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作者:別四爲
坦白說,步西岸已經不太記得步瀾庭長什麼樣子了,唯一能在他腦海裏找出來的也都是步瀾庭年輕時候的痕跡,那個時候他還很小,以爲天底下所有的父親都一樣,都能扛起家裏的天。

  後來才發現,他並不是所有人。

  他沒有成爲幸運的特例,甚至也不是普通平凡的芸芸衆生之一。

  這麼一回想,步西岸才發現,其實不僅步瀾庭在他腦海裏沒了什麼印象,就連母親唐鳶也漸漸變得模糊。

  他能記起來的清晰畫面,全都是在他小時候發生過的。

  比如那個時候,唐鳶和步瀾庭感情還可以,在那個處處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唐鳶和步瀾庭結識於一場雨中邂逅。

  梅雨季節多雨,通常一下好幾天。

  唐鳶家境還不錯,父母在當地村裏有點頭銜,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勝在乾淨,人乾淨心也乾淨,去集市看到窮書生步瀾庭在一衆菜農裏夾縫求生萌生憐惜和同情。

  因爲照顧步瀾庭的生意,一來二去,唐鳶和步瀾庭逐漸心生情誼。

  他們兩情相悅,唐鳶甚至爲此拒絕唐家給她介紹的名門醫生,後來唐家因爲拗不過女兒就同意二人結婚,婚後唐鳶遠離自己的家鄉,去了六十公里以外的鄉村。

  唐鳶本可以留在撫靑市,唐家人甚至願意爲步瀾庭在撫靑安家,可是唐鳶心地善良,也心繫步瀾庭家中的父母,覺得那麼年輕走那麼遠是爲不孝,於是便陪步瀾庭一起回了鄉村。

  步瀾庭家庭條件不好,從小喫白麪大米長大的唐鳶嫁去步瀾庭家裏的第一天,步瀾庭整個村甚至剛通電。

  日子過得並不好,唐鳶一直沒喫上什麼好東西。

  後來,時局動盪,唐家倒了,成爲人見人打的舊地主,唐鳶作爲地主後代,更不敢回家。

  因爲這事,唐鳶一病不起,好幾年肚子都沒消息。

  窮山出惡水並不是沒有道理,村民思想封建,眼見唐鳶嫁過來那麼久還沒懷孕,村裏就開始傳起風言風語。

  那一年,步瀾庭去了撫靑市。

  很奇怪,步瀾庭走後沒多久唐鳶就懷孕了,雖然這期間步瀾庭也經常回家,但是村裏依然有人到處傳唐鳶懷的不是步瀾庭的孩子。

  步瀾庭本人不信,但是步瀾庭的母親信,開始每日嚴格看守唐鳶。

  別人整個孕期都會長胖,唐鳶卻在孕初期瘦了十斤,後來到生孩子體重也沒什麼特別大的變化。

  生步西岸那天,步瀾庭母親爲了省錢沒有把唐鳶送去鎮上醫院,隨便找了產婆,結果因爲胎位不正,唐鳶難產,足足生了一夜才把步西岸生下來。

  後來唐鳶才知道,原來在她生孩子前不久,步家有個遠房親屬剛剛因爲胎位不正難產去世。

  然而即便如此,步瀾庭的母親還是要省那幾分錢。

  或許是爲母則剛,或許是鬼門關裏走一圈,人也重獲新生,唐鳶突然就在這個落後封建的村子待不下去了。

  她帶着步西岸去了當地的鎮上,自己先靠縫補手藝攢了些錢,然後開了一家小店鋪。

  唐鳶性格好,手藝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她審美很超前,在那個處處都是黑白灰的年代,唐鳶願意去截選彩色的布料,更願意做一些裙子樣衣掛在店裏。

  所以對於小時候的步西岸來說,媽媽纔是那個全能的超人。

  只可惜女超人再厲害也只是一個女人,九十年代全國時局不穩,各地都有黑惡勢力,唐鳶時常招來心懷不軌的男人,步西岸爲此也喫過不少苦頭。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步西岸就已經走上了沉默的路線。

