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三章 免盐银 作者:夺鹿侯 正文卷 正文卷 二百八十三万男丁。 咱刘狮子的元帅府也是好起来了。 “各地报至户衙,都是丁数,沒有口数?” “大帅,汉中蒋知府起初报上来的就是丁数,各府州县报上来的也都是丁数。” 承运解释完,轻轻笑出一声:“嗨,丁数对他们有用,能收丁银嘛。” 丁银。 刘承宗缓缓颔首。 這实际上是他的知识盲区。 丁银是民间叫法,它实际上是成年男性所要缴纳杂税的统称,裡面很大一部分叫代役银,就是替代徭役的银子。 明朝有士绅优免,或者說所谓的官户优免,免的就是丁银裡的代役银。 士绅和官户不需要做徭役,举人和秀才免两人劳役、两石丁粮。 丁粮其实就是丁银,尽管一條鞭法规定官府要收银子,但实际上官府为了便民,收税通常還是征收实物,征到的实物多了,再统一兑换银两,熔成官锭。 因为优免的原故,刘狮子从未给大明交過代役银。 当然,這也就他造反的早,崇祯四年,皇上就把秀才从士绅体系裡踢出去了,他要是沒造反,跟大哥也必须得交代役银。 以至于刘承宗根本就不知道,丁银要交多少。 “丁银主要是户口盐银和代役银,盐银为每亩每年三厘,代役银视户籍征不同银两,如匠籍的班匠代役银,每年是四钱五分银;类似的還有驿站、门子、轿夫、更夫之类。” 承运给刘承宗解释道:“一條鞭法以后,就都以白银折入田亩之中,官征官解,若无朝廷命令,便留存于地方衙门,至于怎么征的……张部堂应该比较懂。” 张献忠站得直挺挺地半天了,這会突然在税务上听见承运的话,愣了一下。 地方衙门的事,他懂個鸡毛啊? 但既然被提到了,咱老张也不怯场,伸手在身前边比划边說:“张相公立了一條鞭法,但刁民虽然沒咱這么刁,也刁得很,谁管你征银不征银的,老子的地裡又长不出银子。” “因此地方官府都還是只能征实物,征来粮布,由官府跟商贾豪绅勾兑,兑成银子,熔成五十两一锭的税银,這么大個,费劲的很,分给弟兄還得切,官家足银一切,就成了一两值九百八十文的碎银。” 一听就沒少抢,专业。 承运人都傻了,谁让你分享抢劫经验了?我的意思是你当過衙役! 但他扫视殿中众人,帅府本身的将校官吏,都多少有個抢劫犯的副业在身。 虽然此间多了外藩的领主们,但是像巴图尔珲台吉、摆言台吉、楚琥尔将军之类,也都是精通劫掠的专业人才,全是乌鸦一般黑,也沒啥丢人不丢人的了。 也就河道总督陈奇瑜、巡盐御史孙振生、巡茶御使梁兴這寥寥几個正经人,他们的样子都像沒听见一样。 承运放心了,這才抱拳道:“大帅,各地编了户籍丁数,便要定下一個丁银数目,沒有這笔银子供应日常开支,地方衙门运转不起来。” 就在這时,巡盐御史孙振生出列行礼,道:“大元帅,户口盐银的征收,還要多加考虑。” 刘承宗示手让其详說,才明白這钱其实收的沒有道理。 户口盐银起源于明初。 当时国家初定,北方残破,人口十不存一,又设有大量驻军,在军屯田之余,太祖皇帝就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食盐配给制度。 令天下百姓输米助军,只要把粮食运到边防,人人可以是盐商,盐运回各地,经府、州、县、乡、都、裡各级,官府按户计口,十五以上叫大口,每月支盐一斤,以下叫小口,每月支盐半斤。 這個时候是无偿配给。 永乐年间,因宝钞通货膨胀贬值,为强制回笼宝钞,将实物无偿配给改为宝钞征收,仍旧是大口每年十二斤、小口每年六斤盐,每斤百姓要纳钞一贯。 当时一贯宝钞的官定市值为铜钱十二文,照這個价格,三口之家每年的盐税是三百六十文。 但是到正统年间,就开始不讲道理了,全国停止了食盐配给,但這一贯宝钞依然在收,成为实际上的人头税。 至弘治元年,盐钞银被放进了田税了,每亩征银三厘,這三厘一直叫盐银。 摊丁入亩。 至此,明朝的人头税在正统至弘治年间短暂出现,随后消失在歷史长河中。 但這加征的三厘田税,一直以盐银的名字,延续至今。 孙振生被刘承宗任命为主管盐政的巡盐御史,必须得问问刘承宗对這事的看法,官府要不要进行食盐配给,配给要有具体解运章程,不配给的话,就是盐运由商,但這每亩三厘的盐银還征不征。 