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偷襲
從哪裏來,又將會去哪裏?
爲什麼存在?
靜境是怎麼出現的?
這些問題都需要線索。當市政大樓的情報交易以意想不到的結論戛然而止時,徐皓鈞正站在菲亞家裏的辦公桌前攤開那本記錄『萬物』的筆記,緊皺着眉想看懂上面的內容在說什麼。
光是開頭的一段話:【初次接觸『萬物』,構成接近無機物,無法分析物質,詢問固定答案與開放答案的問題,確認具備邏輯與思考能力。】就難以想像『萬物』到底是什麼,感覺像某種ai人工智慧系統。
如果是一套系統,作者想取得什麼?總不會要研究電腦零組件吧?
接下來的記錄大多類似,只是把難度提高測試『萬物』的反應與智力程度。筆記越往後的內容越讓人驚訝,記下實驗記錄的人假設語言、地理、歷史、物理、化學、數學等科目沒有『萬物』不知道的,不料實驗結果出人意表,『萬物』僅具備高度語言能力,其餘一概不行。
作者和團隊在連續記錄好幾天的失敗後,終於在紙頁上留下【證實不具備數理與空間推演能力,對人類歷史地理一無所知,物理化學地球科學無法溝通專有名詞。瓶頸,除了聊聊人生哲學沒有其他用途!】
從這些失敗的記錄看起來,『萬物』是透過某種實驗研發出來的失敗品,徐皓鈞不斷的往前翻到第一頁確認作者寫的是『接觸』,意思應該是發現,而不是發明。
可以確定這個研究員非常非常有耐心,依照記載,曾經同一天有六個不同團隊輪流對『萬物』進行各種測試都是失敗,漫長的時間化作書頁在他手中快速翻過。
最後終於只剩下作者的團隊獨自繼續研究,經費幾乎斷絕,可以想像一羣人在暗無天日的房間對着某個玻璃罩裏的事物深深嘆息,考慮放棄。
過了幾百或上千頁,過程中無聊到徐皓鈞數度中斷閱讀,連菲亞家的格局都快依照牆上的痕跡還原出三個版本了。
但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沒辦法抗拒回到桌前讀完這本筆記的想法,終於看到幾乎一整頁的空白大大寫着【我終於搞懂了!】,最後一頁,沒了。
就這樣?我到底看了什麼?徐皓鈞氣到把那本筆記用力闔上,一整本的失敗記錄到最後成功了什麼都沒留下!花那麼多時間看一大堆沒頭沒尾的記錄,連『萬物』的形狀都沒講到。
徐皓鈞向後躺在陰涼的沙地上,太累了,那本書的內容就像整個靜境的隱喻,如此清楚,卻又什麼都沒說明。他只剩下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泥和裸露的樑柱還沒研究過,這時他的視線注意到那堆書的正上方角落有個層板,上面好像有東西,從這裏的風格來看,應該是閣樓被破壞殆盡留下的一小片地板吧。
他站到辦公桌上用力踮起腳尖,沒辦法看清楚,太暗了。
突然他全身的汗毛同時豎起,有種跟幽靈共處一室的感覺。他跳下桌蹲低身體,警醒的檢查聆聽四周圍的每一處缺口與聲響,不意間跟一個毛族青年對到眼,淡褐灰色毛茸茸的頭周圍有幾道深藍色的紋路,就在大到可以容納三個人同時進來的入口處邊緣探頭。
瞬間兩個人都呆在原地,徐皓鈞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對方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跑。後來先鼓起勇氣的是毛族青年。「你是故人嗎?有好多人說你是,也有好多人說你不是。」
徐皓鈞轉動僵化的思路。「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
「是嗎?」青年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的樣子。「你從向陽區外面很遠的地方走過來?」
