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评话 作者:摩碣 冯邦宁听姚弘谟如此說,赶紧回道:“晚生小小书坊,哪有那般能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谟从大案上一摞子书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开大小,装订质量低劣,扔在地上道:“這《岳飞传》可是你家所印?” 冯邦宁弯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這是《岳飞传》第十六册,是小的书坊所印,不敢诲淫诲盗,都是正经文字。” 姚弘谟冷笑道:“如今這士林鼓噪,帖子雪片似来。都說你家印书坊践踏斯文,老夫买来看一看,确是的评。” 原来這去年开业的清流印书坊,虽然也做雕版,印些经史子集、考试卷子、诗集词话等,但只用来充门面。 主营业务竟然是用活字印刷出来的口袋书。冯邦宁将南京城沒饭吃的冬烘拉拢了一批,给出大纲要旨,专门写供给說书人的评话。 說书人又叫博君人,博君一笑的意思。這职业起源于宋代,是一种口头讲說的表演艺术形式,开始时各地說书人用自己地区的方言讲故事,所用多为神志鬼怪、孝子贤孙、贞洁烈妇等等劝人向善的小故事,中间杂以唱曲儿,故事长篇的极少。 发展明中后期时,各地已经有了专业說书人,不再唱曲。但說书內容仍以短篇、中篇居多。就算說《三分》(三国)和讲《西游》的,多是截取一段,沒有长篇演绎的。长篇评书、评话的形成大致在明末,大成应在清末民国时期。 這清流印书坊开业后,组织一些人短時間内写出了一堆《杨家将》、《岳飞传》、《明英烈》等等十几部长篇评话的——开头。半句诗词歌赋也无,都是白话写就,薄薄数十页,仅有五六回,免費送给南京的說书人用。 结果沒几日功夫,满南京城轰动了。說书人個個热泪盈眶,這清流印书坊真是咱說书人的活祖宗,這些评话太受欢迎了!酒楼茶肆纷纷开高工钱不說,那赏钱也如雨打荷花,說书人一天收入顶上過去五六天。 這听书的也轰动了。這些评话情节紧张刺激,大多数上来就是一個高潮,不像市面上流行的小說、词话,故事温吞水一般不疼不痒,而且满篇沒用的辞藻诗词,干货還沒有作者卖弄的多。总而言之,一個大四個叉——爽啊,听完一段根本停不下来! 有把那前五六回听了好几遍的,都想知道下一集。互相一打听,清流印书坊有续集卖。個個纷至沓来,险些把书坊门脸挤破。 冯邦宁按照冯保的吩咐,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那印出来的评话错别字虽然不多,但纸张非常粗劣,油墨散发的异味冲鼻子,封面装订更不用提。 虽然与主流印书坊印出来的大异其趣,但是便宜啊!一本《岳飞传》第二集五文钱,十文钱就加插图活页。虽然字数不多,章回有限,仍洛阳纸贵。甚至還催生出大明第一批黄牛党,有人居然拿一钱银子买黄牛手裡的续集,就为了先睹为快。 清流印书坊一炮而红,各印书坊看着眼热,不免打起小算盘。春节前后,市面上就出现盗版。搞笑的是,這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比原版不知道高出多少,尽管价格贵些,但是斯文人還是愿意买盗版的干净书——简称“净本”,而不买原版的“毛本”。 可惜盗版出来沒几天,這些书坊同遭厄运,要么被按察司以卖小黄书理由查封,要么被地痞无赖骚扰,甚至還有糟了火灾的,個個损失惨重。 這下大明南方出版业都知道清流印书坊来头大,惹不得,只能看着眼馋,再不敢伸手。 南京为帝国南方辐辏之地,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這印书坊扎根南京,不知靠着谁的路子,竟然在两個月内将销售渠道铺遍大江南北,最远的竟然卖到广西、福建等地,姚弘谟听說這冯东家每天搬银子到搬到骨软手麻。 這印书坊和主流印书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书坊虽然眼红,但不伤根本。评话出来后,砸的却是好多南京读书人的饭碗。這些人举业不成,要么做婚丧嫁娶的司仪清客赚些外快,要么写词话、小說给印书坊借以牟利。這市场被清流印书坊一冲,谁還看那些所谓词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书坊被清流书坊的手段吓阻,不敢反抗。這些读书人却沒什么顾忌,不免呼朋引伴,将清流书坊视作仇雠。 先是在各类文会中大加指斥,說些清流书坊印的书“有辱斯文,腥膻满纸,只配卖给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等等言辞。 時間一长,南京几個沽名钓誉、卖法养交的所谓生员“领袖”也开始注意到此事。他们找到冯邦宁,個個鼻孔朝天,要让清流书坊赞助些“文会”之资。冯邦宁哪裡能把他们放在眼裡,险些把他们扔出去。 其实,冯邦宁以往被奉承惯了,還真是不知道這些读书人的厉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读书人已经变质为“文氓”。他们呼朋引伴,结为党羽;捏造歌谣、兴灭词讼。以直言论天下利病自诩,虚谈要誉;以奔趋谤议为良图,威胁县官。在公门之内、士林之中,形成了绝大一股势力。 因为他们把持着学校管理和士林评议,而“文教”作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條,所以官员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免得被他们搞臭名声——结果恶性循环,有些小地方甚至被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权,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這些人见书坊沒将他们放在眼裡,哪能轻轻放過?不免鼓动清议,沒本事的将揭帖到处乱贴,有本事的将片子和状纸到处乱投。先是应天府、继而按察司,都被冯保按住了。 姚弘谟此人和南方士林来往较多,最近听到不少风声。他本以清流自诩,对印刷、文化业关注较多,算是南京城内高官裡边和這帮人接触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請托,让他帮忙收拾清流书坊。 但他那时候在太常寺,這出版业不归他管。在不同场合鞭挞了清流书坊几句,也未起作用。后来,不知为何,竟然被寻了小過,参奏一本,降了半级——此时他還不知道是谁要收拾他。 他到了国子监后,事情已经发展到国子监裡面的不少监生领袖鼓噪闹事,要让地方查封清流书坊。应天府移文過来,請他严加管束,不许学生骚扰地方,嘱托公事。 姚弘谟见了移文,气個半死。自己跑到应天府理论,意图给国子监学员张目。应天府尹杨成原为广西布政使,哪裡瞧得起他,打了几個哈给而已。 姚弘谟不得要领,只能生闷气。结果沒几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說的很客气,就是让冯邦宁来见见他,請他给個面子拨冗相见。姚弘谟這才知道這清流书坊是李秀山罩着的,联系到自身降级之事,直抽凉气。 姚弘谟想自己去见李秀山解释,一是李秀山未必见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结交中宦,他清流的脸還要不要了。沒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见冯邦宁,想借机点他几句,把自己以前打压清流书坊的篇儿翻過去。 冯邦宁已知這帮人厉害,兼之被冯保骂了几句,所以姿态摆的极低。磕头响不說,刚才姚弘谟摆架子把书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时听姚弘谟评价《岳飞传》有辱斯文,冯邦宁闻言干笑道:“大人的评。小的沒读几天书,只是喜闻乐见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這书编的俗了些。” 姚弘谟听了“快意恩仇”四個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气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倾身子,温言笑道:“好個‘快意恩仇’,冯东家說的甚好。本官虽然是读书人,行侠仗义,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