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辯法!我的道,錯了?
哈哈——
慶城上空,那道宛如擎天巨靈的巨大身影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縱然被壓塌的脊背稍稍阻礙了發聲,那笑聲依舊有如風雷滾動。
主辱臣死。
在這充斥着無盡嘲諷之意的笑聲之下,一衆鎮遼將官無不臉色鐵青,眼帶殺意。
“閉嘴!”
“放肆!”
陣陣呵斥連成一片,卻被虛空傳來的浩大神念阻止。
“無妨。”
一衆將官臉色難看。
“可是——”
韓紹語氣淡淡,略帶玩味。
“喜歡笑,就讓他笑,孤既然予他開口的機會,倒也不至於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正應了那句老話,只要我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
或許是因爲沒有得到迴應的緣故,那道響徹整個慶城上空的笑聲漸漸消停。
“笑夠了?”
簡單三個字,語調甚至沒有任何起伏,卻讓剛剛還笑聲癲狂的黃天力士臉色漲紅。
羞辱?談不上。
無視?更沒有。
可這份居高臨下的真誠與放任,反倒是更讓人無所適從。
“要殺便殺,何必在貧道身上浪費時間!”
“讓貧道背叛黃天道、背叛大賢良師,更是癡人說夢!”
擎天巨靈高昂六陽魁首,引頸就戮。
語氣態度之堅決,斬釘截鐵。
隱於虛空的韓紹見狀,也是忍不住嘆息一聲。
爲心中信念、爲天下大義,不吝犧牲。
縱然立場不同,又如何不能稱得上一聲仁人志士?
換而言之,整個黃天道又有多少人一如眼前這黃天力士這般?
可惜啊,他們的路走錯了。
他們的人人如龍,救不了這個天下,救不了天下的黎庶萬民,甚至救不了他們自己。
路都是錯的,再怎麼努力,又如何能夠走到真正的彼岸終點?
這一刻,聯想到隔壁某個階段那些仁人志士的韓紹,心中不禁有些悵然。
在好一陣沉默之後,韓紹忽然毫無徵兆地開口道。
“你說你黃天道矢志讓這天下萬民人人如龍,但你們有沒有問過那些普通黎庶,他們想不想成龍?”
對於韓紹這話,那黃天力士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又彷彿聽到了好笑的笑話一般。
正欲開口朗笑,可想到剛剛的尷尬一幕,他還是忍住了。
將不屑的目光報以虛空,黃天力士嘲弄道。
“人皆有奮進之慾!酒肉、華服,皆爲人所欲,更遑論成龍?”
唯有人人如龍,不受欺凌、辱沒!
此爲人道煌煌大世!
只是面對黃天力士口中的輝煌大世,韓紹卻只淡淡重複問道。
“你問過他們嗎?”
問他們?
這不是人性本能之慾嗎?
“所以……其實你、或者說你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對嗎?”
黃天力士面上的狂熱稍稍一滯,有些不知如何接話。
而這時,韓紹卻是輕笑一聲。
“無妨,過去沒問,今日問也來得及。”
說話間,八境天人那浩然神念驟然落下一縷,隨後便見一道發出驚恐呼聲的身影,緩緩從城中升上慶城上空。
如此一幕,頓時讓那黃天力士怒目圓瞪。
“堂堂燕國公!八境天人!焉能不顧臉面,對區區百姓凡俗出手?”
他們這些真正的黃天道人,是真的信奉大賢良師。
施符救人、賑濟黎庶,也是出於一顆憐憫真心。
此刻眼看韓紹肆意玩弄生民,這一聲怒不可遏的怒吼更是出自本心。
可很快他胸中這股剛剛升起的怒意,便被韓紹一句生生澆滅。
“現在憐憫他們了?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在這裏的不是孤、不是孤的麾下兒郎,這慶城有很大可能已經成爲一座死城?”
黃天亂匪禍亂天下,已經成爲天下共識。
一句斬草除根,屠滅一座小城又算得了什麼?
不但不會引來天下人的口誅筆伐,甚至還會得到朝廷的嘉獎。
這個道理,黃天力士他懂。
只是他還是強撐着一口氣,冷哼道。
“正因爲這天下間視黎庶爲螻蟻草芥的狗官太多,我黃天道纔要揭竿而起,以我黃天將那無道蒼天取而代之!”
至於這些被牽連的黎庶百姓,正如大賢良師所說——
皆是我等成就那煌煌大世需要付出的代價!