「對。」
「那裏有什麼?」青年露出感興趣的笑容。
「就…一大堆沙子跟水井。」
「那裏有水井?騙人!沙漠裏怎麼會有水井?」
對阿,沙漠裏怎麼可能會有水井?而且還剛好在他耗盡體力時出現,徐皓鈞回想當時的狀況也忍不住懷疑。「爲什麼會有水井我不太清楚,但如果不是那些水井我絕對到不了這裏。」
「還有呢?有看到多節怪或刺怪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倒是看過很多隻腳沒有眼睛的蜘蛛,咻一下就躲到沙子底下去了。」徐皓鈞坐在地上用雙手模擬奇怪生物的模樣。
「喔,多節怪!」青年扮個鬼臉,身體有一半都探出牆外。
「要不要進來聊聊?」徐皓鈞說,上次說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感覺隔了一世紀那麼久。不料青年搖搖頭。「不行,沒有主人的邀請就不能進去,這是規定。」
難怪當時八荒和菁菁他們沒有一起進來菲亞的家。「那刺怪又是什麼?全身都是刺嗎?」他好不容易找到人說話,很怕這個毛族拋下他離開。
「對阿。」青年因爲背光的臉和毛茸茸的輪廓看不出年紀,但聲音聽起來大概十幾歲。「刺怪比較少見,通常都生活在沙子下面的下面的下面,在很深的地方不停挖掘,幾輪前我們有嘗試誘捕牠們來幫忙挖掘。」他用兩隻手在胸前畫出一個很像大型仙人掌的形狀。
「幫忙挖掘?結果呢?」
「有阿,牠們挖的比我們快多了。但是大部份東西都被牠們挖壞,破掉就是裂成兩半,哈哈!資源隊用了三次就把牠們放走了。」
徐皓鈞莫名把菲亞跟青年形容的刺怪想像在一起,忍不住笑出來,笑聲牽動他某處脆弱的神經,笑到彎下腰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差點岔氣,冷靜下來後擦掉眼淚說:「阿,天啊,真是太好笑了。」
「我叫九降,你叫什麼名字?」青年說。
「徐皓鈞。」
九降聽了點點頭。「很像故人的名字,我們家是演進派的,聽說很久以前的人名字都是三個字。」
「演進派?」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人跟徐皓鈞解釋過這兩個信仰,他不知道自身的存在就是這兩派的實際衝突點。
「你不知道?」九降的兩隻眼睛都亮起來。「那我偷偷告訴你,那是…」
「我來說明吧。」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九降背後冒出來,徐皓鈞只能看到青年回頭看一眼就往旁邊讓開,臉上的笑容收起,低下頭,右手按在胸前。
一個幾乎全身都是白色的毛族出現在外頭,在背陽區的陰影中散發淡淡的光暈,有如神祇一般。
「市長?」
「走吧,我帶你去見真正的『流浪者』。」市長露出複雜的表情,微乎其微的笑容與堅決的眼神出現在同一張臉上。「我們需要你幫忙,這件事非常重大,可能關係到整個靜境的存亡,你也不想不明不白的過日子吧?。」
不明不白?這或許就是他原來生活的標準註解,徐皓鈞反射性的伸手握住桌上的水壺,冰涼的觸感稍微安定他的不安。在那裏,他得靠父親纔有開拓良好未來的本錢;但在這裏,他感覺遇見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好,我跟你走。」他擡起頭,堅定的說。
毛族擁有過人的聽力與感覺神經,也因此在成長的必經過程之一不是將能力鍛鍊得更加敏銳,而是學會專注在想要聽到的聲音上,否則過多的雜音很快就會癱瘓感官與思考能力。
菲亞也不例外,花了點分寸與八荒和菁菁確認各自的巡邏要點後,她和昆奇沿着風末大道繞過市政廣場走上另一側的風始大道時,先聽到腳步聲,才注意到遠處那個穿着白袍快步走來的人,瞬間她就像站在防壁外面給陽光直射那樣渾身焦躁起來。