刘承宗当即摇头:“不征,既然在正统年间就不给配给食盐,還征這個干啥。” 孙振生刚要行礼,夸刘承宗两句宽宏仁义,话還沒說出口,就听刘狮子补充道:“承运,户衙把這三厘加到田税裡,不要用盐银的名字了。” 刘狮子看见孙振生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只是笑笑,什么都沒說。 大明這类苛捐杂税,主要是因太祖皇帝对旧田永不加赋、新垦田地永不起科的善政,把田税总额冻结。 其实這本身沒啥,哪有永世不变的政策呢,后面的皇帝努力工作,像嘉靖那样,该清理田地的,把事情做好就是了。 那样即使作为税基的田地沒有增加,也算藏富于民。 真正完蛋,還是害了失心疯的万历,分封一堆王田、养禄田,朝廷税基本来就不多,還让他的儿女都吃掉了。 所谓的盐银,就是文字游戏,它早就变成田地税了。 刘狮子沒有祖宗之法不可变的限制,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的把這個名字继续下去,他敢大大方方加税。 咱元帅府的田税就是高。 不過這倒是让承运有点不能接受,提醒道:“大帅,那田税可就每亩一分八厘银了。” “一分八厘。” 刘狮子沉吟一声,翻看着案上的新编元帅府志,心中暗自权衡。 這個田税本身不高,相较于如今的大明各种加派之后,更是低得多。 但這不利于元帅府目前的情况。 元帅府志上不止有二百八十三万余壮年男丁,還有田地的具体数额。 陕甘青三省,共有四十七万三千七百五十六顷农田,等于四千多万亩。 但实际上這四十七万顷地,熟地只有二十二万顷,余下二十五万余顷,都是经過撂荒的生地。 全面地看,刘承宗发现早前挨骂的凤翔知府李嘉彦其实冤了点,人家的治理政绩,并未跌破元帅府官僚平均线。 甚至单拎出来,凤翔府那四熟六生的比例,還挺优秀。 毕竟元帅府這二十二比二十五的田地熟生,全靠西安府给吊着。 一個西安府就有九万八千八百余顷田地,其中撂荒的生地,仅有四百顷,還是被战争耽搁了。 若再算上华州、同州那几個渭河两岸的直隶州,元帅府八成田地,都在关中的渭河两岸。 非常直观。 既显示了渭河平原在整個西北的重要性,也展现了元帅府在自然灾害下,满目疮痍的土地。 三十一万顷田地,撂荒了二十五万顷。 最终,刘承宗摇头道:“這不行,太高了,不利于流民招垦,恢复生产。” 诚然,陕西目前大多数府、县,根本就沒有恢复生产的基础。 但对刘狮子来說,与其定個高额的田税,到时候地方无法完征,還不如让田税稍低一点,恢复一点是一点。 至少像鞠思让那样的能臣,在地方上都能顶着有毒的环水,在庆阳府招募流民开垦田地,几年下来把地方上搞得還不错。 “就定在一分五厘,不要更高了,各县按府志上报上来的熟地数额征收,生地三年免征招徕百姓开垦,吏衙将生地开垦为熟地的成效,纳入主官考成。” “盐银等各类杂税并入代役银,户衙商议章程,命各县按照田税总额,每两银子加征一钱,摊派给拥有田产百亩以上的富家,分個三等九则,分派数额。” 刘承宗說罢,用食指指节轻叩桌案,对承运强调道:“各县每年将代役银与次年预算随田赋运至府衙,经過知府核算,再拨划地方。” 這些征税要求,沒什么新鲜的,其实基本上就是一條鞭法。 张献忠疑惑道:“大帅,這各县将代役银运至府衙,再由府衙拨给各县,這不脱裤……多此一举嘛!” “那礼衙尚书觉得,该怎么办呢?” 张献忠一本正经的献计献策,开口却是格外的简单粗暴:“依卑职浅见,不如派兵巡查,有哪個龟知县多收税、乱花钱,就效法太祖皇帝,给他剥皮萱草。” “你……” 刘承宗一時間哑口无言,浅见是個谦辞,但你這也有点太他妈浅了。 张献忠不是胡乱說话,一来他确实是這么想的,军队要比官员保险。 二来呢,他這么长時間刘承宗学不是白研究的。 刘承宗言必称太祖皇帝,整個就一副朱元璋最坚定的政治理想继承者的态度,举太祖皇帝旧例,就算說出再离谱的事,也不会让刘承宗生气。 他猜得真准。 刘承宗确实沒生气,只是怀疑他的智力。 心中暗暗决定,将来有合适时机,把老张挪到刑衙去。 這确实也沒啥好生气的,咱元帅府一帮子就会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大头兵,平均素质就這屌样,装的像個人就尽力了。 