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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生病的時候對他那麼好的妗妗,爲什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她說出結束兩個字的瞬間,胸口很痛,很痛,痛到就要無法呼吸。
白妗沉默地看着他哭。
太子殿下。
怎樣的你纔是更好的你。
我想看到有鬥志的你。
而不是躲避在這個狹小的鎮子,停滯不前的你。
經過了這些事讓她知道,有一個出身前朝邪教的太子妃,太子終將受人鉗制。如有一日紙包不住火,從前的形象會徹底崩塌,失去了聖心與民望的姜與倦,只會淪爲刀俎魚肉,岌岌可危。
她的存在,終究,是一個消極的存在。
想到這裏,白妗深吸了一口氣,狠色在眼中一閃而過:
“好,那我就說開好了,殿下,其實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面對,你的身邊太危險了,爲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我也不能再留下來。”
“何況,殿下的手段我可是見識過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用來對付我?我生來愚笨,可是玩不過你的。”
她擺了擺手,“不說遠,就說最近的吧,假如你被廢掉了,左右逃不離一個‘死’字,最好也是流放。我還這麼年輕,不想殉葬,也不想白白地蹉跎掉啊。就算你走運,日後當了皇帝,天下美人那樣多,什麼杜家顧家的,說不定哪天就厭了我,另覓新歡…你敢說,世間男子不是如此。”
“不會的,妗妗你相信我…”他紅着眼要解釋,被她厲聲打斷。
“夠了,殿下。”白妗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們真的結束了。”
姜與倦的手都在顫抖,大病初癒的身體快要站不住了去,靠在假山邊用力地看着她,一邊看着一邊平復呼吸。他撿回了一條命,她卻不願再對他好了,那他要回這條命做什麼?
一個人究竟可以有多少種面貌?姜與倦想不明白,可是儘管他低聲下氣,她冷漠的表情一直沒變。他心痛如絞,捧起她的臉來,不顧她的抗拒,將脣瓣貼上她的眉間。這樣柔軟的皮囊,卻有一顆捂不熱的心。
白妗任他動作,捏緊拳,聽到他哽咽地說,“我愛着一個人。”
“她從不明白她之於我的意義。”
“我們的感情從來不對等,所以刀口朝向的永遠是我。”
白妗默了許久,才說:“抱歉,殿下。”
他搖了搖頭,“不要抱歉。”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他甘之如飴。
“妗妗,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一切都處理好,”貪婪地看着她,眼底仍然有不肯放棄的光,一點點握緊她的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擡起指骨,觸到他的腕,慢慢覆蓋住他的手背。
他眼一亮,她卻垂下眼,一點一點掰開了他的手指。
……
清晨尚早,姜與倦約她在宛江邊的折柳亭中一聚。白妗到的時候,卻沒有看見姜與倦,江邊唯見斬離一人。
他迎風而立,似是等候許久。
看見孤身前來的白妗,微微頜首,讓了開。
身後是浩蕩江河,一望無際。
一隻青灰色的小舟,停在蘆葦蕩邊。
斬離沒什麼神情地說道:
“行囊都在舟篷之中。一路向南便能抵達儷陽。”
“殿下說,去瞑洲的承諾,已經做不到了。”
他畢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有必須擔負起來的責任。
白妗只問了一句:
“他爲什麼不來。”
斬離側臉,眺望着茫茫的江面,平靜地陳述道,“殿下說,落子無悔。”
畢竟來了,就會後悔了。
落子無悔。
是啊,人生如棋局,落子就要無悔,再也無法容她再耍賴,說一句有悔了。
白妗一時間感慨萬千。
斬離忽然叫住欲行的她:“且慢。殿下有一物交於你。”
說着將懷揣的什麼遞了過來。是一封信箋。白妗點點頭,心想大約是休書一類。