「去光的整整一輪!」菲亞低聲說。「昆奇,帶着隊員往一到十六號光導管去巡視,不用等我。」
「是。」昆奇也看到那個人,塔隊最讓人頭痛的毛族──優典,正朝着他們走來,儘可能自然的轉身朝向陽區的挖掘場走去,菲亞的隊員們都還在那裏待命,邊幫忙資源隊的工作。
「我們正要去巡視其他光導管!」菲亞遠遠的朝優典大聲說,想藉此讓他停下腳步。
不料一向急躁的優典聽到這句話竟拉開大大的笑容,笑的菲亞背後毛髮直豎幾乎拔腿就跑。「菲亞隊長,我都聽說了,八荒隊長帶回來一個可能是故人的人,他在哪裏?」
又一個演進派的,但卻是唯一一個菲亞不敢得罪的異端人士。「市長見過他之後先安置在住宅區,等商議過後再決定後續處置。」
「那麼,能安排我們見一面嗎?不會花太多分寸,我有些學術上的研究想諮詢他的看法,可能會對風雷市的技術有莫大的...進步。」優典的語氣和善到讓人發膩,通紅的臉頰顯示他極端興奮的狀態。
「這…還是要看市長他們的意思,如果有空檔的話當然…」菲亞被那對熱切的目光盯的渾身不對勁。
「阿,那真是太好了!」優典迅速來到菲亞面前緊握住她的手臂。
我倒不這麼覺得。菲亞心想,想起徐皓鈞那副呆頭楞腦的樣子連自保都有困難,怎麼可能懂什麼技術。「我下次遇到市長會跟他提醒這件事。」
「太謝謝你了,不枉費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
「那…那麼我就先去城外巡邏了。」菲亞勉強壓制住想一腳把對方踢飛的衝動,緩慢而堅定的把手臂上的五指鐵箍一根一根扳開。「喔,差點忘了。」優典這才發現自己失態,咳兩聲之後低聲問:「早上第十七號光導管短暫被遮蔽,應該是他引發的對嗎?」
「是,他當時往光導管裏面看…」
「天啊,你是說他已經看過光導管了嗎?怎麼樣?對材質或裏頭的折射角度有什麼建議嗎?還是不要告訴我好了,比起故人的技術我們簡直上不了檯面,所以我才說如果他能…」優典自顧自的講了一堆轉換效能之類的聽都聽不懂的東西。
菲亞握緊拳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優典換氣的空檔連忙插嘴說:「我也會詢問他的意見,不過我得去巡邏向陽區城外。」
「好,巡視辛苦了,記得幫我轉達啊!」優典甚至熱情的朝她揮揮手。
菲亞迅速往城門的方向走去,原來信仰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不,那根本是被另外一個陌生人取代了吧!
也就是這麼一耽擱,正當她要跨出程門的那一刻,她的耳朵及時捕捉到一陣不尋常的腳步聲,方向是市政大樓,聲音的輕重是侍衛隊,人數差不多是全體。侍衛隊集體從市政大樓出發不是什麼新鮮事,如果她是親眼看到可能不會覺得奇怪,但是聽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放緩腳步往城門口的水井走,拿着隊上備用的木製水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羣腳步聲的動向,呈放射狀朝四周圍散開。
市長或副市長出動所有侍衛隊!她直覺想到是針對徐皓鈞而去,流浪者的到來讓整件事朝某種未知發展。她說不清楚爲什麼這麼在意他,硬要說的話可能是那張臉讓她逐漸想起某個十分親近的人。
當徐皓鈞來家裏在昏暗的角落拿起父親的筆記本,菲亞突然意識到那是父親在她記憶中少數美好的畫面,印象中的他在家時總是在桌上反覆翻着那堆艱難的書籍,像要找出某個答案。徐皓鈞與父親,身份不明的人與毛族,兩不同時空的臉孔重疊在一起意外的有點相似。
菲亞連水也沒裝,回頭就跑,風一般衝過還沒走進日夜塔的優典面前,吸引了附近好奇的毛族擡頭觀看,但每一道目光都沒讓她停下來,再次經過市政大樓的瞬間甚至沒注意到幾個在門口集結的流浪者。