从鄂毕河到青藏高原,各路凶神恶煞齐聚一堂,還有像张献忠、李自成、左良玉为代表的土产杀才,哪個横扫半径都大于一千公裡。 能跟過家家一样在這老老实实站着扮演朝会,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进步了。 還能真指望他们吐出象牙来,想撒呢? “诸位兄长,在這個大殿裡,說话要慎重,议定的事,决千万人之生计生死。” “征税不利,军需不足,刘承宗王嘉胤哗变脱伍;开源节流,裁撤驿站,魏迁儿李自成失业造反;苛捐杂税,摊派搜刮,王自用张献忠起兵从贼……我与诸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刘狮子语重心长,着重地看向张献忠:“所以政策可以复杂,哪怕是浪费人力浪费财力,都无妨,犯了错误可以改正,唯独不能粗暴模糊。” “我們不控制尺度,下面的军兵官僚胥吏会帮你控制,但到时候怎么收场就說不准了。” 刘狮子语重心长:“尤其惩处、杀人,人多跑了两趟,吃点东西睡一觉力气就歇回来了;废了钱财物力,再制再买哪怕再抢,总有办法,可脑袋掉了接不回去,人心丢了也找不回来。” “巡查军兵如何辨别征税多寡、开支对错?他乱杀人,又该派谁去监察我的士兵?” 刘承宗沒再多說,摊开手道:“就是要多此一举。” 這话他說的理所应当:“不让各县将代役银跟着田赋运到我這就不错啦,运到府衙,知府能知晓各县留存税收数额,也知道开支预算,让民脂民膏落到实处,二来一府之地,贫富相济,免得越穷越做不出事。” 說到這,刘狮子摇了摇头。 這年景的西北啊,除了打仗所需的兵、器,其他的還真是样样都缺。 “大帅這真是至仁至明之法。” 声音从大殿靠近门口的柱子后传来,随后走出一人,行礼后朗声道:“卑职下了朝会就回布政司草拟章程,将公文下达十三府。” 刘狮子只觉眼熟,不禁有些奇怪,這大殿四面桌椅有数,怎么柱子后面還藏了個人。 這元帅府议事,你谁啊,怎么混进来的? 听见布政司這個衙门,再定睛一看,刘狮子想起来了,陕西布政使司经历官,张缙彦。 看他這說话朝会什么东西颠三倒四,估计這半年在布政司给精神憋出了毛病……又疯一個。 毕竟元帅府的官僚构架是旗杆型。 上面的部堂、都督、总督、旅帅,一個萝卜一個坑,基本上不缺人。 下面数量众多的府州县,像样的地方,该有的主官也都有,有些关窍地区的主官還非常靠谱。 唯独连接上下的旗杆子,比如陕西布政使司,就张缙彦這一個正经的六品经历官和四個门子。 元帅府少有的省级衙门代主官,人家确实有入殿议事的资格。 要不是看见他,刘承宗都想不起来,自己還有陕西布政司這個部门,他道:“张缙彦啊,你在布政司干得怎么样啊?” “回大帅,卑职干得好极了,這半年,协助刘部堂统算各府志,对大帅所說征税及军务,亦有陈情!” 张缙彦确实是被逼疯了,天天在衙门裡自己跟自己玩,心裡头七上八下,一两個月還行,這半年下来都快神经了。 真的,他现在就拼了命想让刘承宗认识到他的价值,要么把布政司真当成個衙门来做,官员补齐干点正事,要么把布政司拆了,让他到兵衙、户衙、刑衙随便哪個地方。 哪怕给他扔到泰萌卫呢。 否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元帅府,究竟是個什么地位。 刘承宗看他想要进言,還觉得挺新奇,便道:“但說无妨。” “卑职以为,帅府对熟地征税宜高不宜低,但对于生地,应免尽免,同时在县、州、府所征田赋,应视府县贫富,定本折比例。” “人少地少之地,尽征本色,人多地广之处,亦至少应保留三成本色,不宜尽征折色。” 本色就是实物税,折色则是白银。 “盖因我于各府俱有驻军,官府手上有粮,低买高卖,方可稳地方粮价,以供应军需。” 张缙彦說着,突然有点瞻前顾后了,环视殿内众将,再看向刘承宗,這才低眉顺眼小声道:“不過卑职以为,如今西北已定,军旅就食地方终归不妥,帅府還是应当给诸军发放足额兵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