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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作者:兰晓龙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銫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還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還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條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個人烦啦才认得。我們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個钻在林子裡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個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還沒死,還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說什么,我只看见一個一條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還沒习惯一條腿。他回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過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還有用来活過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還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鷄独立,還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們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這样把整個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說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還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這场战争对他来說是已经结束了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裡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們,也沒任何部队会要一個一條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這时候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們只能认为他說了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說啦。”

  我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裡還有比得過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還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過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還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個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個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阿译這两個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個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們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還有他的萝卜。

  我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沒种萝卜?”

  我:“你說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們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沒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颔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說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們跟全民协助說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就唏嘘着:“嘿,還知道痛老子喂,饭!饭的那裡!吃!你的咪西!”

  我們就瞧见一头耗子瞬時間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地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還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下了头:“唔。多谢啦!”

  我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這笨蛋就去嫫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個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個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過,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個日本人說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條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個瞪着我們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個眼白:“沒事沒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

  那家伙一芘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個小日本就是條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你死湖南佬,养個什么不好啊?”

  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

  我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竹内王八還沒死嗎?”

  我有点悻悻,這也并不算一個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看来也关不辣個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們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們的苦衷:“也是。這哪裡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個头根本是拱在钵子裡地家伙:“你的!這裡来地!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們抱歉:“沒法子,脑壳拧了個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個手指,又加上一個巴掌,连個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個!一個!半個!半年!半個一年!”

  “一年半!”不辣沒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裡了。

  只留下我阿译在那裡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個每一個茵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得出来的。

  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們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們已经猜到,但我們讶然得說不出来。我們别无選擇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

  不辣:“他是我們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們那個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

  我們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沒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個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說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怎么活過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

  一人握一块碎砖,一個两條腿的和一個一條腿的在残荧裡对峙。

  他和那個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們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條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杏地看着我們:“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們都沒說话,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說。

  不辣:“横山光寺!”

  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

  横山光寺:“横山光寺!”

  但這对不辣来說不是口误,而是他一個確認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我們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

  我:“我們不会。”

  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銫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還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

  我:“我們知道。”

  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們时滇潿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這條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個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們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個脏乎乎的笑容。

  第四十章

  我阿译空空落落地走過巷道,我們心裡边想着我們带不回来地不辣,于是脚步声听来也是空空落落。

  阿译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裡了,倒未见得是不辣。不辣对他倒更像很多同样不亲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许多人加一起对他来說就成了世界。

  阿译:“不辣他”

  我恶声恶气地驳回去:“别說不辣。”

  但是過了一会我自己倒开始笑。我笑得都有点失控,只好靠在了墙上。阿译惊讶地看着我。虽然都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這么個易受感染的家伙。

  阿译就也笑得說话都断断续续地:“怎、怎么啦?”

  我:“不、不辣呀!”

  阿译就再笑不出来了:“他有什么好笑的。”

  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着,真是丢人,我也小蹦两年了,却沒一個新失腿的人蹦得了无挂碍:“蹦回去。蹦過云南,蹦段四川,蹦過贵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個小姑娘跟他說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個好听众,虽然在他那裡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說不辣嗎?”

  我:“如果能說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說。”

  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過烦啦,我觉得我不对。

  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

  阿译:“谢谢啦。我還以为你一定要說你什么时候对過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還带点沒褪去的笑纹:“我是說,那么多人沒了,死地死,伤地伤,可我心裡居然還暗暗地高兴我是說,我還是沒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這個高兴。”

  我沒好气地看了看他。

  阿译:“你要說我沒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過,都打磨沒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還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這样的朋友了。”

  我想說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去哪?”

  我:“迷龙家。“阿译地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不說是朋友嗎?”

  這种话苾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

  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個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

  我:“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們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

  后来我們再沒說什么。

  我們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我們已经快近迷龙的家了,我們听见一個响亮的干呕声,我們因此往岔道裡侧目了一下,一個人不如說一個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裡,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谁家饭吃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過那個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裡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條正被烧烤的嗓子裡挤出来的,“帮我!”

  我們俩不约而同地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們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們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條岔巷裡。

  于是我們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裡。我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噎。

  我們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個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這样的人表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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