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我說:“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沒有…”
蛇屁股便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便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我們了,我們撑着油布,挤在油布裡,很难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沒落。、qΒ5。0/
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沒落。因为死啦死啦把我們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钟,所以很沒落。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咋,“嗳呀呀。”
我学着他的腔调,“嗳呀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惊咋,“這帐上還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我說:“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蛇屁股說:“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沒少操心。”
死啦死啦便看着他,“是嗎?”
我說是。
郝兽医反驳道:“是個屁。”
克虏伯已经想到垂涎了,“可以吃好多呢。”
丧门星颔首,“嗯。”
如果死啦死啦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现在就是加倍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們這個,看看我們那個,反正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想明白了。
他大叫:“迷龙!迷龙迷龙!嗳,迷龙大爷,迷龙爷爷,你进来躲会雨呗。”
我們中间有几個郁着闷着的,迷龙因为早上的目睹,不辣因为祭旗坡上的目睹,阿译鬼知道因为什么——而迷龙一直躺在破烂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为什么,现在他郁郁地把自己挤了进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說你以前干過那行?”
“哪行?拉皮條拍花卖大烟都沒干過。”
死啦死啦便将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這样的空间裡都不让我們听到他在說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龙迟疑地說。
死啦死啦诱之以利,“沒什么不好。我再给你個实惠。你家裡人不沒地方住嗎?我心裡也過意不去,特准你从這裡边拨钱给他们找個住处。”
迷龙沒說话。但就他那個表情我們便知道他已经被說服。
死啦死啦开出條件,“我先给你五百個半开,你要還七百五十個。”
迷龙掉头就往雨地裡走,“我认可去借高利贷。”
死啦死啦退让一步,“好好。可以拿货顶。不過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了這個提议。“那就不够啦。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于是我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位又凑在一起玩起了袖裡乾坤,而且显然争纷激烈。
他不說我們也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来自一個发国难财的黑市老板。
我們只是从未见過這样光明正大的营私舞弊。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往雨裡走,边走边說:“我說不够啦。你当五百是個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发了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我們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至迷龙也有点儿瞠目结舌。“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說:“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說的。還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這個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說:“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裡吃得還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他手一划再次把我們所有人划拉在裡边,“——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過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過来。就說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我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沒說過這四個字,第一次說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于是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
人都走了,支撑着油布的就剩我們两個,我們便把油布顶在肩膀上,一個露着脑袋一個裹着脑袋,看着迷龙们往一個方向踢哩夸嚓,看着郝兽医们往另一個方向稀裡哗啦。
“用得着這么撬虞家军的墙脚嗎?”我說。
“我沒辄。”
“虞啸卿又不会用我們打仗,倒有心给咱们养老。”
“不想一直吃剩饭吧?那手上就总得有点儿本钱。”死啦死啦說。
我不太相信,“真的?就为這個?”
“为什么?你爱死了這种春疙瘩一样的問題?”
于是我只好叹口气,“给我派個活吧。就为明天還能有饭吃。
死啦死啦奇怪地看看我,然后乐了,“沒给你派活?…我习惯啦,你是我亲随,三米以内,随时候命。”
我只好郁闷着从油布裡钻出来,可這片地空得我都不知道往哪裡去。
“倒血霉啦。”我叹道。
死啦死啦也钻了出来,物资都搬空啦,就几本册子和寿布還在我們手裡,他說:“烦啦,把团旗收起来。”
我拒绝:“我不收。裹死人的布,晦气。”
“你是我亲随。”
我只好咬牙切齿地收,一边警告他:“這样撬墙脚,人家会打上门来的。”
死啦死啦一点儿不担心。“那就打回去呀。咱们现在人打仗不够,打群架是够啦。”
“我們好像快成袍哥会了…我就想你以前待那個鸦片团烂到什么地步?”
死啦死啦自鸣得意地笑,“很烂,很烂。”
“倒血霉啦。”我又一次哀叹。
這厮却居然說:“烦啦,說真地,你觉不觉得這样比较有趣?”
