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於這些天的行程,宁守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起初他和傅进都觉得,他俩才是办事儿的,太子只是跟過来吃喝玩乐外加最后领功的。
所以傅进对太子的态度算不得很好,成日裡冷着一张脸。
宁守觉得這样不对,太子是储君他们是大臣,哪有臣子给君上脸色看的?
他知道太子暴戾,万一太子一個不满把傅进给杀了,那可怎么向皇帝交代?
宁守私下裡劝了傅进几句:“咱们都是给陛下办事的,陛下偏爱太子,您一而再的给太子殿下难堪,万一太子发怒了——”
傅进瞥着一双眼,阴阳怪气道:“原来宁大人這么胆小怕事啊?還是說,宁大人的弟弟和太子成了一对,宁大人自然而然站在了太子這边,要把所有不服太子的人训一顿?”
這番怪话如果对着宁繁說,宁繁可能当场沒太多反应,過两天再像猫玩耗子那样把傅进玩得半死不活。
如果对着宁朴說,宁朴直接撸起袖子揍人了。
宁守身为家中长子沒那么嚣张,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确站在太子這边。這番话却是为了你好,我們同僚一起办事,不想办事之前起了内讧。”
“咱俩不是一路人,我不用你对我好,”傅进嗤之以鼻,“一起办事?抵达之后咱俩辛苦干活,太子吃喝玩乐,功劳记到太子头上,這叫一起办事?”
看到傅进总是冷言冷语讥讽自己大舅子,太子就看不惯了。
傅进躲在侍卫身后,把侍卫推出去当盾,刀光剑影中他被削了一根小指头。
一行人中,太子毫发无损,顺带护了宁守几把,宁守只受了点轻伤。
大舅子看着老实巴交的,還是個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话的哑巴,好端端的怎么能欺负他呢?
一天后他们遇到刺客,太子身手不凡武艺高强,加上他衣着单薄,刺客可能觉着他穿這么少不是贵人,都去砍裹了厚厚皮草的傅进和宁守。
太子和随行侍卫都是习武之人,他们哪怕衣着单薄也无惧寒风,一点事情都沒有。
宁守见他這样說,转身就走了。
宁守权衡再三,他還是怕太子杀了傅进或者把傅进撵回京城。
太子在傅进疯狂抓人挡刀的时候就看清楚了這個人的真实嘴脸。
他把傅进丢下来,让他买仆人买马车去,并放下话說吃不来這個苦头就滚回京城。
太子等人快马加鞭继续北上,很快抵达浮阳。
慕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他清楚一旦身处高位,下边什么脾气的人都有,不可能每個人都奴颜媚骨面对君主。
他从前与太子接触不多,想着太子既然性情残暴,肯定是個心胸狭隘的人。
這就导致傅进对宁守横眉竖眼的,处处觉得宁守对不起自己。
倒霉的只有傅进,傅进手脚起了冻疮,他很想用宁守的药膏,又不想主动去讨,等着宁守主动来送。
太子原本觉着傅进顶多清高些,其它方面都不错。
太子和宁守一行人北上时经常看到残缺的尸骨,這都是前些時間逃难的百姓,百姓大概饥寒交迫死在路边,尸体被野狗咬得只剩下骨头。
刺客全部被杀后,傅进捂着自己的手指头晕了過去,第二天要求买马车,他不骑马了,要坐马车去。
宁守和太子不比傅进出身更高贵?
他人生最大的折磨无非是嫉妒比他更耀眼的年轻人,譬如宁守宁朴這些官职、出身、长相都不逊色于他的人。
但关键的是,倘若沒有太子,皇帝会把這样的差事给他俩?几個皇子和公爷侯爷抢着做這种差事,他俩年轻人有什么资格?
跟太子来一趟,事情真的办成功了,难道皇帝不记你的好?太子登基后不重用你?
至于送药——宁守宁愿分给路上遇到的农家小孩都不愿意分给傅进。
宁守养尊处优沒吃過什么苦头,手上起冻疮的时候,就拿自家秘制的药膏擦了擦,只擦一次就好了。
傅进是皇帝给他的人,哪怕动了杀心,为了不驳皇帝面子,太子沒有惩戒对方。
晚上的时候,他特意到太子跟前问问情况。
這回宁守真的无语了。
来之前皇帝特意询问你愿不愿意出京,嫌出来办事辛苦那你当初别答应啊,毕竟好几個人都抢着要来。
众人這些天一路北上,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哪怕路上买了厚重皮草穿在身上,骑马的时候依旧不敌凛冽寒风。
傅进說的沒错,這趟出来,无论太子有沒有办事,功劳都得记在太子头上。
随着离京時間变长,傅进和太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宁守性情是很平和,但不代表他是老好人。前些天在傅进那裡碰壁一次,现在他压根不想和傅进說话。
当地官员早就打听到了消息,太子一来他们设宴摆了一百零八道佳肴,穿着艳丽的舞女和雌雄莫辨的小倌儿都往太子跟前凑。
当然,如果傅进真的腆着脸伸手来要,以宁守的性格自然会给。
放眼魏朝就找不出几個比宁守出身好的。在宁家面前,傅家那点底蕴算什么?甚至不如宁家得脸的家奴。
哪裡想到太子压根就沒有把傅进這点态度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倒是個铁骨铮铮胸怀开阔的真男人。
只要傅进真的有才华能做事,且不惹出乱子,傲气一些真沒什么。
经過的一些村庄房屋倒塌大半,不少被火烧得焦黑。
這下宁守倒对太子刮目相看了。
傅进出身簪缨世族,且是家中嫡长子,自幼過着众星捧月的生活,三十多年来顺风顺水,无论官场上還是生活中,都沒有遇到任何打压。
太子只当傅进文人风骨,不屑对皇权卑躬屈膝。
况且還在路上,沒到地方呢,怎么就能笃定太子只顾玩乐不干活?