  鎮上所有人都有父母,唯有他只有媽媽,別的孩子欺負他,他從不鬥嘴,只用拳腳講話,每天回家臉上身上都帶着傷。

  唐鳶從來不會教育他不要打架,因爲她自己也清楚,好生活並不是躲來的,更不是求來的,而是自己盡全力爭取來的。

  她只會默默地把步西岸擦乾淨,一邊擦一邊流眼淚,一邊跟步西岸道歉,說:“媽媽對不起你。”

  步西岸說不出什麼漂亮話,從小就是,可能是難產的緣故,也可能是唐鳶孕期過得不好的緣故,總是步西岸那根舌頭就好像沒長一樣,別人會開口喊媽媽的時候,他一個字都不會說。

  但是他會給媽媽擦眼淚,一直擦,不停地擦。

  每一次,唐鳶都會哭得更兇。

  而步西岸再次出去後,拳頭也更硬。

  後來步西岸就打出了自己的名頭,而那個時候,他纔剛剛上小學。

  升小學第一年,步瀾庭找到唐鳶,二人正式離婚,同年唐鳶因爲一位裁縫老師的賞識,帶着步西岸前去撫靑市。

  也是那一年尾,唐鳶認識了步西岸的繼父高平安。

  高平安和他們是鄰居,在工地上班,爲人老實,更忠厚。

  他很照顧唐鳶和步西岸母子,唐鳶本來很介懷,後來被高平安的誠心打動,二人再婚。

  高平安有個父親,平時也在工地上班,後來唐鳶和高平安結婚後,高平安的父親就不上班了,每天安心在家給步西岸做飯。

  他待步西岸很好,步西岸會喊他爺爺。

  婚後沒多久,唐鳶就懷孕了,她在撫靑開的有一家裁縫鋪,每天客流量不錯,也會有人因爲唐鳶手藝審美好推薦更多的客戶來。

  就是在這些的客戶聊天裏,唐鳶得知,步瀾庭早在步西岸出生沒幾年就在撫靑市結識了大家閨秀沈玉妍。

  沈玉妍的父母在撫靑市有一些頭銜,步瀾庭結識沈玉妍以後專心考公,然後在沈家的扶持下,正式成爲有鐵飯碗的人。

  也是在步瀾庭工作穩定的第二年,他和沈玉妍結婚。

  沈玉妍的婚禮旗袍和禮服,還是唐鳶在孕中期熬了幾個大夜趕出來的。

  不爲別的,就爲沈玉妍出的豐厚的酬勞。

  唐鳶知道沈玉妍是在爲難她,但是她需要這筆錢。

  沈玉妍和步瀾庭的婚禮很順利,但是婚後一直沒懷孕,直到唐鳶快生了他們也沒什麼消息。

  沈玉妍便開始爲難唐鳶,安排人在唐鳶那裏做衣服,後續再不停地找麻煩。

  唐鳶一直都是個很心平氣和的人,可能是這些年經歷得多了,她對沈玉妍這些爲難人的手段根本不看在眼裏。

  甚至會笑着跟高平安說:“你看,她還變着法給我掙錢呢。”