踏上小舟,檢查了一遍包袱,坐穩下來,才除去信上的封漆。將單薄的紙頁抽出,白妗靠坐在行囊之上,眼睛掃過上面一行行熟悉的字跡。它們洇墨很深,一筆一劃深沉而剋制。
底下有毓明太子的印鑑。
竟是…一紙放妻書。
從前二十光陰,習文武,曉義理,識先賢教誨,讀諸子百家,自覺心若菩提,明鏡止水。亂我心者,唯有卿卿一人。
經此變故,終知人生浮沉。
人之於世,十年百年,也不過白骨一具、黃土一抔。
今後時日,娘子莫憂。只是遺憾,不能伴卿左右,共度餘生。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重聘鍾愛之人。
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她喃喃,心出現一個小小的撕裂的口。
它微乎極微,連劇烈一些的疼痛也不曾帶來。
四野茫茫,青山如許,至始至終沒有那一個白衣的人。
他曾說,“我不會休棄你。”
所以不是休書,而是這樣一封溫柔的相離書。他放她離去。
小舟漸漸遠離了岸邊。
岸邊的人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
……
人出去太久,總要想家,總該回家的。
撐蒿的是一個戴着斗笠的老翁,他一邊盪開舟楫,一邊緩緩地低唱:
夫天地者,萬物逆旅。
夫光陰者,百代過客。
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開瓊宴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悠長而滄桑的歌聲,和着滿目的青山綠水,楚天沉闊,千里煙波。
近鄉情怯。
這是一個像安虞一樣,尋常幽緩的小鎮。道路上種滿杏樹,車轍碾過,聲聲都帶着花香氣。車馬很慢,行人也慢,停停走走,不出一會兒,肩頭就會墜滿帶着紅暈的杏花。
鎮子最南有一間學堂,孩子散學歸來,路過那白裙黑髮、風塵僕僕的少女。
他們推搡着彼此,有個膽大的孩童嬉笑着問:
“阿姊從哪裏來?”
白妗怔怔,撫了撫被風吹亂的鬢髮,莞爾道:
“一個沒種杏花的地方。”
她說着,眼前飄落下雪白雪白的花瓣,有些迷了眼。孩子們早就跑得沒影兒了。耳邊忽然傳來怯生生的一句。
“姐姐,可要買一束花?”
捧着一大束花束的女孩,扎着可愛的羊角辮,梔子花香得熱熱烈烈。
白妗恍惚,這女孩像極了月兒柳。她忽然問,“可有杏花?”
“有的有的。”
雖然不知道滿大街都是杏花,這個姐姐爲什麼還要花錢買,不過有錢賺就好,管他那麼多呢。女孩握着銅板兒,一蹦一跳地向下一位客人跑去了。
白妗就這樣手拿一枝杏花,敲開了一家宅子的門。
僕人引着她穿過迴廊,接見她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子,捏着一把餌食正在喂鳥,白妗動動脣剛想說什麼,忽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竹筒搭成的小架子上,站着一隻尖嘴紅紅的鸚鵡,性子很是頑劣,蹦來蹦去,偶爾會啄到那如玉的指尖。
這男人看了過來,他有極漂亮的一雙眼睛,因爲這雙眼睛,原本平平無奇的面孔一下子生動起來。
白妗卻未與他對視,只跪下來道:
“屬下無能。未能帶回丹書玉令。”
原來,這男人就是青衣教的教主葉歸。此處是他隱居的宅子。
葉歸臉色平靜,“記得沒錯,你走的時候本座囑咐過的吧,不可失手。你花了那麼久心思,動用了盛京城裏的多少關係,回來就告訴本座一句任務失敗?”
“屬下無能。”白妗重複。
葉歸不耐煩,“說實話。”他臉色陰沉起來,“是毀了?還是丟了?”
白妗心中咯噔,半晌才說:“…丟了。”
葉歸眉眼還是陰沉着,慢慢地又緩和了下來。他坐到椅子上,倒了一杯茶,用手託着暖了半天的手,才說道:
“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其實不想難爲於你。”
他細看了一眼白妗,長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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