菲亞快速閃過走在路上的毛族,那些人就像靜止不動的雕像,她目光緊盯着家裏的方向。經過風末大道上的第一座存倉,她維持穩定的速度向前奔跑,全身的肌肉跟着心臟的節奏跳動。
回家的巷子出現在視線內,她壓抑住加速的衝動,將注意力完全放開,不放過任何流入耳中的聲響,左手攀住巷口那棟建築物的外牆,整個人騰空而起旋進巷內,接着猛然停下腳步。
有如命運安排的相遇,陰暗的巷尾處,不該出現的白影正帶着徐皓鈞往她的方向走過來。
「市長,這麼突然急着找他有什麼事嗎?」菲亞雙手在大腿兩側戒備,同時注意附近有沒有侍衛隊的腳步聲。
「我跟流浪者的首領談過之後,發現徐皓鈞是在異變之後出現的,這件事與風雷市甚至整個靜境的某個重要規則有關,希望他能幫忙。」市長尖細的聲音在兩側高矮不均的牆面之間回盪,後頭的徐皓鈞似乎陷入兩難。
「那我可以跟着去聽嗎?」菲亞雙手叉腰,巷子原本就不寬,她這一叉腰幾乎卡住兩邊牆壁。
「這…目前狀況不明,我希望能減少知情的人數,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或期待。」市長打着官腔焦躁的前進,這時候他開始厭惡風雷市的制度,特別是沒辦法強迫探索隊遵照他的命令。
「那可不行,我擔心下次看到他是在背陽右區城外,畢竟你們副市長,可是一見面就急着想趕走他。」菲亞完全不爲所動,背陽右區城外是她父親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
「你父親…那是一場悲劇,但徐皓鈞可能是最接近靜境核心的人,只要暫時讓我們談幾分。」市長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沒有任何攻擊或防禦姿態。
「我認爲你跟副市長隱瞞了什麼,尤其是副市長。」
「沒錯,我們確實有我們的的原因,但這次不是,我可以保證。」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
這時走在市長後面的徐皓鈞腦中突然警鈴大作。
菲亞想不到其他理由,只好強硬的說:「既然人是探索隊帶回來的,我就得確保他安全。」
「他在我身邊會比較安全。」
「是嗎?那我暫時加入侍衛隊好了,這樣更安全。」
市長早就聽說菲亞不好溝通,偏偏在這時候遇到,就算再有耐心也忍不住動氣。「那就小心了。」那時兩人的距離不到十五步,已經能在陰影中清楚看見對方的臉,而市長臉上有着從未有的嚴肅。
「反正我是跟定你…」菲亞剛說到這裏,突然市長一擺手,一陣猛烈的暴風憑空吹起!這在靜境中是不可能發生的自然現象,她反應過來時只覺得雙腳離地而起,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後飛去!
幾乎就在同時,走在後面的徐皓鈞聽到背後不遠處的某種聲音,讓他想起斷掉的電線,轉頭只看到滋滋發出白色電光正在凝聚,他還來不及細看,猛然一股無形的力量抓住他騰空飛起,越過市長的頭上往菲亞的方向飛過去!
「跟菲亞去市政大樓。」市長雙手張開按住左右兩側的牆。「快走!」剛往後飛的菲亞好不容易抓住巷口的建築物外牆,沒料到徐皓鈞馬上跟着撞過來,力道之大讓兩人同時橫越風末大道飛進另一側的巷子。幸好風雷市的巷道還算有連通,要是正對面有建築物哪怕只是一道矮牆,兩人不死也重傷。
第二道將徐皓鈞拋擲出來的力道比第一道還要強得多,菲亞緊抱住徐皓鈞根本無暇顧及背後,只能祈禱能安全落地。那個瞬間她看到原先的巷內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驚人的是,市長空手就把那道電光擋在身體前面!
