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
如今暑伏漸深,各殿閣都有冰塊放置,讓貴人們能睡個安穩覺。
陳太后在別宮時卻沒這種待遇,如今難得享了個涼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這個時候,平日伺候的太監宮女早就退了出去。
陳太后延頸秀項,安然休憩在牀上。
莫名地,臉上開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漸漸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夢。
突然一陣心悸,陳太后睜開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響了牀頭的鈴,準備使喚宮人倒些水來。
但等了一會,卻未等到宮女。
反而進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陳太后脫口而出:“孃親,你怎麼在此?”
她眼神中充滿戒備,看着稍顯老邁的母親,緩緩從外間走進來。
這幾日,陳家屢屢遣人聯絡她,她半點情面沒給,全都否了。
如今她這孃親竟然進了慈慶宮!怎麼進來的!?
陳母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家女兒。
卻並未解釋這問題,只是輕輕坐到了牀沿邊,說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陳太后皺緊眉頭,往後退,朝外喊道:“來人!”
這一聲,並未喊來人。
陳母拉着陳太后的手,憐惜道:“陳算還是我招進府的,這點面子還是會給我的。”
“來,孃親替你穿戴,咱們到正殿,娘有話跟你說。”
陳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孃親。
她不是蠢笨的人,這一嗓子沒喊來人,立刻就明白過來。
什麼陳算給面子,宮裏又不是沒別人了。
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當初,她被趕去冷宮,陳家就是這樣將自己賣了。
現在更是如出一轍……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進馮保這些人了吧。
想到這裏,她不由慘然一笑。
眼見陳母要爲她穿戴,她突然收斂了情緒,坐了起來,正色道:“替本宮着冠服!”
陳母默然,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兩人相顧無言,沉默不語,磨蹭了好一會,才找來冠服,開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冊、謁廟、朝會纔會穿的,如今有這要求,顯然是將此時當作與衆不同的時日。
陳太后任由陳母爲自己穿戴配飾,自己親手拿過後冠。
其冠圓匡,冒以翡翠,飾九龍四鳳,貴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輕輕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樹,率先挪步:“走吧,本宮倒要看看,是誰夤夜拜見。”
……
慈慶宮正殿。
陳太后見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個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陳母退下後,空蕩的大殿中,只有當朝皇帝、正宮太后,兩人而已。
朱翊鈞看了一眼陳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態。
面上卻做足禮數:“臣皇帝鈞,拜見母后。”
陳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還以爲,是李氏在侯着她,沒想到,竟然是這位連她都有些喜愛的少帝。
目光從殿外收回,陳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頭陣來了?
或者,這內廷乾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陳太后微微頷首,試探道:“皇帝夤夜來尋我,可不合禮數,不知所爲何來。”
但皇帝的回答,卻不在她意料之內。
朱翊鈞再度拜倒,彷彿有萬千情緒一般:“孩兒,爲質問母后而來!”
陳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說。
朱翊鈞繼續說道:“孃親,那高拱,凌迫司禮監、挾逼君上、欺我生母,難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勢麼!”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說一不二,以臣壓君,讓孩兒苦不堪言,辛澀中,又難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幾日不眠不休,一度徹夜輾轉,今日終是忍不住來問一句母后!”
“孃親!我是不是你兒子!”
朱翊鈞很清楚什麼是先發制人,先入爲主。
哪怕他要逼迫陳太后,也不可能來硬的。
一上來就佔據道德制高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長自我洗腦的。
如果不讓她陷入理虧的境地,心態就會在被逼迫時強烈反彈——我是白蓮花,爲什麼都來欺負我?
屆時,若是情緒上頭了,見大勢已去,一頭撞死在殿上,朱翊鈞可就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這種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輩子的政治污點。
什麼言官、野史、陰謀,就會像蒼蠅一樣往他屁股下面鑽。
可以說,今夜陳太后一旦死在這裏,那麼無論是不是他乾的,外人都會認爲是他乾的。
屆時,別說掌權受影響,便是高拱,都要抓着這個破綻,來垂死掙扎。
甚至於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會對他這位皇帝,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種條件下,不說寸步難行,至少也是難度翻倍。
所以,這是他今夜唯一的顧慮。
他必須,溫柔地逼迫陳太后,萬萬不能出現不忍之事。
陳太后身着冠服,儀靜體閒,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兒子啊,果真是好兒子。
不知不覺間,就有了這樣的龐然大勢。
本以爲是替李氏而來,現在看來,倒是她看輕了這位聖君了。
陳太后面無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宮的兒子。”
“正因爲是本宮的兒子,本宮纔要替皇帝好好監國,重用老臣,是皇帝年歲尚小,多慮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來——這慈慶宮內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錯處,她是不認的。
大不了,一段白綾罷了,她在冷宮,本就等了三年了。
總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鈞卻並不想看她矯作。
他直接揭開一切掩飾僞裝,看着陳太后痛苦道:“我知兩宮不合,孃親如此作爲,事出有因。”
“但……孩兒何辜?”