傅进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宁守不想和這样的人過多交流,就当方才那番话沒說過。
這些官员给太子的接风宴,排场比当权王爷六十岁生日宴還要夸张。
周边各地郡守和本州太守都過来了,一個個說着叛军已除天下太平。
太子当场拂袖而去,第二天就着手各种事宜。
当地官员千方百计阻拦他们,不让他们调查赈灾银和粮食贪污一事。
宁守花式拒绝這些官员的示好,他心力交瘁,觉着他和太子比在路上還糟心。
唯一庆幸的是,太子头脑清醒思路清晰,真的着手调查起来。
這些官员发现太子及他的手下不要美女娈童,只收金银财宝,還以为找到了解决之策,短時間送来价值数万两的财宝古玩字画。
太子反手把东西卖给了富商,用得来的银子建棚施粥。
正当太子和宁守一边赈灾一边调查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傅进居然抵达浮阳了。
傅进一来浮阳,高高在上的接受了官员给他的接风宴,并挑剔饭菜不和胃口。
等他收拾干净之后,像沒事人一样指点太子做事。
太子杀了几個灭口人证的官员,傅进打着皇帝的名号给太子施压,指责太子暴戾,视人命如草芥。
而且他還洋洋洒洒写了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颇多的千字长文送去京城给皇帝看,通篇都在說太子不听他這個忠臣的劝告。
宁守活了二三十年,见過沒脸沒皮的人不少,头一次见傅进這样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与傅进往来较少,别人提起傅进都是夸他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貌若潘安,宁守当初真觉得傅进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
只有真正处過事情,宁守才知道這人多奇葩。
所以太子杀傅进的时候,宁守只是口头上阻拦两句,连伸手拦截的意思都沒有。
他甚至担心太子因为自己口头上的阻拦就不杀傅进了。
京城還沒完全入冬,不過几场秋雨過去,树上的叶子基本全落光了。
眼下還差半個月才到烧地龙的时候,宁繁揣着自己的狐狸暖手,垂眸看向身边:“嗯?”
天冬道:“傅进的尸体昨晚被送回京城,已经开始腐烂了,傅老爷子看到后就昏了過去。现在他還在陛下的寝宫外头哭,說是不给他孙子一個公道,他就一头撞死在台阶上。”
宁繁道:“陛下有沒有见他?”
“沒见面,传话的太监說陛下`身体不佳不见大臣,”天冬掰着手指头道,“傅老爷子动用了一些人脉,现在毅王、东乡伯、忠勇将军都在外面跪着。”
宁繁脸色渐渐变冷。
皇帝想袒护太子的心思可想而知。
傅家动用人脉請来老臣,跪在外头要求讨回一個公道,一旦其它皇子参与其中,煽风点火說些太子的坏话,群臣再要求废太子——
那局面可就难看了。
宁繁道:“拿纸墨来。”
他龙飞凤舞快写了封信,不等墨完全干透就装进信封裡:“出宫送到宁府,交给二爷,你赶紧過去。”
傅进這件事,宁繁哪怕不知道更多详细,依旧坚信不是太子的错。
一群年過半百的糟老头子倚老卖老来闹事,他得去看看情况。
宁繁拿身披风系上,从房间走了出去。
秋风萧瑟,四個须发花白的老者在风中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除了忠勇将军外,其余三人在朝都无官职,现在是他们的后辈在朝中顶着。
傅进是傅家最有前途的子孙,他出京一趟便死了,而且是被太子杀死,对傅老爷子而言,无疑是致命打击。
几人全都不认得宁繁,還是在外的李公公上前喊了声“太子妃”。
李公公道:“陛下`身体不大舒服,不见任何人,外面天冷,殿下您還是先回去吧。”
傅老爷子年近七十依旧耳聪眼明,听到李公公那声“太子妃”,他浑浊的老眼瞅向了宁繁。
宁繁佯装不知:“這几位是?”
李公公压低声音,一一告知他们的身份。
宁繁回转過身来:“几位大人为什么跪在這裡?”
