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宫 作者:摩碣 两人叙话间,司礼监来人催促皇帝,說准备着到文华殿进讲。李太后因与皇帝說的高兴,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头免了进讲。”這却是自朱翊钧懂事来第一遭儿,可见李太后虽然严厉,但对于亲情的渴求与一般人无二。朱翊钧自无不可,笑道:“這可有一大段空闲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宫可好?母后凤体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 李太后喜滋滋应了,两人先到陈太后处請了安,用了膳,就联袂在宫禁之中游玩起来。两人自乾清宫后殿出来,不坐步辇,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向御花园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宫内所居都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嫔妃。母子两不欲惊动過甚,安排了人前面净道,所過之处都静悄悄的沒一丝喧哗。隆冬之际,些许薄雪覆盖在巍峨的宫殿之上,宫内虽花木调零,收拾的却干净,疏阔俊朗,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和随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谈谈讲讲,随意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天伦时光。正游到高兴处,却见司礼监掌印、御马监奉御等宫内大珰联袂而来,原来是冯保等听說皇帝母子游宫,岂可不到眼前凑趣儿? 李太后对冯保甚好,见他来了。說道:“你司礼监的事儿繁多,到我們母子跟前凑什么热闹?還不去忙你的去!”冯保大礼参拜,起身舔着脸笑道:“太后可怜可怜奴婢罢!难得太后和皇爷有心游宫,也让奴婢等松乏半日。”說完,跪着捧起一個托盘,进奉两個物件,却是一個镶着金丝的木陀螺,边上放着两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着皇帝,笑而不语。 朱翊钧心思一转,笑问道:“這是何物?”李太后见问,失笑道:“可怜我的儿,這般物儿都沒玩過,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转的好看。” 朱翊钧笑道:“何处有冰?大内也沒有河啊?为了這個莫不成要到西苑去?”冯保笑道:“回皇上话,宫内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边——”听冯保接着說:“今年天气冷的很,奴婢等带了水来。”說完,吩咐小太监们找了块宽敞地方,将铜盆内的水泼了個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钟,就结了一层薄冰。又有内监在冰的边缘铺上一层黄土,防止滑倒。冯保又指挥内监竖起明黄帷帐,請太后和皇帝进去换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钧何曾未玩過陀螺?前世小时候早玩的厌烦了。只是见李太后有意,装作不认识凑趣罢了。李太后小时候虽然玩過,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過的小太监先将陀螺转起来,母子两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阵,朱翊钧见陀螺倒了,顺手拿起来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儿又转起来,却将李太后、冯保等人看呆了。冯保刚要拍马屁,却见朱翊钧捡起陀螺笑道:“這陀螺转起来不倒,却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贤的教诲,要格一格了。”說完,拿起鞭子在黄土上画了個简图,装作深思的样子不语。 李太后见状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来?”朱翊钧就等她這一声儿,忙笑道:“皇儿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烦,跟母后讲讲。”說完,让小内监拿几個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绳子、一個秤砣過来。李太后入王府十五岁入裕王府,至今已经十三年,一直难得有松乏的时刻,此时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儿女的心态,见小皇帝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格起物来,只笑着看他。 一盏茶工夫,小内监将皇帝所要的东西带到。朱翊钧将木棍横放,命令两個人把着木棍的两头,先做出了一個横杆,离地约三尺。用绳子拴住秤砣,绑在横杆之下,变成了“T”形,如同一個钟摆。试了试高度,朱翊钧将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对李太后道:“母后請看——”将秤砣松开,秤砣做了一個典型的钟摆运动,正正的击在木盒之上,将木盒从冰面這头击到另一头,遇到黄土方止。然后朱翊钧换了個地方,将木盒放在无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样的高度,击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李太后茫然道:“這冰甚滑,這才让這木盒走的远些,皇帝格出什么来?” 朱翊钧笑道:“母后明鉴:假如這世上有一种平面,比這冰還滑万倍——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這世上哪有那样的冰?” 朱翊钧眼睛扫了一圈,见冯保在内的人等都是一脸懵逼,笑道:“母后再细想一层,這自古而来,人都說,這万物都是静止的,要想让它们动起来,却要给它一個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却未深思一层,這物本来是要一直动的,不過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缚住了,而這摩擦之力与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关,如這冰、黄土、和地面一般。” 李太后继续懵逼道:“這又如何?這与陀螺不倒有何关系?”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母后且看,這陀螺在冰面上转,却是因为陀螺這個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李太后這才恍然,却又问道:“可這有什么用呢?” 朱翊钧笑道:“朕格出万物本来是要动的道理,用在治国上,却是知道了,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可能静静的听从皇帝摆布的,皇帝要找出它们运动起来的道理,或引导它们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缚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总要因势利导,而不能用一個框子套住它。” 這番邪說,后世的牛顿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开。却听得李太后双目异彩连连,连声感叹,连同周围這些大太监也称颂不已。