這一句狗官,無疑將韓紹也罵了進去,但他絲毫不惱,甚至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
只是將目光落在那驚魂未定的城中百姓身上,溫言道。
“不用懼怕,孤只是問你幾句話,問完了就放你回去。”
從高空之上俯瞰,生活了一輩子的偌大慶城,猶如方寸小盒。
就算沒有四周遍佈虛空的軍中強者,以及那巨大到駭人的黃天力士,也足以讓尋常百姓肝膽俱裂,驚恐到了極點。
好在也不知是這人天生膽大,還是韓紹的安撫起了作用,短短片刻之後,竟是勉強穩住了心神。
“貴……貴人只管問,草民一定……一定實話實說。”
韓紹也沒有廢話,略帶笑意的聲音隨之而落。
“孤問你,你想成龍嗎?”
正努力讓自己不往下方去看的那人聽到這話,甚至忘了高空的恐懼,神色怔愣道。
“成龍?何爲成龍?草民爲何……要成龍?”
呵,這是一個好問題。
韓紹虛空落下的目光一轉,對黃天力士笑道。
“你來回答他,如何?”
早在那百姓問出那句‘何爲成龍’的時候,那黃天力士整個人便僵住了。
何爲成龍?何爲成龍……
若天下間的黎庶百姓連什麼是‘成龍’都不明白,又如何成龍?
至於後面那句‘爲何要成龍’,更是有如一記無聲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所以說……傳道、傳道,一直以來他們傳的究竟是個什麼道?
此刻他猛然驚醒過來。
那位一直隱匿在虛空中的燕國公一念拉來這普通百姓的目的,不是別的。
而是要藉此與自己辯法!
辯黃天之法!
意識到這點的他心中一緊,頓時顧不得自己那些雜亂心思,徑自向着那普通百姓闡述道。
“所謂成龍便是……”
一通講述,將黃天道義講述明白後,黃天力士眼中似有烈火灼燒。
“待來日我黃天道成就大業,爾等黎庶必能永世安享太平!人人皆可修行登聖!人人皆可……”
不得不說,黃天力士這一番描述的願景足夠輝煌,也足以誘惑。
人生中第一次居高臨下的那普通百姓,初聽也是血熱了一陣,可很快他便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帶着幾分畏懼惶恐望着黃天力士那擎天巨靈一般的身影,最後訥訥問道。
“敢……敢問這位法師,這……這人人都登聖、人人都成龍了,誰去當我們這些草民?”
黃天力士聞言,頗感不可理喻,有些惱怒道。
“草民!草芥之民!爲何非要當草民!”
“你要當龍!你要騰於九天!你要——”
可他沒想到自己這一番激情鼓勵,換來的卻是那百姓的惶恐叩首。
“草民不要當龍!也不敢當龍!”
如此朽木不可雕也,黃天力士生出怒意,恨鐵不成鋼道。
“爲何不要,爲何不敢?那你想要什麼!”
虛空中,百姓叩首不斷,聲音甚至帶着幾分哀求。
“草民有家有室,上有老母需要供奉,下有子女要撫養,只想要個平平安安!”
“只要能夠喘上一口氣,還能有上一口飯食飽腹、養活一家老小,草民別無所求!”
些許苦難、折辱,忍一忍又何妨?
人人如龍、煌煌大世,離他太遠太遠。
而且單單隻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零碎故事,便能‘看’到通往這種輝煌大世的沿途,必然盡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大世的輝煌,是故事裏那些英雄的。
而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往往只配伏屍道旁。
不是嗎?
面對這百姓最後帶上哭泣地不斷叩首,黃天力士徹底語塞。
那雙巨目直愣愣地看着對方。
他想讓對方站起來,不要跪!
最終卻是一時無言。
他只是想活,只是想讓家人活,只想讓老母能夠壽終正寢、只想兒女能夠長大成人。
他又有什麼錯?
而既然他沒有錯,難道是他……錯了?他黃天道錯了?
甚至說……是大賢良師他錯了?
“不!不可能!我沒錯!我黃天道沒錯!”
“大賢良師更不會錯!”
一聲仰天怒吼,他驀然用憤怒的目光望向虛空,怒吼道。
“休要亂我道心!”