是誰偷襲?那是什麼武器?完全都沒看到。
「嗯────」徐皓鈞咬緊牙關儘可能不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距離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拉開,很快,市長的白色身影就變成模糊的一團白影,菲亞感覺到速度放慢高度下降,憑感覺雙腳用力往地上頓,腳後跟陷入沙裏劃出兩道好幾尺長的痕跡。
這種速度力道,如果着地的是徐皓鈞這種普通人八成會雙腳骨折,但對菲亞來說只是小腿麻痺,停下來之後順勢坐倒在地,徐皓鈞趴在她的大腿上,兩隻手被壓在身下,至少沒有明顯外傷或骨折,兩人一時間都動不了。
「啊!」他這時候才終於喊出聲。「哪來的風啊?還有電光?你們風雷市的特產嗎?」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腦中混亂成一團。
「哪有那種東西。」菲亞說完重重的喘氣,剛剛徐皓鈞飛撞到她身上把她肺裏的空氣全都擠出去。「沒事就自己爬起來,不要壓在我身上。」
「好,等我一下。」徐皓鈞一隻手伸出來用力撐住沙地,第一次滑掉,第二次才勉強找到施力點撐起上身,用盡全身力量才往另一邊仰躺在地,吐出一大口沙。「呼、呼,這裏是哪?」
「背陽右區。」菲亞沒好氣的說。「整個風雷市人最少的地方。」剛剛橫越風末大道不知道有沒有被誰看到,就算看到也沒辦法,這不是她自願的。
「人最少?什麼意思?」徐皓鈞轉頭,頸部的神經與肌肉好像泡在溫暖的水裏,視線範圍移動之後脖子纔有繃緊的感覺。他看到的景象跟在背陽左區差不多:沙地、殘破的建築物、空曠的巷道,以這個標準來說整個風雷市還算滿平均的。
「這一區是毛族的墓地。」菲亞終於恢復感覺,一隻接着一隻把腳從沙裏拔出來,低頭對仰躺在地上的徐皓鈞伸出手。她注意到徐皓鈞擺在胸前的另一隻手裏握着銀色的水壺,是她留下來的那個。
徐皓鈞抓住那隻手把自己用力拉起來,一個重心不穩,另一隻手搭上菲亞的肩膀纔沒跌倒。
「你們的人都這麼…沒力嗎?」菲亞緊緊皺眉,掃視周圍確認沒有危險。
「也是有把身體練很壯的人啦。」徐皓鈞不滿的說,馬上鬆開手轉頭看旁邊的沙地。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菲亞看着飛來的方向,剛剛那種白中帶紫光她從沒見過,很明顯原本是針對徐皓鈞而來。
「剛剛市長叫我們去市政大樓。」徐皓鈞說,茫然的左右觀望找到方向。
「也好,目前沒其他辦法。」菲亞轉頭看其中一側巷道,腦中大致畫出到目的地的路線。「走吧。」她顧慮徐皓鈞身體的狀況只用小跑步的速度,幸好身後傳來的沉重腳步聲還算有力。
雖然她對市長與副市長都沒什麼好感,但身爲風雷市的居民,理所當然應該救援市長,既然遇上了就該出一分力。走在她後頭的徐皓鈞則是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要不是那陣怪風,自己可能會死在剛剛的地方。
菲亞毫不遲疑的直走或轉彎,彷彿在牆上或哪裏有他沒注意到的路標似的熟門熟路。剛來到風雷市的時候多少看到隱藏在巷裏的人,有老人也有母親帶着小孩;但這裏就像迷宮,完全遇不到半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越走越覺得毛骨悚然。
「你常常來這裏嗎?」徐皓鈞忍不住低聲問菲亞。
「來看我爸,順便看看能不能查出是誰殺他的。」菲亞平淡的說,徐皓鈞這纔想起菲亞說過她父親被人發現死在背陽右區,這麼說來墳墓應該也在某處吧。「查了不知道幾次,只知道地上血跡不多,應該是死後才被移到這裏。」
「也就是說這裏不是第一現場。」徐皓鈞覺得一陣冰涼,可能是身處墓地的關係。
「什麼『第一現場』?」
「喔沒事,這跟你剛剛說的是同一個意思。」
菲亞想了一下。「喔,我大概懂了,你那邊真的很喜歡把複雜的事情用幾個字的簡稱。」
