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张立宪:“…哪裡是家?”
我:“他說西进。西进就是家。”
于是张立宪发动了车,西进就是家,西进還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头眺望禅达,看见一只巨大而凶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蹿不起来,它像我一样瘸了。
狗肉你知道嗎?
我們的车在泥泞坎珂的路中前行,路边的同袍们面黄肌瘦,精疲力尽,每一個都像足了我那些挟着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窝子的弟兄们。
我现在和那些在路边艰难跋涉的人一样泥泞了,因为我也是跋涉到這裡的,打南天门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装,我看着我同样泥泞裡滚過,火焰裡烧過的那些炮灰团弟兄们,幸存者们,寥寥的一個排。炮声在响,镇子裡腾起爆尘,中国兵的喊杀声,攻势已经发动。
我:“你们来過,這裡是铜锭。”
但是每一個人都告诉我:“我沒来過。”
丧门星把他刚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来過。”
我便哑然地看着他们,于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来接我父母的人
我父母仍健在,他们倒已经快死光了。”
于是我便换了個话题:“竹内连山就在這裡。他最后一個据点。”
沒人說话,用不着說。又能如何?杀呗。
我:“团长已经死啦。”
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這個事实,他们早知道了,不說也都知道。
我:“你们想死嗎?”我這样做着我的战前动员:“现在這裡每一间房子都是堡垒,他倒在這裡又造了個南天门。你们想死嗎?——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后我冲进那個燃烧的焦炽的地狱,他们跟着。一辆支援我們的坦克隆隆发动,余治在炮塔上露着半截身子,指挥着车手向那些火力点倾泻炮弹。
我們奔蹿于巷道裡。向任何穿着和我們不一样衣服的人射击,這裡已经沒有中国人了,全是日军。
我疯子一样地大叫着:“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這权且算是战斗口号吧,他们也一块嚷嚷。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枝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個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弹着火了,那家伙跳下车来,捡了條步枪和我們一起冲击。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恶趣味。
厮杀。砍刺,射击。撕和咬,日子過了,**和平庸却一再重复,我說那只是木头挨着了火,于是漫长的倦怠和怀疑,最后我决定相信火光的价值。
“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我像迷龙一样叫唤。象死啦死啦一样杀戮,像兽医一样悲伤,像克虏伯一样忠诚。可是忠诚于什么?杀竹内连山,仇恨终于有了方向,可杀了又怎样?
我們冲到一处院落,院外中国兵的尸体堆得几与门槛一样高,余治冒冒失失冲了過去,然后在攒射下倒下了。我冲向那裡时先往裡边甩了一個手榴弹,但扎进门槛时我发现心机白费了,日军把一口钟完全扣在地上。在钟壁上钻了個枪眼,从裡边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的弹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钟壁。
刚看清這情况时我就被几发子弹穿透了。
丧门星不要命地冲进来,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這辈子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了,我用冲锋枪向着那口铜钟扫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难忘地声音。
视野变得越发模糊。我被丧门星拖着,仰面望着黑烟笼罩的青空,一架重轰炸机正从我們头顶上飞過,我最后地印像是从敞开的舱门裡滚落出的那個重型炸弹。
那帮顾前不顾后,顾外不顾裡的家伙后来在世界上最疯狂的钟声中被活活震死。
我睁开眼,我在医院。這绝非不辣呆過的那种医院。它是正儿八经地野战医院和军官病房,我觉得被单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脸看那裡放着的几個水果罐头。
我现在是一個被轻机枪拦腰扫過的人,等我能动的时候会去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個眼居然還沒断送我的小命。
“竹内连山后来被一架過路的轰炸机稀裡糊涂化为飞烟,我喊哑了嗓子還是终归虚妄。攻下铜铍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枢,我還寸步难行,失踪日久的阿译包办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和迷龙的睡房,房间终于收拾過了,像是迷龙沒死,她等着迷龙从祭旗坡回来时一样。于是她转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宝儿坐在往下地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玩着他的玩具。
我的团长心愿得偿,他出殡之日,迷龙的老婆孩子离家北上。活人不该那样過日子,就像他对她们說的,中国大得很,不止有挨着缅甸地云南。
那支小小的殡葬队抬着棺材自街上走過,它沒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這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在前边领框,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来押枢。
沒有吹打,沒有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一個過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個一條腿蹦着的家伙从他们对面蹦了過来,蹦到這裡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枢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莲花落,這回他唱莲花落可不是为了讨钱。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
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
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
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
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
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
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
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在他的眼裡阿译们渐行渐远,但在阿译地眼裡也未尝不是他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就這样消逝于对方地视野。
“不辣瞎吹。”丧门星坐在我的床边,刚殡葬完回来的他還挂着孝,是给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儿打過松山,打過龙陵呢?他往下還要說打過腾冲,打過高黎贡,打過保山,打過同古呢。”
我就强打精神地笑:“打過。都打過。”
丧门星沉默了一会,就也同意:“是都打過。”
我:“丧门星。要回家啦?”
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标识都已经卸掉了。他甚至是穿着便装的。丧门星便摸摸他贴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我們可都是最走运的。”
丧门星:“烦啦,我怎么這么想…”
想什么也不用說了,他直接就把脸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抚着他的头毛。
我:“哭吧。”
医官就在门口叫唤:“你不要压了他的伤口!”
我:“滚蛋!滚你妈的蛋!”
后来我再也沒有见過丧门星,沒有见過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离开了禅达,带着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整年之后我還拿着军用地圖想他到底蹦到哪儿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
阿译现了一脸后,唐基满足他的心愿将他调离了虞师。我知道他的小心眼裡怎么算這笔帐,三個叛徒,只有他一個货真价实地,沒脸见人了。
可有谁在乎?
