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

作者:鶴招
相比於春風化雨,需要長期維護的報紙而言,揭帖纔是拿來就能用,方便又好上手的輿論工具。

  同時也是大明朝極其成熟的政爭手段。

  早在嘉靖七年八月的時候,兵科給事中史立模就上奏彈劾這一現象。

  說官員政事有了分歧之後,某些小人不是僱說書人“昌言於廣坐”,就是小作文“揭帖於幽陰”。

  反而正人君子束手無策,“剛正者特立,而見忌詭祕者雜出而難防。”

  史立模希望世宗皇帝能夠懲處這種行爲。

  世宗一聽,說的有道理啊,有意見朝堂上說纔對,怎麼跑到民間寫小作文。

  不讓裁判幹活,是想找新的裁判?

  於是世宗大手一揮,同意了這位言官的上奏,並且下令基層衙門“投匿名文書者,密訪擒治”。

  可惜,世宗覺得有點道理,大臣們卻不這麼覺得,基層衙門處置的方法,立刻就走了樣。

  張布揭帖的主使若查到是同僚,那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同時又對上訪喊冤的百姓重拳出擊,指訴狀爲揭帖,大肆搜捕坐罪。

  於是“立模所奏多致紛擾”。

  一見形勢有些逆風,世宗當即反了水。

  之前的政策“一切報罷”,史立模也因此“難居言路,其調外用”。

  一番整改做了無用功,私下散佈揭帖,仍然是違法的行爲,但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出動衙門的人追究抓捕查辦。

  一直到隆慶二年,都給事中鄭大經和御史鍾沂,都還在爲此事上疏穆宗——“匿名文揭率奸人報復之私,尚宜申敕內外執法諸臣嚴行訪逮。”

  可見大明朝一直都在姑息此事。

  以至於如今各緝拿衙門的差役,見了城中有揭帖張布,都極爲鈍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

  直到巡城御史黃家棟親眼看到這份揭帖,慌張登門順天府衙門與五城兵馬司之後,整個北京城纔開始後知後覺地動起來。

  如此自然是爲時已晚。

  不說城內百姓,至少準備今春會試的舉子之間,已然是鬧得沸沸揚揚!

  ……

  若說古往今來什麼地方心思最爲活泛,議論最是紛紛,那便非學校莫屬。

  加之事涉科場公平,顯貴特權這等話題。

  國子監中的學子,幾乎是一點就炸。

  “聽聞海御史都看不下了,給主考之一的王希烈寫信了,說諒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岳雲雲。”

  “張江陵當真是欺陛下年幼,恃寵而驕!”

  “其實,拋開是否裹挾輿論不論,這份揭帖上所言的事,又哪一字有失,哪一句有誤?”

  “即便我等區區卑鄙之身,不敢質疑首輔的官聲人品。但單單是掌一國樞要的權柄,對科舉經義、策論的影響,難道還需要明言麼?”

  “對啊!首輔本身的言行就是泄題!作爲父子,但凡體察言行,領悟一二,其中的優勢,對我等難道公平嗎?”

  “老子登堂入室,兒子就能蔭官,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如今有些人卻連蔭官都不滿足,還妄圖插手科舉,侵奪寒門最後的清白,如此下去怎麼不乾脆世襲算了?”

  “就是!如此不循國朝成例,是何異於古時舉孝廉舉了自己兒子?”

  國子監學堂內,一衆學子嘈雜喧嚷,對今日出現在京城中的揭帖各自抒發自己的看法。

  但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不同意見。

  有人批判,自然也有人支持首輔兒子考進士。

  呂興周拍案而起:“什麼國朝成例!我朝哪有這般成例!”

  “早在永樂二年,會元楊相便是輔政大臣楊士奇的侄子。”

  “天順元年,二甲進士許起便是次輔許彬的兒子。”

  “成化十一年,二甲進士王沂是南京吏部尚書王酒璵的兒子。”

  “嘉靖五年,庶吉士費懋賢是首輔費宏的兒子;庶吉士毛渠是次輔毛紀的兒子。”

  “嘉靖三十八年,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吳紹考中二甲進士。”

  “此般例子比比皆是!你們搬弄是非,國朝成例是由得你們隨意編的嗎?”

  其人面紅耳赤,唾沫橫飛。

  顯然與聚成一團的學子,意見並不相合。

  方纔義憤闊談的學子們,也聞聲回頭。

  一衆學子一看到呂興周,立刻便有人冷笑一聲:“我說是誰,原來是呂相公的長子,也難怪,你爲張敬修張目,同樣是爲自己鋪路。”

  “屁股決定腦袋,我們理解你,一邊玩去吧。”

  科舉必由學校,沒有學籍的學子,是沒資格參加考試的,無論是鄉試還是會試。

  所謂學子,都是有官學學籍的。

  準備會試的舉子,要麼回省內的州學繼續進修,要麼就留在國子監修習。

  這也是國子監最正統的出身,稱爲舉監。

  而與之相對的,國子監還有廕監、恩監二種,多是官老爺的子侄,或者以功賞賜的身份。

  雖同爲區區一個監生出身,但由於生源不同,二者的立場、觀念、主張,都有着天壤之別。

  呂興周是呂調陽的兒子,見其說話,一衆舉監立刻爲其劃好了成分。

  成分不好,甚至懶得與他辯論。

  而自覺好好擺事實叫道理的呂興周,莫名其妙被無端被折辱,當即怒不可遏。

  他口中也不擇言語了起來:“我父爲天下興亡殫精竭慮,爲家國陛下鞠躬盡瘁,你們這些蛀蟲衰仔,於國寸功未建,享着國朝的恩惠,也敢攻訐我父!”