「應該是吧。」徐皓鈞回想過去學校跟電視學到的內容。
他們走到某一棟看上去還算完整的一層樓平房,雖然有明顯的傾斜,但至少看得出來外牆上那個長方形的空洞曾經是門,金屬框格曾經是窗戶。菲亞停下腳步,看往門裏的暗處。「我爸的墳墓。」
「哪裏?」徐皓鈞左右看看沒有想像中的墓碑,接着突然意識到菲亞說的是這整棟建築物,看來風雷市房子的數量比人多太多,才能這麼揮霍。「原來都是墓室,難怪我剛剛一路上都沒看到墓碑。」
菲亞瞥眼看他,但什麼也沒問又轉回頭,那個神色只有在聽不懂一些專有名詞時會出現。「走吧,趕快找到侍衛隊,你在幹嘛?」徐皓鈞雙手合十,對着菲亞父親的墓室低頭,喃喃自語。「求你爸保佑我們一路平安。」破敗殘缺的每一棟房舍可能都是一個毛族人甚至一整個毛族家族的墓地,感覺幾十對幾百對目光從各處縫隙窗格暗處直盯着他。
「開什麼玩笑?他都去世那麼久了,你求主還差不多。」菲亞不耐煩的拉着徐皓鈞的袖子,不料啪啦一聲襯衫的袖口應聲裂開,她頓時呆住。兩人尷尬的對看一眼,徐皓鈞冷靜的掙脫,輕輕拍兩下袖子破損的地方,好像他更在意的是衣服染上沙子。「抱歉。」
「沒…沒關係,這布料滿薄的,一路穿過沙漠到這裏,沒破才奇怪吧?」徐皓鈞乾笑兩聲,不料菲亞的臉色刷白,表情嚴肅,兩條細眉用力因爲瞪大的眼睛而彎曲,突然那張臉迅速的貼近他面前,雙手被用力握住。
「我一定會找一件衣服來還你,等這件事之後,可以嗎?現在我們得先去市政大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負責,這一輪結束前就會處理好,我一定會想辦法。」
這下反而徐皓鈞被嚇到,他僵硬的點點頭。「好,沒…沒問題,我們先去市政大樓吧。」
「真的可以?那就這麼約定。」菲亞再問一次,握緊他的手,布料對毛族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古人遺產。
「可以、可以,約好了。」徐皓鈞感覺掌心傳來溫熱,腦中正胡思亂想着原來毛族的掌心跟他一樣光滑,這是他第一次被女生這麼用力握住,而對方的臉幾乎近到可以接吻。
「太好了,那我們趕快走吧。」菲亞這才甘願放開他的手,非常慎重的跟他拉開距離,維持先前的速度朝某個巷口跑去。
只是一件衣服,有這麼誇張嗎?徐皓鈞看着袖口破裂冒出的縫線,連忙跟上腳步。
當菲亞與徐皓鈞在背陽左區穿梭巷道時,市長跟偷襲者的鬥爭迅速來到尾聲,這也是市長當機立斷把徐皓鈞送離現場的原因。打從他看到電光的瞬間就知道偷襲者的目標只有徐皓鈞,絕對不會對他出手。
「你救他,他總有一天會殺你,最差的狀況,他會害死整個風雷市和我們建立起的一切!」偷襲者,或該說是風雷市的副市長,把原本手上拿着圓筒狀的東西掛回背後,爲了這次出擊他特地戴上特製的黑色金屬腰帶與腰包,淡綠色的披風垂下剛好遮住那個東西。
「那又有什麼錯呢?東西怎麼創造的就怎麼毀滅,『要知道你們的罪必追上你們』。」市長微笑,剛剛把徐皓鈞送離現場時沒能完全擋住電光攻擊,雙手手臂上的白毛纏繞好幾條黑色線條,隱約有股焦臭味。幸好副市長市從側邊發動攻擊,要是直直的對他發射就死定了。
「少跟我來經上那一套,你留着下次祝福說。」副市長舉起一隻手,他特地等到市長對菲亞出手時才發動攻擊,沒想到會失敗。「你運氣好,依我對海浪的瞭解一定會拉他入夥。」
市長微微一笑朝老夥伴走去,兩人肩並肩走,像剛剛的攻擊只是例行性的存續儀式。如果菲亞當時堅持回來救援市長,見到這幅情景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想必不太良好。「你再也不用見他,我也保留退休的機會,不好嗎?」
「不好!風雷市要不是我們哪會有現今的光景?防壁、存續、祝福,我們哪一件沒做好?還要研發武器保護整座城所有的人,就算他不是『他』,我也不能眼睜睜坐等事情這一切回到從前。」副市長從腰包裏拿出一件摺疊好的淡綠色披風,攤開,遞給市長。「拿去,不然只有我一個人穿不太自然。」
