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
今天是五月初二,兩日前才過了芒種,正是南方種稻與北方收麥的時候。
佔據天下田畝三成五,有二百餘萬頃耕地的湖廣,往年這個時候,百姓已然開始如火如荼地播種了起來。
但今年卻有所不同,只因天公不作美——湖廣今年連日大雨,四月大半的日子,都根本見不得太陽。
尤其嶽州、荊州等府州縣,頻年堤塍沖決,以至於近日洪水橫溢,民遭陷溺。
量過丈尺,不下十數萬計田畝被淹沒。
大水氾濫,別說播種之事,要因此而耽擱,甚至已經要考慮起賑災的問題了。
“馮參議,此次大水,毀堤淹田,受損的堤壩長度總計超過了十萬尺!”
“若是再不修補堤壩,搶救稻苗,只怕後續會釀成大患!”
分守道官吏急切地,向參議馮時雨彙報此次大水的事由。
最近省內大水,受災的地方不在少數。
堤壩沖毀,淹沒良田,要是不及時處置,省內少不了又是一場兼併、饑荒。
可正是這種關鍵的時候,整個湖廣省,所有應該出面統籌此事的高官,統統無動於衷。
巡撫趙賢閉門不出。
布政司陳瑞天天往礦山跑。
就連一應參政、參議,也不知道在忙活什麼。
也只今日,分守道的官吏,才蹲到了歸返的參議馮時雨。
馮時雨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先用贓罰銀吧,如若不夠,將解京的部分也扣留部分,修堤當是夠了。”
“藩臺那邊,我去跟他說。”
贓罰銀是地方庫貯的基礎,大致以贓罰銀數的八分上解入贓罰庫,二分入留地方布政司或直隸州庫。
這幾日湖廣震盪,戴罪入獄的官員自然也不在少數,贓罰庫的存錢水漲船高。
不過這錢用歸用,還是得上奏中樞。
布政使陳瑞和巡撫趙賢自身難保,壓根不想管這檔子事。
將分守道打發之後,馮時雨才起身,去後堂尋陳瑞。
剛一踏入後堂,馮時雨還未看到人,就感受到一股焦躁的情緒撲面而來。
他擡起頭,看到了,坐在公堂之上,衣冠凌亂,頗有些頹廢之相的陳瑞。
馮時雨謹慎道:“藩臺,方纔分守道來說近日大水之事,沖毀堤壩,淹沒良田,情事之嚴峻,已然到了非處置不可的時候了!”
“他陳情說,請藩臺稍稍遏制,否則,恐怕罪過加身!”
“我的意思是,不妨事急從權,先挪用贓罰庫的銀兩,將堤壩修好。”
近日布政司政事有所荒殆。
馮時雨只能把事情說得嚴重點,讓陳瑞能夠重視起來。
說罷,公堂內短暫地沒了聲響。
布政使陳瑞恍若未覺,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
陳瑞終於看向馮時雨,喃喃道:“馮化之,數數時間,京城的欽差,恐怕已經在路上了吧。”
算時間,消息到京城差不多大半個月了。
中樞動作再慢,欽差都應該上路了。
陳瑞壓根沒聽進去馮時雨說的話,只思慮着自己的仕途,會以何種方式結束。
馮時雨沉默了片刻,略過了湖廣大水的事情,開口道:“應該也就七八日了。”
北直隸到湖廣的路,比到南直隸還更遠些。
陳瑞一臉苦澀,勉強笑道:“你我官位恐怕也就這七八日了,你還有心情關切民生,這心性,我是比不得你。”
湖廣水患之事,陳瑞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他已經無心處置了。
馮時雨恭謹行禮:“藩臺,未必山窮水盡了,伱我只要將張楚城的事摘乾淨,未必不能復起。”
罷官免職是肯定了,但也並非毫無希望了。
陳瑞搖了搖頭:“說得輕巧,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不是想摘乾淨,就能輕易摘乾淨的。”
馮時雨突然擡起頭,上前兩步,沉聲道:“難道不是因爲藩臺投鼠忌器嗎!”