却见皇帝继续說道:“這些道理格出来,不论治国,就是经世济用也有大用。”說完,让两個内监抬高横杆,对李太后說道:“太后且看——”他将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横杆下摆动起来,“皇儿以自己呼吸定时,发现這秤砣摆动时,摆动幅度大时,摆动的快,幅度越来越小时,摆动的慢,无论快慢,摆动一周竟然時間相等。”李太后不信,朱翊钧做了几次,李太后亲自驗證了,這才确信。笑道:“皇帝這心思也忒细些了,只是這如何经世济用?” 朱翊钧又将横杆放低,将绳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摆动明显加快。 “朕格這秤砣,发现它的摆动一轮所用時間与绳子长短有关,且只要绳子等长,摆动時間不变——用着這道理,如果设计出一种装置,可用来计时,应比现在的时漏要准的多,這就是经世济用了。母后請看——”用木棍在黄土上画了一個后世座钟的图形,又画了一個钟摆的样子,笑道:“母后,朕想這后宫用度匮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将這时钟设计出来,镶一些珠宝玉石之属,行销天下,只此一项,获利当不下数十万。” 李太后听了笑道:“這想头却是错了,皇帝家如何与民争利?這個却使不得。” 朱翊钧肃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与民争利。只不過,宫中用度,却是取之于民的。這段日子查了一下,仅茶叶一项,去年贡茶就有八万多斤——”李太后张大嘴合不拢来:“宫中如何用這许多?” 冯保听了,额头见汗,躬身奏道:“太后,确如皇上所言。然则并非宫中尽用,光祿寺、户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赏人。” 李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记得先皇說過,每年所取地方贡茶,进项为一万四千斤,哀家计算用度,這祭祀、赏人都计在内,也以一万四千斤为限,這八万斤如何来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实奏来。” 冯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来太后跟前凑热闹,赚了個烫手差事。却沒奈何,躬身应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不必叫大伴去查,這宫中所费,其中猫腻甚多,都翻起来,却不好看——”冯保松了口气,又听皇帝說道:“朕查阅农书,這采茶之时,正是农忙时候,为了這采茶,也误农时。朕估摸着,民间应苦于贡茶久已。這座钟么,却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若卖了這座钟,从富人处取得银子来,以后索性不必让民间贡茶了,宫中直接采买就是——就算宫中用两万斤尽数为好茶,所费不過十万,這座钟所得之利,也敌得過了。如此一来,民间想必称颂。” 李太后本为小买卖家人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這商贾之事并不排斥。虽然觉得朱翊钧做小儿语,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问道:“如果找人做来,需所费几何?多长时日?” 朱翊钧前世干税收征管时,甚是卖力,企业沒少去。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参观的座钟工艺品加工厂的记忆,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机关,叫做擒纵器。”随手在地上画了几笔,道:“安上這样的机关,做這座钟,旬月可得。若能大规模制造,要各地镇守太监都开皇店,专卖這座钟。” 李太后深宫妇人,对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這座钟设计思路的难处,听了皇帝的话,除了觉得他聪颖外,沒有旁的感觉。冯保等大太监却是有见识的,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马屁都不知怎么拍。冯保定住神,硬生生凑话道:“皇上,這东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却薄了。” 朱翊钧听了,小小脸庞上双眉竖起,道:“朕亲自设计的东西,刻上内造字样,谁敢仿造?”冯保想想也是,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這正正当当的为皇上做生意,各地乡绅谢天還来不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造?小民沒那個财力,想仿也仿不了。 几人說笑几句,冯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說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让他揽上一身骚,寻個由头告退了。李太后见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說话再沒有一丝稚气,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随行人员给皇帝找那机关巧手,就不再言语。两人游兴已尽,相携返宫。及到了皇太后寝殿,李太后道:“皇帝随哀家进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朱翊钧跟着李太后进殿。因为两宫的炕都盘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钧也上来。朱翊钧眼睛四下裡一扫,笑道:“朕站着,母后坐。”就在炕边立着。 李太后沉吟一下,问道:“今日皇帝說這個‘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读四书的老先生们能教出来的。可是梦中的老师们教的?” 朱翊钧回道:“這個却是不记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這些。”這說谎话要有技巧,朱翊钧此前的谎话编的甚好,需要解释的不多,却可生发出无数可能,让李太后自行脑补。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說起贡茶、民生等情状,可是想着要亲政?” 朱翊钧见问,抬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李太后面无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绪,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确实有些想头,想要施展一番。但朕毕竟年幼,却——”未等說完,踮起脚尖,疾行几步来到殿中一处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個小内监出来! 李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仰倒。见那小监,却是在宫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小德子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颤。 李太后刚要问皇帝为何如此,猛地反应過来,气的满脸煞白。這双眉眼瞅着竖将起来,大怒道:“本宫与皇帝說话,你這奴婢竟敢偷听!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