「你就是顧慮東顧慮西才那麼多煩惱,說不定這個他會贊成我們建立的這一切。」市長接過披風把繩子系在脖子上,兩人自從8輪前執政以來都是成雙成對的出現。「這附近沒什麼人吧?」
「儘量避開了,看到就看到吧,風雷市就這麼一個小地方。」副市長的目光穿過好幾棟或歪或斜很難稱爲房子的建築物,最後看着市政大樓頂樓的小型碉堡,不知不覺已經活這麼久了。「不然就說是武器實驗吧,誰知道哪時候鱗族羽裔又要打過來。」
「只有你說的纔有人信。」市長說。
突然兩人都沒說話,經過一棟只有兩片牆跟一塊天花板的住處,裏頭有一位全身深藍色的毛族老年人朝他們揮揮手,他們同時舉手迴應。
「你記得這一輪的祝福嗎?」市長說。
「『我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不及我列祖在世寄居的年日。』」副市長不需要思考就能從記憶中截取這段話,每次祝福前市長和他都會再三練習要說的內容。
經過一處存倉,原本顧守的侍衛隊被調去尋找徐皓鈞,三四座或直或歪形狀不一的水泥建築以奇異的角度互相支撐,像不規則堆疊的四角錐,門口空蕩蕩的顯得冷清。
「當初應該你來當市長,你比較懂得掌握羣眾的情緒。」市長想起第十七號光導管被遮住造成的騷動,後來是靠副市長那一番演說才順利完成儀式。
「不,你纔是真正想做些什麼的人,畢竟在『沉默紀』之前我是學風險管控的,那是我的本能。」副市長突然笑出來,露出泛黃的牙齒。「倒是你每次報告都照稿唸,把那些主管氣個半死。」
「稿子都寫了,沒唸完多可惜?」市長也笑了出來,那是屬於他們共同經歷的美好過去。
「你看,其實就跟以前一樣,是吧?」副市長看向最遠處,像帷幕一樣只露出一截的防壁,擋住另一側讓人喪失意志的太陽。
「是阿,希望還跟以前一樣。」市長語帶保留的收尾。
菲亞還沒回到市政大樓就遇到三人一組的侍衛隊,風盔剛好也在這一組隊伍裏,要是平常,侍衛隊要把菲亞跟徐皓鈞帶回去是絕對辦不到的;但這次出乎風盔和所有侍衛隊的預料,菲亞竟然非常配合,還主動要求他們找到傳令隊就儘可能通報其他侍衛隊回市政大樓。
當他們來到市政大樓時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侍衛隊和五個得到消息跟來看熱鬧的流浪者,然後侍衛隊難得順利的行動也隨之迎來尾聲。
「侍衛隊們,聽我說!」菲亞往市政大樓前的階梯站上一階,俯視着現場少數侍衛隊。「我們往背陽左區去,全副武裝,我們去救市長!」每一個身披深紅布料的侍衛隊都露出呆滯的表情看着她,菲亞似乎認爲自己已經掌握了侍衛隊的注意,快速的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一遍。從去找徐皓鈞碰巧遇見市長,兩人之間的衝突,以及那道電光被市長獨自擋下,就像一段簡短的冒險故事。
侍衛隊員同時露出困惑的表情,菲亞正在描述的是風雷市內發生不明的攻擊行動,而且就在背陽左區的住宅區!他們不約而同看向風盔,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風盔身爲侍衛隊長十分清楚遇到無法判斷真偽的緊急情事,能處理的方式其實並不多。「你願意在主,以及前任市長曾經奉獻己身的市政大樓面前,發誓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對毛族的信仰來說,這個問題的涵義是願不願意用自身的信譽、生命甚或是更高權位的東西爲自己做保,是非常嚴肅的問題。
菲雅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你不相信我?」
「我沒有辦法在這麼少的分寸內判斷真假,按規定侍衛隊只聽令於市長和副市長兩人,因此只能交給主。」風盔皺起眉,深綠色的眉毛看起來像兩片藻類。
「你!」
「我可以作證,菲亞說的是真的。」被冷落在一旁的徐皓鈞說,他的目光低低的看着石磚地板,像在確認石磚跟石磚之間有沒有緊密相連。