“這些時日翻查礦山,固然人是撤走了,火爐也熄了,但線索不是赤裸裸地擺在咱們面前嗎!?”
“藩臺若是想摘乾淨,又何必在這裏自怨自艾!”
“難道不是應該直接殺奔岳陽王府嗎!”
又不是刑案話本,只要省府想查的案子,還沒有破不了的。
幾座礦山一翻,就明白是誰在暗中開採。
以往只是省裏沒有過問罷了,如今一旦投注視線,岳陽王府幾個字,根本不可能瞞住人——至於跟張楚城和湯賓的事有沒有關係,繼續查下去就是了。
只不過是查到這一步後,陳瑞不敢動作罷了。
陳瑞默然。
馮時雨所說,陳瑞又何嘗不明白。
只不過此事涉及宗親,他哪裏敢輕舉妄動!
退一步說,火燒欽差這等事,一旦真的被他坐實了,皇帝究竟是感謝他,還是暗中憤恨?
眼下手上的東西,直接交給欽差,至少也能表明態度,摘乾淨一部分。
陳瑞有些無力的擺擺手:“贓罰庫的銀兩讓下面用吧,我待會給你批條子。”
“岳陽王府的朱英琰,還是留給欽差料理吧。”
說罷,他便仰頭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馮時雨這兩日已經勸了數次了,見陳瑞這態度,也是無奈。
前者拱了拱手,便要離開。
正在這時。
一名經歷快步走了進來,神色略顯焦急。
馮時雨立馬止住腳步,投去關切的目光。
那經歷站定後見堂上只有兩位上官,連忙行禮開口道:“藩臺,參議,方纔下面來人跟我說……”
“說是巡撫趙賢,方纔點上親衛,離了衙門,又親自去都指揮司,請了都指揮使詹恩,直奔嶽州府去了!”
陳瑞霍然起身,神色大變:“帶兵了!?”
“說是幹什麼去了嗎!?”
語氣急促,臉色漲紅。
那經歷忙回道:“藩臺,說是要去嶽州視察軍務,讓各衙各司自行其職,不要擅動。”
馮時雨聞言也是動容。
視察?
帶了親衛,請了都指揮使,還能是視察!?
前者立刻邁步而出,吩咐道:“去,準備車馬儀仗,本臺要去嶽州府視政!”
大家都不動可以,但既然巡撫趙賢動作了,他就不能落於人後了。
說罷,他快步走了出去,參議馮時雨緊隨其後。
挪步之後,布政司外,乃至整個武昌府,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
武昌到嶽州府的官道上,雨更加地大,砸在行人馬車上,噼啪作響。
越是靠近嶽州府,天色也越是昏暗。
烏雲密佈。
都指揮使詹恩面色鐵青坐在馬車上,盯着面前的巡撫趙賢。
前者恨聲道:“趙巡撫,本官也是朝廷正二品大員!你這般強行拖拽我,辱的不是本官,辱的是朝廷官體!”
他正在都指揮司辦公,面前這位平日裏倜儻有度,今日卻暴躁不安的巡撫,直接衝進了他的公署,連二話都沒,直接將自己拖拽上了馬車。
這般不顧體面,也不知道發的什麼瘋!
趙賢面相儒雅,雖是面無表情,但卻顯得不怒自威。
他語氣冷冽,一字一頓開口道:“官體?”
“詹指揮使最好跟嶽州的事情沒關係,否則,別說官體,官命恐怕都得丟。”
詹恩臉色一變,要不是在馬車中,他險些驚得站起來。
他神色惶急:“趙巡撫少在這裏胡亂攀扯!張楚城跟湯賓查的事,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所謂嶽州的事,詹恩自然明白指的是什麼。
“那嶽州衛當日,五個千戶所例行巡境,全部都停了,你也不知道了?”
礦賊?
他按捺住心中悸動,只帶着些許訝然地開口道:“部堂是說,嶽州衛當日,有意放縱賊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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