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螻蟻翻天!修羅煉獄!
正派和反派的界限,有時候跟是非對錯並不是強相關。
只跟立場有關。
所以在某些角度下,張牧之成了黃四郎,黃四郎反而成了張牧之。
……
此刻,在那片臨近幽州的無名山谷中。
一眼望去延綿無盡的赭黃身影,有如潮水般不斷向着谷中涌去。
鮮血掩蓋不了他們赤紅的雙目。
揮斥而來的瓢潑箭雨與武道真罡之氣,貫穿、撕裂了前衝的身影,拋飛無數軀體。
縱然無數道身影因此而湮滅、倒下、墜落,依舊無法阻擋他們無有盡頭的前赴後繼。
如此瘋魔的一幕,別說是普通士卒了,就算是那些本身擁有着強大實力的軍將也不由在心中生出幾分寒意,乃至於……恐懼。
“這……這——”
有軍將高居戰騎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刀兵,瞳孔因爲前方不斷涌來身影的逼近而劇烈收縮。
這……不對!
明明這些黃天亂賊大多隻是螻蟻草芥出身!
過往在自己這些人面前,這些螻蟻草芥只敢跪地匍匐、只會瑟瑟發抖!
哪怕自己奪去他們仗以果腹的食糧、苦心積累的家財、甚至是他們的妻女,他們也不敢生出任何忤逆的心思!
可現在——
“殺!”
“殺!”
“殺!”
赭黃如潮,吶喊如浪。
一道道簡單到極點的嘶吼聲,沒有真元法力的加持並不宏大,甚至顯得很是雜亂。
可當匯聚到一起的時候,卻彷彿一柄刺破此人世間的無雙利刃!
無可抵擋!
無可匹敵!
哪怕尚未衝到面前,那高居戰騎之上的軍將已經抑制不住的開始顫抖。
不止是因爲己方明顯中了這些亂賊的埋伏,被重重圍困在這片狹窄的山谷之中。
更因爲這一刻的他似乎猛然意識到,這些螻蟻草芥並非真的生而無言、死亦無聲!
也不只會跪地匍匐、唯唯諾諾!
他們有聲音!
當他們振臂喊殺的時候,他們手中的刀兵一樣能夠殺人!
這完全顛覆了不少人的固有印象與認知。
此刻居於陣中即將臨敵的軍將便是其一。
原先他只以爲這一趟出行剿賊,大抵跟自己剿滅的那些鬧事匪徒沒什麼區別。
縱然人數多上一些,也不過是烏合之衆。
一衝就垮、一追就散。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錯得離譜!
這些黃天亂賊根本就不是自己曾經遇到的那些亂匪可比!
他們……他們都是瘋子!
“瘋……瘋子……”
軍將口中低語呢喃着,下意識抹了把額間滲出的冷汗。
如果不是眼下不是被圍在了這山谷之中,左右騰挪不便,他還真想拋下所有,然後溜之大吉。
可偏偏這時候,身邊傳來了麾下焦急的呼喊。
“校尉!校尉!”
“前邊擋不住了!賊兵衝過來了!”
勉強回過神來的軍將,望着前方洶涌而來的赭黃人潮,喉頭聳動乾嚥了口唾沫。
再回首望着身後同樣密密麻麻的己方大軍,後退無路的他終於捨棄了心中那點令人不齒的美好幻想,咬牙抽出了腰間長刀。
“準備!都給老子衝!踏平這些螻蟻!”
螻蟻就該卑微匍匐、就該卑躬屈膝!
千年萬載皆是如此!
想要翻天,簡直是癡心妄想!
在這最後一刻,軍將終究是尋回了武人該有的勇氣,在前方士卒即將被沖垮淹沒的一瞬間,率領本部人馬衝了上去。
撲面而來的兵鋒煞氣裹挾令人作嘔的濃郁血腥氣,讓人頭腦一片空白的同時,也催生出了人心中最兇蠻的野性。
這個時候任何念頭都毫無意義,唯一能夠起到驅動作用的,只有一個字。
那就是——殺!
一騎當先衝入敵陣的軍將,武道真罡順着手中長刀延伸揮灑,每一個動作都能掀起無邊血海。
這就是高階戰力在戰場之上的可怕之處。
在沒有對等強者制衡的前提下,甚至一個人就能扭轉一片戰局。
只是就在他一片赭黃汪洋中縱橫披靡,帶着麾下兒郎不但阻擋住黃天道兵洶涌衝勢,並且完成一定程度反推的時候,那匹一直被他精心養護的良駒卻是腳下一個踉蹌。
不止是他,跟隨着他一同衝殺的親衛同樣也是如此。
這一陣人仰馬翻,儘管他們依仗着這身修爲並未太過狼狽,可終究是亂了陣型。
棄了戰馬的軍將環顧四周,瞬間意識到‘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聽亂軍之中,傳來一聲沉喝。
“先殺敵將!”