侍衛隊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盔則是始終立場堅定的看着同一個方向。
「好,發誓就發誓!我,菲亞,在主面前,在前任市長畢生奉獻的市政大樓面前發誓,我剛剛說的…」菲亞說到這裏就閉上嘴,眼睛瞪大,不敢置信的看着從背陽左區的某處巷道內走出來的兩個人,相同的淡綠色披風。徐皓鈞看着他們一高一矮、一白一褐的身形,直覺想到黑白無常。
「看來下次有人要競爭市長寶座,已經在練習祝福了。」副市長渾厚的嗓音在人羣中格外響亮。
「也好,我差不多該退休了。」市長朝菲亞和藹的笑着點頭。
風盔謹慎的靠上前,目光稍微在市長的手臂上的焦黑痕跡停頓一寸。「市長,剛剛菲亞說你…」
「這件事我們確定後會公佈消息。」回答的是副市長。「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再次跟流浪者討論重大議題,你把人召集回來在一樓待命,沒有我或市長的命令不能讓任何人擅自進來。」
「流浪者們,請你們也去找海浪回來,就說人找到了。」市長接着說。
「是。」風盔右手舉到胸前,回頭聚攏其他侍衛們,同時流浪者們也準備用自己的方式尋找正在城中某處的海浪。
在臺上的菲亞目光始終盯着市長的手臂,原本的白毛上染上了幾條黑色粗細不一的線條,憑直覺就能猜到大概是怎麼造成的。然而此刻她無法停止腦中的想像,關於當時偷襲的人,身份明顯到不需要猜。
「市長!你沒事太好了。」徐皓鈞繞過聚集在一起的侍衛隊,正朝市長的方向跨出兩步,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強迫他停下腳步,菲亞自然的擋在他和副市長中間。
「我剛想集結這裏的侍衛隊去找你。」菲亞的目光從市長的臉上移動到副市長的腰帶上,凝視他背後稍微不規則狀的隆起。
「很好的決斷,但就如副市長說的,請你們也保密。」市長只是微微往前傾身,沒有副市長那種自然而然的威嚴。「我們需要徐皓鈞幫忙驗證一些事情。」
「他幫你們驗證?他纔剛來到風雷市,怎麼可能知道什麼?」
「這也要談過之後才能確定。」
菲亞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侍衛隊警覺的同時轉過身。市長跟副市長同時停下腳步,雙方看似會無止境的對峙下去,不料菲亞身後冒出一個聲音:「我幫得上忙的話就談談吧,沒關係的。」她不敢相信說這話的人是徐皓鈞。
「你確定?」菲亞轉身,看到的是異常堅定近乎悲壯的面容,好像換了一個人,而且那個表情她非常熟悉。
「我不想再不明不白下去。這就像一個『檻』,我的意思是說…每個人總會遇到需要克服的難關,不然就會一直卡在這裏。」徐皓鈞看着她說。
菲亞深呼吸,聲音大到所有人都聽得到,緩慢的吐出來。「我聽不懂你那邊的那些東西,但既然你決定了,那就這樣吧。」
「那麼,我們走吧,每一寸都很珍貴。」市長朝市政大樓走。
副市長經過徐皓鈞身邊時微微皺眉,銅鈴大的雙眼狠狠盯着他,腳步放慢到幾乎要停下來的地步。「走吧,求主帶領我們。」
徐皓鈞以爲會聽到菲亞或侍衛隊同時回答「風雷齊鳴!」,不料沒有人應答這句話。儘管不安,他還是跟着兩個淡綠色的背影往前走,心想這是他在這裏,說不定是人生中第一場爲了自己而不是爲了誰打的仗。
菲亞既擔憂又焦慮的瞪着市長等人的背影,雙手手臂交叉在胸前,打算就在這裏等到徐皓鈞安全出來爲止。她的目光停留在徐皓鈞右手衣袖,一路走來已經沾染黃沙,最新的一道破損傷痕白的明顯,她睽違已久的向看不見的主祈求能有機會彌補這個錯誤。一旁的風盔訝異的看着菲亞的側臉,看着徐皓鈞的背影若有所思。
很快的一隊探索隊員急匆匆的朝菲亞衝過去,帶來向陽區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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