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向小將軍要回朝嘍!”
轎子裏的姑娘輕悠一笑,心裏默默喊了一聲:“二哥。”
再走過一條街,是貴女們最愛的牽玉閣,胭脂水粉、珠翠首飾、綾羅綢緞,將整條街的商鋪塞滿,暗香浮動,襯得連日頭都繾綣氤氳了起來。
一個華美婦人穿着蜀錦制的褙子,自臺階上下來,後頭跟着靦腆的新婦,奶孃抱着雪糰子似的幼兒,倆人一面議論裏頭時興的款式,一面回頭囑咐奶孃將風兜給稚子披上,免得着了涼。
小轎一頓,裏頭的姑娘又點了點精巧的下巴,矜持地打招呼:“二孃,大嫂。”
貴婦們眼風也未朝這處來,攜着僕役又往下一個鋪子去。
最後停在一座高門大戶前,黑檀色的牌匾上書“丞相府”三個字,是當朝聖上親筆題書,朱門大開,跨過小腿高的門檻,轎伕徑直往後院去。
花紅柳綠的江南庭院,疊石理水,亭臺樓閣,假山湖泊高低錯落,精緻得比皇家御用也不遑多讓,面熟的僕婦腳下生風,抹一把頭髮上的桂花油便要往廚房去,一時又跑過幾個小丫頭,拿着花樣,問前頭的大丫鬟,二小姐今兒是描花樣呢還是放風箏呢?
轎裏姑娘抿脣一笑,待到了挽月閣,她從轎子裏出來,環顧空無一人的院落,已經有塵封的味道了。
“吱呀”一聲推開閨門,她坐到書桌前,攏袖研墨,對着曉窗裏透進來的陽光,拂過桌面層層浮灰,展紙提筆,開始寫信。
“父親母親大人在上,小女向氏阿夕拜別。”
母親大人,我總是不敢忘,我叫做向阿夕。
幼時我習字,說“夕”字不好,黃昏夕陽,枯藤老樹,總是消逝,總是留不住。
母親大人卻說,“夕”是“新月初升”,出現時太陽通常還掛在天上,故這月亮不大需要太亮堂,嫩芽兒似的,蜷縮在天邊。
它最是純淨,最是無雜質,最是幼小可愛。
因此每一回被喚作阿夕,我便似被爹孃念着,無論在哪裏。
你們怎樣也想不到,我去了一個和這裏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裏的樓足有二三十人高,人能日行八百里,聲能片刻萬人聞。
我試過回來,在大雨滂沱的雷雨天站在樹下,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機會回來,但我擡頭看到了一位姑娘。
她站在玻璃的門廳裏,一刻鐘之前,同我說,你快走吧,向挽,你快走吧,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捨不得。
她當時窘迫極了,早上兩個白水蛋,她一個,我一個,捨不得再煮第三個,夜間兩碗方便麪,她一碗,我一碗,便算作難得的加餐。
於是我想,她如此困難,我便日後再回吧,先賺一些錢償還給她。
這一還,便不止還了錢。
兩年的時間裏,我經歷了許多,也最終和她成爲了家人,還認了她的娘做乾孃。
所以我在那裏,也有人疼,有人愛,雖不似父母有生養之恩,卻是萍水相逢中至誠至情的羈絆,令我銘感五內,沒齒不忘。
接下來的話,我想同二哥說。
二哥,與你說這一句,是因爲我坐在鞦韆架上與你拉過勾,我說,若我有了心上人,一定頭一個讓二哥知道。
所以你應當曉得,我要對你說什麼。
她與你想的,與我從前想的,都不一樣,她從山野裏來,會騎馬,會打架,聽她說,她從前還會說髒話,她那裏的髒話十分奇怪,罵人好像叫“仙人”,可我們這裏,仙人是要供奉的,是不是?
我聽不懂,可她不嫌棄我,她總是盡心盡力幫我,讓我住她家,帶我去玩耍,我說什麼,她都說好。她做的西紅柿丸子湯特別好喫,比御膳房的還要好,對不住,我忘了,我們這裏還沒有西紅柿。若我能帶一兩個便好了,它紅彤彤的,酸酸的,可是不倒牙,煮湯十分香甜。
她的厲害倒遠不止於此,她是配音界的大前輩,若是誰得了她的點撥,便很牛了。牛不是咱們莊子上的牛,而是極頂尖極優異的意思,若是你想再說得有氣勢一些,可以說“牛批”。
她還會抽菸,你見過一個姑娘抽菸麼?不是咱們這樣的水煙。我頭一回見到,是在一個昏暗的樓道里,她夾着細細的煙管兒,我卻覺得,她比你拎着長槍還要威風。我說這話你別惱,你現在是將軍了,覺得你威風的不止我一個,我便把我的讚歎給她了。
她唱歌也十分好聽,尤其是洋文,二哥,其實蠻子不喫人,鳥語若是會了,也抑揚頓挫的,十分動聽。很遺憾,我這封信上不能附着聲音,否則我可以念一段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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