……
眼睜睜看着身邊親衛一個個隕落,自己也最終氣竭的軍將,手中揮出無力一刀,卻卡在了身前那黃天道兵的肩頭。
他想拔刀抽出,卻被對方死死按住刀身。
擡眼間,兩相對視。
一方愕然失神,一方瞠目怒視。
望着那飽含猙獰與決然的赤紅雙目,軍將有些不解。
“何以至此?”
可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腰間刺痛。
低頭望了一眼那柄刺入自己腰間的利刃,渾身氣力飛速流逝的軍將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笑罵一聲。
“瘋子——”
若非瘋子,正常人哪有不怕死的?
隨着一柄柄緊隨而至的利刃不斷貫穿身體,軍將最終倒地。
只是就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那幾個迷離,他依舊感覺不那麼真實。
曾經高高在上的他,又何嘗想過自己將來有一天會死在這些螻蟻草芥的亂刀之下?
又何曾想過自己會被這些螻蟻草芥所踐踏?
“他……他媽的,別踩老子的臉啊——”
……
山谷之中,赭黃之潮洶涌灌入。
所有擋在他們面前的存在都被其所淹沒、踐踏。
一如他們在八州之地做的一樣。
可笑直到此刻之前,這些實際上是由涿、幽二州組成的聯軍還以爲黃天道成勢只不過是僥倖,甚至覺得濟水一戰是因爲神都禁軍太過廢物,才最終導致了那場慘敗。
而現在的現實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
他們錯了!
螻蟻又如何?
螻蟻照樣能夠翻天、能夠覆地、能將他們自恃出身、自恃地位、自恃修爲的所有驕傲全都碾碎、踐踏!
“刺……刺史……”
“要不……咱們掉頭出谷吧?”
亂賊太多了,殺了一批,又是一批涌了上來。
殺不完!根本殺不完!
稍稍一個懈怠、失誤,前方那些部曲就被那片赭黃汪洋淹沒吞噬。
不但沒能成功衝出這片並不漫長的山谷,甚至反倒是眼看着越來越近了。
此情此景,不禁讓人想到了一個很是形象的詞。
添油。
眼下這片山谷就是一盞燈,雙方不斷填進去的人命就是燈油。
只是相較於黃天亂賊的龐大數量,他們又怎麼耗得過?
更關鍵的是谷中狹隘,他們的優勢根本施展不開。
只要出得谷中,於谷外開闊地帶擺開陣型,再由騎軍縱橫穿插,必然能夠大破敵陣!
不得不說,身邊人的提議不無道理。
只是作爲涿州刺史的魏巍面上卻是一片陰鬱。
掉頭出谷?
說得倒是輕鬆!
這些亂賊既然在這谷中挖好了坑,又豈會讓他們這麼輕易的跳出去?
前方人海如潮,難道後面就沒有?
更關鍵的是就算他們拼得斷手斷腳,成功跳出這山谷巨坑,結果會如何?
屆時,這些賊軍只需留下少量精銳扼守此山谷要道,便能輕鬆堵死他們的去路。
而大部人馬接下來則會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幽州!
‘到時候本刺史又該如何跟明公交代?’
魏巍心中嘆息。
此刻的他已然明白,擺在他面前的這一局,不只是單純的陰謀那麼簡單。
在陰謀的表相之下,其實是赤果果的陽謀!
所以哪怕明知道是坑,他魏巍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往裏跳。
“都閉嘴!”
“自此刻起,再有妄言退兵,擾亂軍心者,皆斬!”
事已至此,他已經不求大勝。
只要能將這股黃天賊軍的大半力量耗光,讓他們無力再侵入幽州,對於魏巍而言就是成功!
爲此,哪怕將手中這些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全都拼光,也在所不惜!
而並不知道魏巍真正想法的衆人,對於這位涿州刺史近乎冥頑不靈的固執,不禁一陣暗自腹誹,甚至在心底怒罵連連。
可迫於軍令已下,也沒有敢多說什麼。
只能硬着頭皮聽令行事。
就這樣,圍繞着這片無名山谷的慘烈廝殺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殘酷。
若從虛空看去,這片不大的區域簡直就是一座堪稱巨大的血肉磨坊,幾乎每一個瞬息都會碾碎無數人命。
“修羅煉獄……”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所有人儘管沒有真的見過佛家所言的地獄恐怖,可這一刻卻全都有種身臨此間的感覺。
巨大且混亂的喊殺聲,雙方臨死前的痛苦哀嚎。
不斷拋飛的殘肢、肆意揮灑的鮮血。
隨軍的那些自認才華橫溢、詩才驚世的文士,甚至無法用言語形容眼前的那慘烈一幕。
身形隱隱顫抖的他們,臉色煞白如紙,最後只憋出一句。
“原來這就是……戰場——”
沒有所謂的慷慨激昂,也沒有所謂的豪情壯志。
在這裏就算你修爲不凡,一時所向披靡,也會在下一瞬被淹沒在亂軍之中,軀體被剁成肉泥,而後被無數前行的腳步踐踏入泥土塵埃。
“刺史!刺史!”