他倔強地仰起頭,直視陳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兩宮爭端,如同在孩兒心中天人交戰!”
“孩兒也想孝事孃親,讓二老享盡尊榮。”
“孃親,但有半點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兒於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孃親明鑑!”
這話確實沒得挑理。
皇帝向來孝順,隔三差五請安問好,每有好物,也會與她分潤。
更別說時常請教學問的作爲,更讓她清楚,皇帝確實是個孝順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虛心的,就是面對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經夜闖慈慶宮了,還在裝可憐,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視着皇帝,語氣強硬道:“皇帝夜闖慈慶宮了,就是爲了惺惺作態?”
但凡皇帝真有這麼恭順,也不會暗中掌控了內廷。
更不會夜闖寢宮,讓她連一個身邊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鈞搖搖頭,悽聲道:“孃親有孃親的戒備,孩兒也有孩兒的委屈,若是有半點辦法,孩兒也不會夤夜闖宮。”
“我知道孃親都準備給我按上一個不孝的名頭,好廢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挾逼,說要扶我那四歲的聽話弟弟登基,孩兒又何必心慌到現在無禮於母后?”
陳太后一怔。
這話倒讓她措手不及,下意識問道:“元輔說要廢了你!?”
這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自己把節奏帶偏,朱翊鈞繼續趁熱打鐵。
他仰起頭,一臉倔強道:“孃親何必明知故問!若無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說出這般話!”
朱翊鈞是必然不能讓這位母后自詡一個完美受害人的,這個人設,只有他擔得起。
陳太后默然。
她與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卻不一樣。
自己心中也沒那麼多家國天下。
高拱怎麼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說是各取所需。
想到這裏,陳太后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將眼前的兒子扶起來。
有些不自然地扭過頭,地解釋了一句:“我沒這個意思。”
廢帝固然聳人聽聞,可她其實並不在乎。
什麼大局,什麼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該算的帳算了,剩下的事,也沒那個心情胡亂折騰。
陳太后擡眼看了眼宮外,一片寂靜無聲,繼續說道:“這話我或是說晚了,皇帝應當準備藉此殺我?”
皇帝做到這一步,當然不可能是來跟她訴苦來了。
或許,只是圖個心安,與自家多說兩句好動手罷。
但朱翊鈞卻並未認下這個猜測,反而一臉難以置信看着陳太后:“孃親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兒早想當面與母后陳情,但卻一直受阻於慈慶宮外。”
“如今,爲了見上一面孃親,纔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輕聲道:“我知母后爲何要倚助高拱。”
“孃親怨憤身爲正宮卻無己出,也怨憤我皇考將母后遷居別宮……”
話未說完。
陳太后突然失態,她猛然回頭,盯着皇帝,一字一頓道:“你以爲是誰害的!”
皇帝什麼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來說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決,大明朝還養這麼多大軍做什麼?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鈞點了點頭:“孩兒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兒還將罪魁禍首給母后一併帶來了。”
陳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帶……帶來了?”
朱翊鈞上前,扶住了陳太后:“孩兒帶您去看。”
陳太后抿住嘴脣,任由皇帝牽拉到屏風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轉身從中出來,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風,露出了一具屍首!
赫然便是,馮保!
只聽皇帝憤聲道:“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嘉靖時,便倚仗東廠,行陰毒之事,我觀皇考幾位子女夭折,與此人不無關係!”
“隆慶時,又諂媚獻上,爲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藥,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聽聞此人離間兩宮,使後宮不合,更是死有餘辜!”
“孩兒,特意誅殺此獠,既爲正國法,也替我母后出氣!”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別掰扯。
有能殺的人,趕緊殺了,面上有個結果,也就夠了。
如果還要尋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識好歹了。
陳太后視線卻沒從馮保身上挪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