“有趣個屁。”我迭好了所谓的团旗,塞进怀裡,但說真的,我的表情很觉得有趣。
說真的,在尝尽各种各样的绝望之后,這样…比较有趣。
禅达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乱。蛇屁股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可劲地剁。然后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锅的盖子,让蒸汽和香气弥漫了满屋。這间屋现在像厨房又像仓库,它最像红白喜事流水席时临时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对了锅子那头的满汉說:“告你做好菜的两條,一生受用不尽。第一條,要有把好菜刀。”满汉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饿着肚子做。我啥也沒吃。”满汉已经在盛汤喝了,“嗯哪。”“老子的骨头汤怎样?”蛇屁股问。
满汉沒口子赞好。蛇屁股又问:“咱们团怎样?”满汉哪還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還回你那個吃猪食的地方嗎?”满汉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门口放了张大桌子,边上還站了两持枪的家伙,以防饭還沒做好就有人暴动。成盆的菜、成桶的饭从桌子那头递出来,再拎到院子裡。院子裡现在就完全像某個败家子在办不要礼不认人头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沒桌子沒椅子,大家席地。满目皆是稀裡哗啦在吃的兵,一片低着头猛造的身影裡若偶有一個抬起头来的。那便是在盛饭添菜。打从每月军饷只够买個鸡蛋,当兵的就只为一件事活着了:吃。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吃好成为梦想。有些饿疯了的上午挂卯一個连队,下午再跳槽一家,這样赶场只为多顿干饭。
泥蛋在囫囵大嚼中抬起头来。他现在也是這個团的死忠了。我团一天两顿干的,有菜,在一干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军眼中,就是天堂。饥饿大军闻风而来,拆零碎了他们好容易凑整的编制。我不知道有多少连营团长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旧带着烟酒丝袜香皂等种种迷龙搞来的黑市货,去找军需跑他的关系——我們只好要求他枪不离身。
迷龙从他那屋裡出来。门开门关。看得见屋裡堆积的货物又见丰盈,门口還特意派了哨看着。迷龙从吃饭的家伙们中间走過。绝不掩饰一脸的优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们好果子吃。”他穿過院子进另一处门。
两头吃货,吃完了,擦了擦嘴,稍为紧了下刚松开的裤带,互相捅咕了一下——他们打算换個地方赶下一顿,便趋向墙根。
有人问:“赶下顿呢?”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不辣和几個兵坐在墙头,抱着枪。
“用得着赶场嗎?就赶到了,肚裡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這么好嗎?告诉你,我們明天還是這么吃。”不辣說。
于是那两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再盛一碗。现在這地方的大门又像当初我們刚来一样,扩张到了巷口,因为区区一個院子已经绝对放不下了。搭着沙袋的工事,甚至還有拒马,這样的剑拔弩张配合着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丧门星带队的剑拔弩张的兵,還有工事后边藏着的大头树棍——虞啸卿发的那些破烂算是一点儿不拉地全用上了。這样的阵势是为了对付在我們驻地外同样剑拔弩张的外团兵,他们也有准备,只是跟我們比就不算有准备,他们只带了肉拳头和打算绑逃兵的绳子,以及几张现在只好骂阵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头上啊!老子妈巴羔子的一连人,一点卯就剩两個妈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觉都拿绳子串上啦!還跑!”“老子连枪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個渣子团倒是把枪吐出来啊!”丧门星只管闷着头背对了骂的,坐在沙袋上,无论如何他還是有某种困惑的。罗金生执掌着重机枪,不過也知道重机枪不大用得上,這回正指挥着几個兵在码青砖,“丧门星,你再劈一個呗。”丧门星苦着脸,“师父說過,人学点东西,不是拿来现世的。”“再劈一個呗。”丧门星给他看红肿的掌沿,“都劈好几個啦。”罗金生晓以大义,“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丧门星抱怨道:“我去卖大力丸好啦。”于是他劈砖,而那边消声。丧门星郁闷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种安静只是暂时。大架数场,小架不断,所幸沒有驳火。所为不外乎想让进来的出去和进来了還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沒有好下场。我很想写這么一副对联贴在收容站——现川军团驻地外边——进来有路,出去沒门。横批:你也来啦。”
老家伙们都簇拥在一间屋裡,屋很大,曾经是這院子的正房。我們知道我們和外边那票比好不到哪裡去,但无论如何都有类似迷龙的那种鄙薄。我們往我們煎的一锅粉條裡放了些白菜,我們吃這個。迷龙进来,给自己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扒拉块砖头坐下便开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着他,“老板你咋上這小字号来吃?”迷龙不屑地說:“我才不要吃那种断头饭呢。克虏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虏伯?”克虏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說:“他们說我浪费粮食。”迷龙赞同地說:“說得对。接着睡。”
“饭熟了?不睡了。”吃对克虏伯来說是第一重要的。
我們开始给自己盛饭,并不热情,跟外边的吃喝比起来,对這种食物,你无法热情。
“明天再這么吃就得张罗卖机枪了。”迷龙有点儿牢骚,“我這么好的机枪手张罗卖机枪。咱们现在多少人啦?”郝兽医回答:“不知道。反正比收容站人最多那会儿還多。”阿译给了個具体数字:“今天又来了三十個。一個营多了。”迷龙回身看阿译——阿译最怪,谁都坐砖头他坐着個小板凳——“他咋就有坐呢?他痣疮生得像板凳啊?”我就笑。郝兽医抱怨道:“你他妈的說得人都不要吃啦。”阿译把矛头指向我,“烦啦非要我坐。坐這跟個牌位似的。让给你坐。”我跟大家解释:“他是副团座和督导。”正要坐的迷龙便也不坐了,“督导大爷坐。神头鬼样子。”阿译憋得不行,好在他也习惯了,站着也不是個,那便坐。
“老板,除了恶心人你真沒带点儿啥来啊?”我带着期望问。迷龙稀裡哗啦已经把一碗粉條干完,“跟郝大妈要吧。指着我?你是我老婆?”“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看你心情着实不错,话多,口袋裡罐头准有几個。好意思让儿子连油花也吃不着一個?拿出来。”我自甘做儿子。迷龙便把衣服脱了,轻飘飘地扔给我,一边脱着鞋,“我进锅裡,肉就有啦。”他真是沒有。我悻悻地把衣服扔了。迷龙捡起来,哈哈地乐,一边穿回身上。迷龙這老板做得和往常不一样,概不赊欠不写板上,挂在心裡。对东北佬儿一向管用的义气论和面子說现在他完全免疫,急了就四個字:不是我的。
抠门的迷龙比被老婆整哭的迷龙更让我們无法适应,连我們主打的蛇屁股骨头汤都是迷龙用极低廉的价钱整回来的,因为禅达人一向不擅对付骨头。郝兽医问:“迷龙,你老婆孩子找着住的地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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