“再繼續下去,要不了多久,兒郎們就都要死光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兒郎後輩一個個被淹沒在前方的赭黃汪洋中,終是有軍將忍不住跪在魏巍身前,顫聲哀求道。
“退兵吧!刺史!”
只可惜魏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你倒是惜兵。”
“這是擔心手上的本錢耗光了,以後沒有立足之地?”
前一句還好,後一句就是誅心之言了。
那軍將張嘴想要替自己辯解,可下一刻便聽魏巍接着道。
“對了,剛剛本刺史剛剛說什麼來着?再有妄言退兵,擾亂軍心者斬?”
“本刺史沒記錯吧?”
說罷,一指點出。
那軍將尚未收回表情的頭顱,瞬間飛出。
與此同時,魏巍身上八境天人的恐怖威勢宣泄、瀰漫,冷眼環顧四周。
一時間,身邊衆人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多言半句。
只是隨着時間一點點流逝,前方戰局越來越不利。
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損失慘重,並且呈現出潰亂之勢,一衆軍將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魏巍剛剛那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是提醒了他們。
亂世已至,他們麾下的這些兒郎就是他們手中的本錢,要是手中的這點本錢徹底虧光了,以後又該如何自處?
於是在彼此對視一眼後,齊齊站了出來。
“刺史不通軍事,以致我等淪落賊軍陷阱!”
“時至如今,依舊不知悔改!”
“如此亂命,請恕末將等期期不敢奉命!”
更有甚者,幾乎是指着魏巍的鼻子罵道。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今日死於賊軍之手,是死!死在刺史手中也是個死!”
“不妨就由刺史直接殺了我們吧!”
“不錯!刺史不憐惜我等武人的性命,我等卻是憐惜麾下兒郎的性命!”
“我等自帶麾下兒郎活命便是!”
說罷,一衆軍將也不管魏巍鐵青的臉色如何變幻,直接扭頭離去。
八境天人又如何?
一州刺史又如何?
他們還真就不信了,他魏巍敢殺一人,敢將他們所有人都殺了嗎?
這叫什麼?
這就叫做法不責衆!
更何況他們中的不少軍將本就不是涿州一系,而是歸屬於幽州牧袁奉暗中豢養的私兵,眼下只是借調而來。
殺了他們,他魏巍如何交代?
而事實上他們賭對了,儘管身後的魏巍殺機瀰漫,可終究還是沒有動手。
很顯然,魏巍高估了自己這個刺史的威信。
也高估了自己八境天人的修爲對這些桀驁武夫的威懾力。
這世上沒有實力是絕對的。
縱然你有着無與倫比的強大實力,若行事與人心相悖,稍遇挫折便是一地雞毛。
眼下的魏巍便遭遇了這樣尷尬的局面。
死死凝視了這些軍將的背影了一陣,魏巍終於只發出了一聲嘆息。
“都回來,此事是本刺史行事莽撞了。”
到了他這個地位,早就已經過了被個人情緒所左右的階段了。
如果任由這些桀驁武夫各自爲戰帶人退兵出谷,很快便會演變成一場更加慘烈的潰敗。
這樣的結果,所有人都無法接受。
魏巍同樣也是如此。
事已至此,眼下的他心理預期再次後退一步。
現在的他只求能夠多保留一分元氣,至於事後的事情也只能事後再說。
“聽你們的,退兵出谷吧。”
不得不承認,一位州刺史、八境天人捨棄臉面的認錯,給了所有人不小的震撼。
一衆軍將就此止步,愕然回望。
而同樣有些愕然的還有一直冷眼旁觀的韓紹。
“能屈能伸,這姓魏的確實有些能耐……”
韓紹啞然失笑。
“只可惜這次遇到的對手,同樣不俗啊!”
老實說,之前大婚時,那程元義的表現就連韓紹也差點被糊弄了過去。
直到此戰,他才感受到了此人的不簡單。
陰謀、陽謀,步步爲營。
就這麼一步步將魏巍這個涿州刺史玩弄於股掌之中。
這讓藉着天眼窺伺一切的韓紹,對魏巍生出了幾分憐憫的同時,也不禁有了些許警醒。
“不可小覷天下人啊——”
口中嘀咕一聲,以九天星辰遮掩天眼的韓紹,沒有選擇繼續看戲。
一來大局已定,接下來也沒什麼好看的。
這二來嘛,若是他所料無差,接下來咱們那位幽州牧應該很快就會求到他頭上了。
幸災樂禍倒是談不上,怎麼藉機再狠狠敲上一筆竹槓纔是他該好好考慮的事情。
“累世公卿?呵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