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

作者:鶴招
王世貞作爲當世文壇之袖領,執天下士人之握持,舉手投足之間都自帶不小的話題度。

  譬如此次開辦文會的山莊,當初只是翻新重建,就在京城中熱鬧了好一陣。

  去年王世貞入京,從順天府手中購來一處莊園——順天府前任府尹孫一正的不當得利,自然是要法拍的——錢穀、尤求親自上門作畫繪圖;張南陽不遠千里,前來爲王世貞疊石造景;哪怕王世貞謝客不接,熱情的士人,仍舊託人送來自己的詩詞歌賦作賀,只是詩就多達五十餘首。

  翻新園林就有這等熱鬧,更何況是正兒八經的文會。

  天方見亮。

  一大早,便有大批士人、監生、騷客、老夫子、經學家陸陸續續趕來王世貞的弇山別苑。

  官紳華貴的馬車,高中與待中的士人,遠道而來濃厚鄉音,紛紛在弇州別苑碰撞交匯。

  ……

  王世貞博綜掌故,下逮書、畫、詞、曲、博、弈之屬,無所不通,所辦文會自然也有許多名目。

  今日文會,以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的詩、賦、文、說,四部爲底,增添“經”部,便是今日文會的五處會場。

  前四者以吟詩作對,賞析詩文爲主——這是王世貞的主業,尤其給需要互相刷名望的士人所準備。

  而後者的“經部”,則顯然是辨析經典之用,其場館入口處的立牌標題,赫然昭示了這一點。

  【定義良知的本體範疇暨探討從不同本體角度認識世界的方式大明朝弇州學術研討會】

  略顯怪異的名字,欲進入場館的賓客,無不駐足觀望。

  李三才與孫繼皋見到這一行字,對視一眼,皺眉不已。

  “探討也就罷了,定義一詞,未免有些狂妄了。”孫繼皋不免搖頭。

  用詞有些怪,但意思還是很淺顯的。

  本體,是實體之本源,物體之根基,乃是先於後天經驗而存在的先天之屬,是爲先驗。

  而良知的本體,指的便是人之大本,人先天的屬性所在。

  就道德論道德,其中心問題首在其心性,這也是如今李贄與薛應旂爭論不休的地方。

  但王世貞一上來就用上定義二字,狂妄都是委婉來說的了。

  李三才笑了笑:“弇州公氣籠百代,意若無可一世,有這姿態纔是情理之中。”

  這次文會,最初佛門幾個大寺還邀請王世貞,將會場放在寺廟中,欲提升一下其知名度。

  結果王盟主拿捏起了名士姿態,回詩嘲諷,左一句“填沙南贍髓,飾像恆河血”,右一句“奈何貪嗔念,希與聖諦結”,一點情面不留。

  可以說,王世貞回朝之後,不僅心思活泛起來了,其狂妄的本心,似乎也死灰復燃。

  孫繼皋再度看了一眼那立牌標題,直到轉身進入場館,仍在負手嘖然搖頭:“本以爲弇州公至多蹭些名望,沒想到真打算插上一腳。”

  “也不知道哪來的底氣。”

  王世貞是大才,卻不意味着是全才。

  雖然其才學富贍,規模終大,但卻未必比得過專研一道的人,更遑論辯經這種事。

  若是本事不夠,屆時被按着打,那就是笑話了。

  李三才聞言,若有所思道:“弇州公既然定下今日文會主旨,那必然不會是無根浮萍。”

  “況且,門口這一句雖有些狂妄,卻輕巧點明瞭如今爭論之要點,足見真功夫。”

  經營名望的人,對名望之事自然最是謹慎。

  李三才視王世貞爲結社一道的楷模,對其有着超乎尋常的信心。

  兩人踱着步子往裏走,隨意閒聊。

  方一進場館,就見到臺上一名身着袈裟的光頭和尚,正在侃侃而談。

  臺下衆人或坐或站,二樓有人憑欄而立,凝神靜聽。

  孫繼皋露出驚訝之色:“這是已經開始了?”

  一旁的孫繼皋自然也不知道。

  兩人也不是怕生的人,從旁抓了個士子禮貌詢問。

  被問及的士子,打量了兩人一番,才低聲解釋道:“並未開始,那幾位大家想去臺上入座,正按文會的規矩,自證學問呢。”

  兩人聞言恍然。

  這事在之前王世貞已經有言在先了。

  王世貞是懂排名的。

  雖然文無第一,但學問差距是自然存在的。

  經學各派裏,什麼教授師、大儒、宗師、泰斗,一溜的稱號,怎麼能不做區分呢?

  所以,王盟主貼心地將這次文會,區分出了臺上與臺下的坐席。

  簡而言之,就是坐在臺上的,纔有資格拋出論點辯一辯,坐席下面的?聽着就好。

  而請柬上已經說了,李贄、薛應旂、錢德洪、王畿等人,都是“主講”,是有宗師席位的,至於別的人,都要自證一番學問,得了與會衆人公認,纔有資格上臺。

  兩人拱手道了一聲謝,便尋位置坐了下來。

  “那是蓮池大師?”