這一瞬間爆發的恐怖氣機,激盪虛空。
連帶着一衆軍中強者構築的法力羅網都被撼動了幾分。
但韓紹卻只是在護住那普通百姓的同時,靜靜地看着他這番道心隱隱破碎的宣泄。
而正所謂,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對,我……沒錯,我們沒錯,一定是這樣……”
聽着對方漸漸無力的語氣,韓紹輕笑一聲,順勢對那被嚇得不輕的百姓道了一聲。
“放心,今日這一嚇,孤稍後會遣人予以你補償,也算酬謝你這一番作答。”
沒想到自己不但真能活命,甚至因禍得福,那百姓怔怔望着虛空一陣,正要下跪叩首以作謝答,卻被一股柔和之力託舉阻止。
“孤也不喜歡旁人跪孤,下去吧。”
“日後好好奉養老母,善待妻兒。”
說話間,沒等那百姓做出反應,便將之從九天送回人間。
畢竟那裏纔是他能夠順暢呼吸、活着的地方。
而九天遼闊,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形神俱滅。
於他而言如此,於韓紹這些高居九天者而言,同樣也是如此。
“你們確實沒錯。”
“至少在某些方面,與孤不謀而合。”
這句話韓紹是神念傳音,旁人聽不到。
可落在正陷入某種混亂的黃天力士耳中,卻無異於一記驚雷。
“你……你說什麼?”
震驚、意外,更多的則是難以置信。
而更讓他錯愕的是,韓紹隨後便道。
“放開他吧。”
一衆軍中強者猶豫了一瞬,終是齊聲應喏。
等到那被壓塌的脊樑重新挺直,韓紹緊接着輕笑邀請道。
“以你的膽色,連死都不怕,應是不會懼怕上來與孤一晤吧?”
激將法並不高明,卻往往很少有人能夠逃脫。
此刻同樣也是如此。
對於那道源自虛空的邀請,那黃天力士神色略微掙扎,當即咬牙道。
“有何不敢!”
既然已經落入對方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什麼好懼怕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這世上有些人他不喜歡殺人,卻向來喜歡誅心。
而李靖等人追隨韓紹日久,自然瞭解得十分透徹。
所以在看到那黃天力士解開祕法、恢復身形後,一步沒入虛空,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盡皆從對方看到了一抹憐憫之色。
“我老馮就沒有見過入得君上轂中,還能逃脫的。”
很多時候,馮參甚至覺得大禪寺大雄寶殿那處‘雅座’,應該換作他家君上來坐。
畢竟要論舌燦蓮花、三言兩語蠱惑人心,別說是那位三藏禪師了,就算是佛祖親至,也算個球。
對此,李靖雖然心中頗爲認可,但面子上還是呵斥一句。
“勿要妄言謗君!”
馮參這廝素來什麼話都敢說,若不加以約束,早晚有一天會被這張破嘴害死。
冠軍城一戰,昔日跟隨君上北上草原的三百老兄弟,已經十去二三。
剩下的,每一個都彌足珍貴。
……
而正如馮參等人預料的那樣。
入得他韓某人轂中的人,又豈有逃脫之理?
剛剛那一番論道誅心,降服那黃天力士還在其次,只要是韓紹正好藉此機會給麾下將士疊上了一層護甲。
畢竟類似黃天道這樣的教統勢力,在謀奪人心方面天然佔據一定的優勢。
他可不想未來哪一天,有人在自己的家門口,豎上一杆黃天大旗,口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有些事情未雨綢繆,提前打上預防針,總比亡羊補牢強。
“道友,怎麼稱呼?”
被刻意斂去輝煌天宮的天宮祕境,看起來平平無奇。
唯一讓那黃天力士有些驚異的是眼前這位燕國公的出衆姿容以及年歲。
太年輕了!
據說纔不過剛剛弱冠之年!
國之將亡,必生妖孽?
亦或是……天降此奇偉英才,扶大雍之大廈將傾?
如果是在此之前,他或許會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多上一些。
可現在他卻是有些不確定了。
“貧道左晉,賤名不足掛齒,更不敢當燕公道友之稱。”
同道纔可爲友,道左是爲敵。
韓紹呵呵一笑,擺了擺手便示意身邊的女子奉茶。
這一打岔,左晉這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絕色姿容來,不過也只是稍稍驚異罷了。
“貧道只想問上一句,燕公先前與貧道所言,是何意思?”
對於左晉的疑惑,韓紹放下手中的茶盞,而後笑着真誠道了一句。
“黃天道救不了這個天下,但孤能。”
左晉怒而反駁。
“燕公何以出此妄言!”
韓紹淡淡一笑,隨後伸手一揮,於虛空露出那些黑甲鐵騎踏碎世族高門世代高貴的一幕。
“就憑孤能夠做到這一步,而你們……卻只能選擇與之媾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