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懷黃佩紫,越鳧楚乙

作者:鶴招
四月十六,入夜。

  王崇古府邸。

  入京爲官,住處向來是大難題。

  但對於王崇古而言,卻是再簡單不過。

  他作爲晉商世家,從不知缺錢是什麼感覺,只大手一揮,就託人購下了距離全晉會館不遠的兩座院落,連着巷子打通成了一座,豪奢大氣。

  上門拜訪的官吏,無不豔羨於王尚書雄厚的財力。

  作別時,還忍不住四下打量,想瞧個仔細。

  王崇古也不介意,只站在書房門口,含笑目送着這些鄉黨、同僚離開。

  直到人走遠,他才收斂笑意,走回書房,把門帶上。

  “舅父,您究竟作何考量?”張四維的聲音,適時響起。

  此刻書房中只有舅甥二人,自然是要談事的。

  調京營與嶽州衛輪戍之事,幾乎是被內閣逼着,明日就要一個結果了。

  這兩日,幾位閣臣輪番施壓。

  而兵部的同僚,翰林院的學士,三晉、南直隸、乃至於東南的鄉黨,都紛紛明裏暗裏表示,希望王崇古給皇帝擋回去。

  如今的王崇古,已然沒有首鼠兩端的空間,必須得擺明車馬,亮明態度了。

  面對自家外甥的問題,王崇古沒有回答,反問道:“子維又是怎麼想的?”

  張四維搖搖頭,開口道:“舅父,我還是之前的意思,京營之事,需得慎重。”

  相比於王崇古,他這個外甥的態度就明確多了——最好別讓皇帝插手兵事。

  王崇古不置可否:“那些大臣、翰林,是站在文臣的立場上,警惕皇帝專權,我自然理解。”

  “你又是什麼原因?不妨詳細說來。”

  對於這件事,王崇古的內心頗有些舉棋不定。

  皇帝雖然只要一小營三千人,也不準備用在什麼關鍵的地方。

  但嗅覺稍微靈敏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來,皇帝這是在日拱一卒,慢慢插手戎事。

  所以,這事的結果,兵部的態度,很重要。

  其實,單從戎政上而言,他其實並不排斥整飭京營。

  大明朝的兵戎,正是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候。

  自從洪熙以後,就沒有再出關征討過韃靼,只能龜縮於邊防,何其孱弱?

  皇帝有心武備,並不是壞事,甚至頗爲符合王崇古的心願——若是按照他封狼居胥的心思,巴不得皇帝學一學漢武帝。

  但是,願意見到京營強勢,不意味着他願意看到皇帝強勢。

  奈何這又是一榮俱榮的關係。

  有此顧慮的同僚,還不在少數。

  這兩日,他家門檻都被踏破了,什麼同科進士,各部司的官吏,鄉黨姻親,乃至京營的勳貴,都明裏暗裏對此事表明了態度。

  都說皇帝要是過於強勢,把持京營,朝臣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這更讓人爲難。

  張四維看出了自家舅舅的爲難,但他卻有不一樣的角度。

  他斟酌了一番,開口說道:“舅父,皇帝此前在南直隸暴虐殘酷,動輒喊打喊殺,如今湖廣之事,上來就是定了個造反的罪名,絲毫不留餘地。”

  “舅父以爲,皇帝這是爲何?”

  王崇古想了想,還是搖頭。

  入京這才幾天,甚至只見過皇帝一面,自然不知道皇帝怎麼想的。

  張四維直言不諱道:“舅父,如此行事激烈,皇帝哪有半點將彼輩視爲臣子腹心,視爲宗親手足?”

  “皆是因爲皇帝視彼輩爲國之蛀蟲!優容?他恨不得全都殺之而後快!”

  王崇古微微動容。

  他立刻明白張四維話裏的意思。

  向自家外甥投去徵詢的眼神。

  張四維點了點頭,冷聲道:“咱們晉人,在皇帝眼裏,恐怕也一樣!”

  “別看他對楊博一副禮遇的樣子,舅父面聖時,還一副禮賢下士,君臣相得的模樣,但是……”

  “外甥我敢保證,若是宣大關外的俺答汗今夜憑空消失,皇帝明日就會殺了你我舅甥!”