  孫繼皋有些近視,看不太清楚臺上之人的臉。

  李三才聞言,點了點頭:“是蓮池大師,不過似乎已經講完了。”

  蓮池大師,在民間都快傳成阿羅漢了,其思辨,佛經,更是士林公認的一絕。

  當老和尚說完後,臺下衆人或搖頭不語,或直言淺薄,只有依稀十餘人,要求大師上座。

  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則朝着蓮池大師歉然一笑,請大師去臺下入座。

  李三才知道孫繼皋眼神不太好,出言解釋了一句:“臺上如今止四張座椅,顯然一座未加。”

  孫繼皋聞言點了點頭:“阿羅漢修爲不淺,卻論不得什麼本體。”

  佛門的良知本體,便是靈鏡臺。

  其思辨雖然不差,但如今的儒門對於良知本體的思辨,已然三教合一,水準已然高出佛老一大截。

  蓮池大師若是想上座,已經不能服衆了。

  其人方一下去,又上去一青年士人。

  他從懷中拿出一紙文章,朗聲道:“我老師就在園內遊覽,讓我來替他讀篇文章,若是能上座,我便請他入館,若是不能服衆,我師徒二人便打道回府。”

  他也不說自家老師是誰,朝衆人作了一揖,便直接展開文章,朗聲讀了起來。

  “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

  “氣之本體,曰理;理之化用,曰氣,此朱子理、氣之辯也。”

  “乃承邵雍先天、周敦頤太極、張載氣論、二程天理,朱子傳我師,我師傳我,今我亦有所得。”

  “良知之本體範疇何在也?”

  “朱子雲,性。”

  “仁義曰性,惻隱曰情;性是未動,情是已動;性是先天,情是後天;性爲體,情爲用,以心一同,其爲體用一統。”

  “……”

  聽到這裏,臺上的士人,已經品咂出一些味道了。

  紛紛交頭接耳。

  李三才愕然道:“這是朱子理學的大儒?”

  大儒不大儒不一定,但是肯定是理學正宗源流。

  因爲王學之後,只說“理”不外乎是“氣”之理,從來不會保持“理”的超然性。

  孫繼皋也有些驚訝,帶着猜測:“這是裕春公的弟子?”

  理學式微,天下學者,不歸王守仁,則歸湛若水,獨守程、朱不變者,惟呂柟與羅欽順。

  其中呂柟的弟子,便是薛應旂,但他並不純粹,因爲他是雜糅了王學。

  從正統來學,如今的理學正統,在羅欽順一脈,也就是孫繼皋口中的裕春公袁洪愈。

  裕春公袁洪愈是嘉、隆年間的名臣,清介絕俗、貧不屬饜的名聲,廣爲傳頌——尤其是資助窮苦學生而欠下二十兩銀子,不得已讓王世貞代爲償還的小故事,一度讓其成爲了士林楷模。

  同時,這位張居正的同科,海瑞的舉主,申時行的姑父,王世貞的忘年交,在儒門之中,是當世理學第一大家。

  說罷,孫繼皋也不由感慨:“沒想到裕春公這等當世大儒,連個座次也無,竟是還不如李夫子。”

  雖說這種登臺講學不是折辱人的事,但李贄等人都給了座次,自然做低了袁洪愈的身份。

  李三才搖了搖頭:“那沒法,當初徐少師利用公器,廣邀天下士人,開辦靈濟宮講學,便生生將老師聶豹擡到了大儒位格上。”

  “如今新報雖然只在北直隸流傳,但李贄靠着報紙,流播一年餘的影響力,比一場講學,不知要強上多少,有這功效實屬正常。”

  “反觀裕春公,閉門做學問哪裏比得過?”

  只要不是學問獨領一代,想打出聲望,紙質載體始終比口耳相傳強上太多。

  袁洪愈最廣爲人知的故事,就是王世貞替其還錢,可見營銷這種事,還是得專業的人來。

  至於另外有座次的錢德洪等人,那是天下公認的教授師,不可同日而語。

  兩人閒聊的功夫,臺上之人,還在侃侃而談。

  “於形而上,則理氣兩分,與形而下,則理氣一統。”

  “其唯能訓人以合模,只循共許之外在,而不可見道德之真良知也。”

  “是故,我曰,理之實在,超然於外;氣之表彰,歸於心性。”

  “……”

  好一陣功夫後,其人終於讀完了文章。

  臺下諸人多看客,老夫子尚且能皺眉沉思,新貢生大多面面相覷。

  即便是今科會元孫繼皋,也不由感到喫力——主要還是朱子理學式微的緣故。

  聽起來都喫力,自然也不復方纔蓮池大師講完後衆人踊躍表態的場景。

  臺上那人環顧四周,高聲道:“諸位既不認本門學問,那我師徒二人便打道回府了。”

  說罷,他轉身便要離開。

  正在這時。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館中響起。

  “你這小輩毛毛躁躁作甚,去將袁抑之請來罷。”

  錢德洪與王畿,被王世貞恭謹領着,聯袂而來。

  王畿朝臺下拱了拱手:“袁抑之的學問,老夫以爲還是不差的,請上來論一論如何?”

  錢德洪也含笑點頭。

  場上衆人,自然沒有二話,紛紛拱手稱是。

  “我一位長者說過,真理越辯越明,朱子理學的正統,自然也是要請上來的。”

  衆人回頭,看去,只見李贄施施然從二樓走下來。

  “速速將人請來罷。”

  薛應旂不知道從哪裏走出來,施施然坐到臺上的走席上,面朝臺下。

  李、薛二人,顯然是早就到了,又不甘先到等候,落了下乘,所以並未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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