刹那间,傅老爷子眼睛裡的怒火都快喷出来把宁繁给烧了。
忠勇将军一介武夫脾气暴躁,他当真以为宁繁不知道,嚷嚷着說了出来。
“原来发生了這种事情,我代太子向老侯爷說句抱歉。”宁繁道,“不過,事出有因,太子回来肯定会交代清楚。”
傅老爷子声音嘶哑:“你代太子赔罪?能赔我孙儿性命么?陛下今天如果不给我孙儿一個公道,老夫一头撞死在台阶上。”
“陛下近日身体不佳,我替陛下处理一些政务。昨日见我长兄送来密折,折中說是傅侍郎屡屡干擾太子办差。”
宁繁面色冷淡,“太子出门在外,事急从权,处理一些人完全不必請示陛下,此事情况如何,应该等太子一行人回来再下定论。”
傅老爷子气得胸口起伏:“你的意思是,我孙儿做错了事情,所以才被太子杀死?你還想给我孙儿扣上罪名?”
东乡伯赶紧扶住傅老爷子:“太子残暴人尽皆知,傅侍郎至纯至孝,宁繁,你可不能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宁繁眯了眯眼睛,“诸位如不信我,府上可各派一人出来,同刑部的人远去浮阳调查,如果当真是太子的错,再来陛下跟前求公道也不迟。”
忠勇将军觉着這主意不错,立刻答应了。
宁繁看另外三人不应,语气冷了几分:“你们說我颠倒黑白污蔑傅进,难道不想亲自调查一番,還傅进清白么?還是說,诸位大人趁着太子不在京城,要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毅王、东乡伯是看在傅老爷子的面子上才来的。
他们只想给傅老爷子讨個公道,自家不想惹得一身腥。
被宁繁一激,他们纷纷表示等刑部调查出结果再来皇帝這裡。
傅老爷子气得浑身颤唞,依旧跪在這裡請求见皇帝。
宁繁道:“陛下`身体不舒服,你们现在进去,真把陛下气出什么好歹,谁来担责任?毅王殿下?”
毅王赶紧表示他家裡還有事情,等下必须回家。
宁繁看向东乡伯,东乡伯說他心疾犯了,要回家吃药。
忠勇将军知道不能這個时候见皇帝,万一皇帝真加重病情,他们岂不成了罪臣?
反正死的是傅老爷子的孙子,不是自己孙子,他凑這個热闹干嘛。
宁繁說是派人去调查,他们府上各派一人监督,這想法一点纰漏都沒。
要真是太子的错,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如果不是太子的错,那他们几個就是被傅府利用了,会和傅府一起被发落。
忠勇将军忙說跪了半天饿了,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宁繁似笑非笑:“诸位慢走。刑部未出结果之前,京城若有诋毁太子的流言蜚语出现,我会把扰乱民心的人都抓起来杀掉,還望诸位知晓。”
人都走了,最后只剩下傅老爷子一個老头执拗的在原地跪着。
宁繁站在原地:“看来老侯爷求的并非公道,而是心裡清楚怎么一回事,依旧想血债血偿罢了。”
傅老爷子寒声道:“宁繁,你這种黄毛小儿,不配同我說话。”
“我尊称你一声侯爷,是给你面子,你倚老卖老不识抬举,就别怪我失礼了。”宁繁冷冷道,“老匹夫,這裡台阶随便你撞,现在死了正好和你倒霉孙子一起下葬。”
傅老爷子气得脸部扭曲,骂骂咧咧的走了。
宁繁在寒风中被吹得双手发凉,打算回自己殿裡找狐狸暖手。
他刚走出两步,李公公那边就传话過来了:“殿下,陛下让您进去。”
宁繁进了殿中。
皇帝气色依旧很差,却沒有差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宁繁抬手给他把了把脉,漫不经心的看了旁边的乘风一眼。
皇帝身体亏空得很。
宁繁在殿裡沒有闻到什么奇怪香料的味道,一時間找不出具体缘由。
皇帝递给他一封密折。
宁繁打开看了看。
折中写着太子已经调查到一部分官员行贿的证据,他還收到了户部的拨款,等安置好灾民就回来。
为了防止路上生变,太子沒有让人把证据送回京城。
他只在信中說了一些人的名字和大概贪污数目。
二皇子這五年来收了七八十万两贿赂,是贪赃最多的之一。
皇帝早猜测出怎么一回事,就等着实证将這群人查办。
過段時間太子带着罪犯和证据回京,這些人再无抵赖的机会。
宁繁道:“父皇,二皇子迟早会在太子回来之前得知消息,不如找借口把他软禁起来,以防他突然生事。”
這和皇帝想的大差不差。
皇帝感慨万千。
宁繁如今年少轻狂,做事锋芒毕露,带着几分意气,天皇老子都敢招惹,皇帝实在待见他的脾性,想着宁繁要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好了,都当自己亲儿子,一個打天下一個稳江山。
现在這样也不错,反正宁繁沒跑其它人家去,和太子感情和睦。两人当兄弟的话,說不定還会为了皇位争得死去活来的。
“就按照你說的去做。”皇帝道,“傅家的事情,必须处理干净,此事稍有不慎,便会影响太子的地位,你谨防其它皇子插手。”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