小小的細節,比之高牆朱樓,黛瓦飛甍,可以說微乎其微——卻讓她就此暴露,無所遁形!
大昭禁宮芳華,每五里便有重兵把守。
她一個初初進宮的通明殿侍女,如何知其全貌?!
姜與倦驀地攥緊了拳。
幽均衛埋伏四處,只要他一聲令下,這個少女……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白妗忽然“咦”了一聲。
她的臉貼近那未乾的筆墨,嘟起脣,將什麼輕輕吹去……原來是一根乾枯的樹枝。
繽紛褪色,形單影隻。
沒有了……連這唯一的破綻,也徹底消失。
姜與倦的手頓在半空。
白妗心底冷嗤。
在二人交談的時候,她雖未近身,卻通過脣語獲知了一些內容。
推己及人,立刻猜到之前姜與倦爲何能說出那番話——那句“決不輕饒”。
他定也懂脣語一道,且必定比她精通。
白妗何其冰雪之人,不由揣測他讓她畫這幅畫的用意,筆尖便頓在了紙上。
大昭聞名的二宮一殿,鳳儀、芳華、通明。
幾乎是瞬間,手腕便不穩起來。
寒意席捲全身。
那人,好深的心思……
回想一些細節。吃麪時,他拿出咽歡,恐怕就是故意的,想要藉此試探她的反應。……從那時他便存疑了。
——不,或許更早,又或許,他從未放下疑慮。與她周旋,也是演戲,他早就看出她表裏不一……呵,他何嘗不是如此。
後來無意的親暱,更是想讓她放鬆警惕。
堂堂毓明太子,這般花心思來對待一個女子!
可白妗本意,卻不是想讓他花這種心思!
她心浮氣躁,更多的則是以爲勝券在握、忽然就被人反將一軍的惱怒。
想來一出引蛇出洞、甕中捉鱉?
她偏不讓他如意!
她心底越惱恨,表現得越嬌柔。故作擔憂看向一言不發的姜與倦,盈盈下拜,自罪道:
“妾技藝不精,未合殿下心意,還請殿下責罰。”
少女伏在他腳下,脊背瘦弱而卑怯,姜與倦滿目漠然,臉色卻變得諱莫如深。
善水看戲看得起勁,卻驚訝於這丫頭的自稱,她——莫非知道被自己看破性別了?
姜與倦凝視她的身影:“何至於此,孤……並未不滿。”
她卻匍匐不肯起:“殿下,妾一直有疑問,只是憋在心裏,不敢說。”
“哦?”
她霍地擡頭,直直同姜與倦對視:“殿下是不是在找什麼人?那個人與妾……有何相似之處?”
她說着,似乎覺得攻擊性太強,把神色放柔了些,嚥下哭腔,“從第一次與殿下相見,殿下就那樣對妾……其實妾心裏很不好受。可是,妾不曾怨過殿下,也不曾忤逆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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