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屋裏沒開燈,昏暗一片,讓人整個情緒都不由自主往下沉。
沉進沒有盡頭的深淵。
鬱溫不知道對方是誰,只是從對方癲狂的表現在腦海裏腦補出了一個瘋女人,她可能是不修邊幅的,五官面孔也因爲常年暴躁的情緒印滿了刻薄的痕跡,她應該不胖,或許比普通人瘦一些,因爲她沒辦法好好地進食入眠。
“你要我說多少遍?你難道要我死嗎?我可以死!我可以!”她大聲地喊,喊完以後嗓子忽然啞掉一般,在大口大口的粗重喘氣中,她聲音忽然卑微下來,她的態度變成了乞求,她喊步西岸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她求他,“你救救他,好不好,步西岸,他也是你弟弟不是嗎?你怎麼能那麼狠心,就算是你媽媽在世……”
一句話觸到了步西岸的雷區。
他幾乎是從牙縫裏咬出來一句:“你也配提她?”
女人先是安靜了一瞬,隨後笑了,笑得悲苦又蒼涼,帶着濃濃的自嘲,她說:“怎麼了?蘭蘭難道不是在好好地活着嗎?現在一年又一年躺在牀上的是我兒子!蘭蘭哪裏不好?她哪裏不好?你媽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以爲蘭蘭很可憐嗎!我告訴你!她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但凡她能跟步瀾庭沾上一點關係!你以爲她還能安安生生長那麼大嗎!”
說到最後,她幾乎要吼破了嗓子。
每一句話,都無比清晰又響亮地傳進屋裏。
可鬱溫懷裏的蘭蘭這會兒卻無比安靜,她就趴在自己懷裏,所以鬱溫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平靜的心跳,好像已經習以爲常。
好像,這些伴隨她長大。
胸腔的不安一點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拉扯的心疼,慢慢地,鬱溫原本放在蘭蘭後背的手,捂住了蘭蘭的耳朵。
她一隻手還抱着蘭蘭,所以並沒有辦法完全捂住蘭蘭的兩隻耳朵,而且她知道,這些話,也許蘭蘭早就聽了無數遍。
可她還是想,想爲蘭蘭做點什麼。
哪怕只是捂住一隻耳朵。
那門外的步西岸呢?
他該怎麼辦。
鬱溫皺了皺眉,感覺心臟被撕扯得更疼,她其實是一個局外人,甚至連畫面都看不到,可這些聲音,已經足以讓她與局內人高度共情。
因爲她的心在步西岸身上。
她不僅承受着和他同樣的痛苦,還附加了對他的心疼。
她沒忍住,眼眶溢出滾燙,高溫似乎快要灼傷瞳仁,她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然後聽到步西岸說:“如果你想他以後治療環境安穩,就滾。”
腳步聲響起。
“你要什麼!”女人再次喊,她試探讓自己冷靜下來,哪怕是在屋裏,鬱溫也能感受到,她在儘量地平靜自己的情緒,她重複,“你想要什麼?”
“房子?還是大學,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想要。”
但是步西岸說:“我要你,現在就滾。”
話音剛落,門外似乎傳來更大的動靜,鬱溫聽到了男人的聲音,亂糟糟的,其中夾雜着女人漸漸遠去的罵聲:“步西岸!步西岸你這輩子都別想好!你想想多少生命因爲你死!你想想!”
“步西岸!步西岸!”
……
聲音消失了。
像一場大戲落幕。
可是沒有演員依次登臺謝幕,門縫裏,鬱溫只看到步西岸走了過來,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脈絡彰顯着他隱忍的情緒。
他是唯一的主角。
生活永遠沒有結局,他還在未知的劇本里掙扎。
吱呀——
門開了。
狹窄的門縫一瞬敞開,午後的光明豔刺目,照得鬱溫眼痛,她快速地抹掉臉上的淚痕,朝步西岸僵硬地扯了扯脣說:“蘭蘭好像嚇到了。”
步西岸眼眸平靜地看着她,光躍過她的頭頂,直直地照在她的身後,可是她整個人卻彷彿覆了一層陰影。
像踏進了彩色劇照裏唯一黑白的區域。
而這一切,是因爲他。
因爲他在她面前。
因爲他擋住了光。
垂在一側的手微微動了動,步西岸沒有跟鬱溫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看她,只輕描淡寫掠過一眼,就伸手抱走了蘭蘭。
他沒繼續抱着蘭蘭,而是把蘭蘭放下,大手擦了一把她的臉,跟她說:“去洗臉?”