  這就是他不願意讓皇帝插手兵事的緣故。

  皇帝爲什麼開海運繞過了東南?爲什麼重開福建市舶司,還要畫蛇添足新增一個上海市舶司?

  就是因爲福建真的有倭寇,福建是真的敢反!

  皇帝爲什麼看不慣楊博,還要禮賢下士?爲什麼想動京營,還要低聲下氣看他們舅甥的臉色?

  就是因爲宣大是真的有韃靼,俺答汗的互市,是真的被晉商把持!

  這些,都建立在大明朝中樞權威不振,京營兵備孱弱的基礎上。

  一旦皇帝真的提振了京營,那某些人,就真的朝不保夕,被皇帝生殺予奪了。

  別的事,張四維都可以迎合皇帝,做個佞臣,但這兵事,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絲毫不敢退讓。

  王崇古看了一眼神色陰鷙的外甥,皺眉道:“皇帝怎麼會這麼不講道理?”

  什麼國之蛀蟲,未免也太難聽,晉人何德何能擔此罪過。

  如果說南直隸還有歷史原因,那麼山西就真的是靠自己本事了。

  山西的冶鐵業、絲綢業、煮鹽業,在整個大明都是首屈一指。

  營商條件擺在這裏,難道還能讓晉人不做生意?

  要做生意的話,那不就是爲了賺錢?賺點錢不是很正常?

  既然都已經“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了,子弟難道還要下地種田?自然要是好生讀書的。

  豪商大賈一多,讀書人也不少,自然爬到高位的鄉人就多起來了。

  那相互扶持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嗎?

  怎麼就變成國之蛀蟲了!?

  他歷經兩朝,此前的兩位皇帝可沒這麼不講道理,要滅絕鄉友這種人之常情。

  張四維也感同身受地嘆了一口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山西本來底子就好,自從隆慶互市之後,外面更是在傳繁華富庶不下江南這種話。”

  “皇帝這是盯上咱們晉商手裏的銀子了。”

  照理來說,被皇帝盯上這種事,就應該學楊博那樣,溜之大吉。

  但經商這種事,官面上總得有人接力,否則只是待宰的羔羊罷了。

  非得等到提拔施恩鄉黨,把這擔子交到萬世德、王家屏這些後起之秀身上,才能安心致仕。

  這就是鄉黨水面下運轉的規則,就像楊博早就想致仕了,卻還是等到現在。

  如今只是頂上來不是時候罷了,遇到一個心有成見的皇帝。

  王崇古思忖半晌,面色頗爲凝重。

  若真像自家外甥所說,皇帝是這種想法,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已經不止是關乎錢財、地位了,而是身家性命相關。

  那他必然得在邊事上,繼續利用互市與晉商,姑息俺答汗,養寇自重。

  同時在中樞,憑藉兵部、鄉黨,與皇帝周旋,疲弱大明朝的兵備,控制三晉、打壓京營、影響東南。

  可是……

  這樣一來,他還怎麼掃清韃靼!?

  他還怎麼封狼居胥!?

  他當初主持俺答封貢,上奏給先帝,說是藉着一段時間的和平,整飭兵備,以求一擊建功,那是真的發自肺腑。

  事後高拱屢屢傳信,讓他修戰守,搗敵巢,他也從來沒含糊過。

  皆是出於本心啊!

  王崇古固然是商賈之家出身,淡薄道義,但他生長於邊疆,從小見識蠻族鐵蹄肆虐,豈能無動於衷?

  錢財、地位,固然是他難以捨棄的,但掃清韃靼,平息邊事,又何嘗不是他的願望?

  想到這裏,他更是猶疑不定,兩難之間。

  見到外甥還要再勸,擡手終止了這場談話:“待我明日面聖後再說。”

  王崇古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徑直轉身離開了書房。

  ……

  翌日,清晨。

  今晨風有些大,捲起地上的碎屑枯葉,在空中打個旋,又搖搖晃晃地落下。

  王崇古吹着風,走在路上。

  他沒有乘轎,爲了消解一番複雜的情緒,他選擇了步行趕往皇宮。

  廷議之前,他還要去一趟西苑面聖——皇帝對於兩日還沒議出結果,已經很不滿了。

  可到了這個時候,王崇古心中還未拿定主意。

  此時天還沒亮,王崇古就這樣皺着眉頭,心不在焉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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