医官說失血過多要靠睡觉补,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在睡觉时成了一個少校。
我再度地睁开眼地,便注意到枕头边放的一副少校衔,以及又一個勋章。现在我像张立宪一样也有云麾了。
医官在旁边看着我,现在看得出在他眼裡我是個人物了,大人物了。
医官:“是虞副军长亲授的。他沒叫醒你,在床边站了一会就走了。”
于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就能从窗户下望。就能看见虞啸卿和张立宪,两個人站在一棵树下,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们从這個地方看着禅达,好像在杀時間。
张立宪:“走吧?”
虞啸卿又出了会神:“是该走了。有得忙。”
于是他们便走向他们的车。
我被颠醒了,看着我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我在卡车地车厢裡。在一副担架上。又睡了几觉,我发现我已经不在禅达。该来的终于要来,西线的日军已经扫清,我們北上。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我好像丢了自己的上辈子——我想了很久。
后来我对自己嘀咕着:“…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对着我的部下们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着短枪,持着长枪,我把我的团长学了個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话裡還夹带着英文,可我自己知道還缺了什么——那個可不能让我的部下知道。
我:“找不着共军?這是平原,两裡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么会找不着?我知道列位,不码個上百人不敢进有十個共军的村子,這怎么打?要不然老子带着美国坦克去向他们投诚?你们是精锐,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们一样十個敢打我們几百個,這才有得打!丢不丢人?!”
天是黄的,那是我們的战车掀起来的,浓得像滇边地雾,只是黄澄澄的,黄色中露着车影,那是三千铁甲三万铁甲乃至三十万铁甲。我的部下瞪着我,沒一张熟脸,也骁勇也杀气腾腾,只是茫然得很。
我:“滚吧。撒开拉網,见了就打,不要找什么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借口。只要你们那边枪炮一响,老子整個团不会落在你们后头。”
于是挥手便散,我现在很有威势,我站在坦克上,看着黄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两口,喃喃地骂。
现在我周围的人都叫我团座,川军团,我的战车火炮多過当年地虞师两倍,我不是虞军长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来地。我终于濒临我的故乡,要在故乡的黄土上与敌军决战——只是日军已经败净,现在和共军对战。
我:“狗肉!狗肉!”
那是和我从滇边回来的唯一熟悉之物了,狗肉坐在吉普车上,听见我叫唤便跳下来,我帮着它上了坦克底盘,然后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裡塞。狗肉开始呜咽,它喜歡敞篷车而不是坦克。
我:“你当我喜歡啊?仗打起来了小太爷還好意思让你去枪林弹雨?”我因为我這個现在只在人后的自称而黯然了一下:“小太爷。”
然后我把它硬塞进了炮塔,然后我自己钻了进去。狗肉给自己找了個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等着车队启动,我的眼角窥见了死啦死啦,理所当然坐在我旁边的折叠座上,跟他生前一個鸟样。
我不满地嘀咕:“…又来了。”
我后来总是看见他,我看得见死人,习以为常。
像任何一個理性的人一样,我当他沒有。他揶揄地看着我——真烦。
我:“知道啦,知道啦,西进,不要北上。你要沒死试试,你也得北上。”
我听着周围的车发动了,我自己的车也震动起来,他在那裡不安份地乱摸着,那是啊,他那时候哪有這個——這是能把余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谢尔曼。
我:“别闹了。又要打仗了…现在在打仗。“于是我闭上了眼,称一二三:“消失。
我睁开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還会来的。
我背着一枝长枪,带着狗肉,走在华北城市的街头。我紧了紧我的风衣,因为我裡边的制服穿得很事,佩戴着所有拿得出手的勋章——我要亮了相准就是一個叮裡当啷的展示橱窗。
路人总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很奇怪,一個瘸腿的军官带着一條瘸腿的狗,但他们好像又不是在奇怪這個——那种奇怪倒更像是冷漠。
那我当沒看见。南天门都上過,谁還害怕冷漠?
我团决胜百裡,或者干脆說,我們推进了上百裡也沒找见共军的踪影,倒是顺便占了我那青梅竹马所在的城市。我那還在禅达的父母早就来信唠叨,去看看她,說是关心,我可知道家父是想让人看看了儿是如何的风光。可問題是我实在沒觉得风光,我敲人家门时都畏畏缩缩。
门开了,我看见一個我已经快要不认识的妇人,两個孩子缩在她的身后,我要臭不要脸地再往裡探头,就能看见坐在院子裡的她男人全貌。
然后她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两秒钟功夫我以为她要喜极而泣。
她:“你還来干什么?!”
我便有点迟钝了:“我是…”
她:“本来已经不打仗了,你们一来又打仗了!”
然后门关上了,差点撞上了我的鼻子。我退了两步,又把這门看了一遍,而且我清晰地听到裡边的上闩声…她就這么对待我,她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
我便再次地砸门:“打什么鬼?共匪已经被打跑了!”
然后我便听见轰轰隆隆,城外的炮声。不用细辩便知道了,它炸的是我团的临时驻扎之地。
狗肉耸着两只耳朵低啸,瘸归瘸,它仍是一样地凶悍。
黄澄澄的天這会多了很多黑烟,黑烟之下我的团狼奔豕突,车象被火烧的甲虫,人象被水淹的蚂蚁,而我甚至還沒见到一個像是共军的人。
我的车横在一旁,倒暂时沒人去动。我看着這一片张惶,开始扯脖子叫喊:“传令官,一個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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