蘭蘭腫着眼睛點頭。
蘭蘭走後,步西岸也轉身往水池那邊去,他拎了一桶水往外走,鬱溫猜他可能是想衝地面上的血跡,她上前一步。
“我來吧,手傷了就不要沾水了。”剛剛步西岸接過蘭蘭的時候她看到他手上有指甲抓過的痕跡。
可能是剛剛那個瘋女人弄的。
然而就在鬱溫快要碰到水桶把手的時候,步西岸輕輕往旁邊一挪,錯開了她的動作。
鬱溫一頓,看向步西岸。
她只看到他的側臉,很快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與她擦肩而過,徑直往外走,只留一句:“不用。”
鬱溫沒有跟上去。
步西岸出去後反手關上了門,他快速衝乾淨地上的血跡,然後順着血跡,走到旁邊一個垃圾堆後面。
周圍安靜無聲,沒有任何活物的跡象。
步西岸上前一步,目光垂落,看到角落裏一隻兔子。
本該是雪白的兔子現在渾身是血,血洞遍佈其中一隻前腿,彷彿被放幹了血。
它就躺在那,像睡着一樣。
步西岸盯着看了很久,才伸手拿起來,放在了水桶裏,然後轉身往垃圾點走。
走路時,他沾了兔子血的手垂在一側,顫得很明顯。
再回來,鬱溫已經不在了。
蘭蘭看着步西岸洗手,小聲說:“鬱溫姐姐走了。”
步西岸“嗯”一聲,他低着頭,視線始終盯着水池,原本清澈的水流過他的手,從指縫染成紅色。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洗了很久,洗得雙手冰涼。
直到蘭蘭輕輕靠過來,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襬,“哥哥,乾淨了。”
步西岸停下動作,扭頭看蘭蘭。
她眼睛漆黑,深處還留有驚恐的痕跡,和小心翼翼的不安。
長那麼大,她大概從來都沒有過安全感。
步西岸擡手關了水龍頭,隨便拿毛巾擦兩下,蹲下身,冰涼的手覆到她眼下,她眼睛還是腫的。
比暑假那次腫得還厲害。
“又嚇到你了,”他看着蘭蘭,聲音很低,“對不起。”
蘭蘭想哭,但拼命地忍,她搖頭,嘴巴都癟成委屈的弧度,好一會兒才撲進步西岸懷裏。
她很懂事,她說:“和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
不僅和他有關係,還只和他一個人有關係。
這是他做出的選擇。
即便他知道這種選擇會給蘭蘭和爺爺未來的生活造成無數麻煩,他還是堅持做了這個選擇。
他只有這個選擇。
步西岸狠狠閉上了眼睛,他一手摟住蘭蘭的後背,一手摁在她後腦勺,他喉嚨滾了又滾,最終也只是在心裏重複一句:真的對不起。
縱使步西岸很高,蹲在那兒也似乎只有小小的一團。
院子敞亮乾淨,天高萬尺,他們在地上一隅,互相取暖。
良久,還是蘭蘭先主動開口說:“鬱溫姐姐沒有出去。”
步西岸“嗯”一聲。
蘭蘭繼續說:“我沒有讓她出去。”
步西岸“嗯”一聲。
蘭蘭:“哥哥,我很喜歡鬱溫姐姐。”
“嗯。”
“其實你也喜歡她的對吧。”她從來沒有見到哥哥讓別人來過他們家。
嗯。
這一聲,步西岸只應在了心裏。
“哥哥,”蘭蘭從步西岸懷裏出來,她看着步西岸,很認真地說,“我們一起保護鬱溫姐姐,好嗎?”
步西岸看着她,數秒後,他說一聲:“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