  “國朝柱石,功勳卓著,恩情你們還都還不完,竟然還想平白褫奪我等考試的資格。”

  “我的公道又何在!?我有罪耶!?”

  跟廕監不同,舉監是領錢的。

  除了每年例發的布匹、絲綢、衣服、帽子和靴子等,還會發放子女的衣服兩套,米兩石等。

  所以纔有呂興周故意戳這痛處。

  這話一出口,一衆舉監勃然變色,怒氣上涌。

  “好膽!汝等天街公卿,其無後乎!”

  不僅是鼓譟。

  已然有人奮袖出臂,躍躍欲試了。

  眼見場面就要失控。

  舉監一方,餘孟麟越衆而出。

  他先是擋在了同伴身前,將其攔住,又環顧一週,各自行了一禮:“諸位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在勸住衆人之後,他這纔看向呂興周,語氣沉穩,音色清朗道:“呂公子,氣話你我不必再說,還是就是論事罷。”

  呂興周冷哼一聲,挪回方纔欲走轉過去的身子。

  餘孟麟保持着禮節,繼續說道:“你說國朝無有這般成例,遍舉洪武至今的例子,以表輔臣子弟,亦能會試。”

  “那我且問你,到底是這些人合乎規制,還是隻因皇帝姑息,乃至有人欺上瞞下?”

  “先說方纔所提及的,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吳紹,考中二甲進士一事。”

  “此人乃是替考!天下公論,呂公子難道不知道嗎?”

  “當是時,倩人入試,途人皆知,而言路無敢言,難道不正是因爲吏部尚書吳鵬官居要職,纔敢如此興科場大弊?”

  “這究竟是世宗遭受欺瞞,還是替考也合乎規矩了?”

  “再者,這揭帖上也說了,輔臣翟鸞二子登第,世宗皇帝當即便將其革職查辦,呂公子爲何避而不談?這不是以國朝成例所懲處,又是何種依憑?”

  “豈不佐證了此事查辦才合乎規制,不辦,纔是皇帝法外姑息?”

  “至於平白褫奪,就更是可笑。”

  “是國朝掄才大典、大政根基、八千名舉子的大公道重要,還是爾等輔臣子弟會試資格的小公道重要?”

  “世宗皇帝當初指責翟鸞曰,二子縱有軾、轍之才,亦不可用,蘇軾蘇轍之才都不能用,那他張敬修,你呂公子,即便真有進士之才,又豈容轉圜!”

  一番話連駁斥帶立論,學堂內的舉監們,宛如找到嘴替一般,面色舒暢。

  齊聲叫好。

  “說得好!沒丟份!”

  “可不是這樣?當年還小心遮掩的事情,如今這些紈絝子弟反而是明目張膽起來了!”

  “彼輩自私自利,何曾將大公道放在眼裏?”

  同仇敵愾,義憤填膺。

  呂興周面對此景,勢單力孤,愈發氣悶。

  方纔面對一衆舉監咋呼的時候,呂興周還能斥責彼輩是學問不過,眼紅語酸不過是打壓競爭對手罷了。

  但餘孟麟不一樣。

  國子監有六個堂,分別爲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

  餘孟麟雖出身貧寒,但這位的學問,卻是六堂第一!

  這水準,進士是十拿九穩,根本不需要打壓某某。

  無論是名次,還是一番論述,直接讓呂興周陷入了尷尬處境。

  發現自己不得聲勢,無疑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尤其最難受的是,他也回答不上,大臣子侄參與科舉,如何保障公平這一點——若是寄希望人品,國朝又不是沒出過嚴嵩。

  呂興周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駁回去,不由更加氣急。

  他勉強組織了一番語言,正要開口。

  便在這時,學堂大門吱嘎一聲響起。

  衆人以爲博士講學來了,不約而同閉上嘴,朝門外看去,準備起身行禮。

  定睛一看。

  哪裏是什麼先生,赫然是衆人談論的主角,張居正之長子張敬修!

  張敬修推門而入,站在門口視線掃過學堂內的衆人,一言不發。

  他最後將視線放在了呂興周身上。

  張敬修走到呂興周面上,面對呂興周疑惑的神色,前者只是略作示意,而後便一言不發將人帶了出去。

  一衆學子也都靜靜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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