  高平安心疼她,就私下偷摸着找步瀾庭說這些事,卻被步瀾庭當衆侮辱他接盤穿破鞋,高平安氣血上頭,一時衝動打了步瀾庭。

  然後被步瀾庭以尋釁滋事的理由關了起來。

  那個時候步瀾庭事業穩步上升,私下想要討好他的人多得是,便誇大了高平安的罪行。

  高平安被判入獄。

  唐鳶得知這個消息一時不能接受,當場便有早產傾向,可偏偏,當時她還在店裏被沈玉妍的人糾纏。

  因此,唐鳶錯過最佳搶救時間,難產去世。

  而蘭蘭,也成爲一出生就需要各種高端看護的早產兒。

  家裏原本還算可以的存款,日漸削薄。

  步瀾庭因爲這事心生愧疚,提前放了高平安,沈玉妍不喜歡步瀾庭惦記這個日子,非要取代這天在步瀾庭心中的意義。

  所以後來她懷孕,寧願剖腹早產,也要把孩子生在這一天。

  她要步瀾庭從今往後只記得這天是她孩子的平安出生日,而不是他前妻難產去世的忌日。

  只可惜,她的孩子並不平安。

  她的孩子,一出生,便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

  他們不停地找可更換的骨髓,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

  於是沈玉妍找到了步西岸,她想步西岸好歹身上有步瀾庭一半的血,至少有一半匹配的概率。

  步西岸怎麼可能同意。

  他不同意,沈玉妍那邊遲遲等不到合適的,這一拖,直接把沈玉妍孩子拖成了白血病。

  於是沈玉妍開始糾纏步西岸,她從最初的恐嚇,到後來的掙扎,再到現在的乞求。

  她已經沒了理智,也沒了一切驕傲,她只想留住這一個孩子,唯一一個孩子。

  可是步西岸不同意怎麼辦,他就像一個完全沒有心的人,他明明才十幾歲,甚至在最開始那兩年,他才上小學,那麼小一個孩子,爲什麼就是攻克不了。

  沈玉妍很想直接一綁了之,可是步瀾庭的事業還在上升期,底下多少人盯着他,企圖找他的弱點,絆他的腳跟。

  步瀾庭根本不允許沈玉妍頻繁找步西岸。

  於是沈玉妍開始不停地給步西岸扔放幹了血的小動物,只要她的孩子逢治療,她就會在當天扔給步西岸一隻,她孩子抽的哪隻胳膊,她就在小動物的哪隻胳膊放血。

  她把小動物扔到步西岸家門口,院子裏,學校附近他的必經之路。

  九年,從蘭蘭出生至此,始終不斷。

  步西岸本來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直到第一次和鬱溫一起放學,在學校的巷口,他聽到熟悉的叫聲。

  那麼痛苦的叫聲,多少人避如蛇蠍,聽一聲都會做噩夢的聲音,已經成了他最熟悉的聲音。

  他自虐一樣想去看清楚,看清楚,這一隻,又是怎麼因爲他死的。

  可是,鬱溫拽住了他的手腕。

  她喚他的名字,聲音輕柔如晚風,她問他怎麼了,她說:“那我們走吧。”

  我們。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生活裏,也是有們的。

  可是他怎麼能因爲貪戀這一絲柔軟,就把本可以一路順風的鬱溫拖進他的生活裏。

  他不能那麼自私。

  她應該離他遠遠的。

  離血腥和一切骯髒遠遠的。

  而他,也應該試圖遠離這一切。

  所以,步西岸在聽到步瀾庭喚他名字時,沒有任何猶豫地擡腳離開。

  或許是人一旦上了年紀就開始想要血脈相連的孩子,又或許是步瀾庭覺得,他現在事業成績那麼好,不該後繼無人。

  步西岸居然已經長那麼大了。

  聽說他成績也不錯。

  步瀾庭看着少年高挑挺闊的身影,恍惚一頓,追了上去,他攥住步西岸的手腕,又喚一聲:“西岸。”

  步西岸在他攥住的下一秒,擰着眉掙脫開。

  幾乎沒有任何意外的,步瀾庭就被輕鬆掙開。

  長大了。

  是真的長大了。

  小時候每次見到他,滿目警惕一句話也不說的小男孩,不知不覺就長那麼大了。

  還能輕鬆甩開當老子的手。

  這纔是一個合格的兒子吧,長得高,力氣大,有堅實的臂膀,有未知卻無限高度的未來。

  而不是日復一日地躺在病牀上,除了會喊“爸爸,我疼”,什麼都不會。

  那麼多年,步瀾庭已經到了無人敢那麼不給他面子的地位,但是步西岸這麼做,他卻沒半點惱怒,反而笑了笑說:“來拿東西?”

  步西岸斜了他一眼,眼裏平靜,毫無波瀾,胸腔也沒有任何異樣反應,就像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口吻也冷淡如常,“有事嗎?”

  步瀾庭搓了搓手,想要緩解這僵硬的氣氛,他還是笑:“沒,就是忽然想到,你高二了吧?學習怎麼樣?有沒有什麼跟不上的?生活費夠用嗎?”

  步西岸開始覺得噁心。

  他轉身就要走,卻在下一秒聽到一道尖銳的喊聲:“步西岸!”

  步西岸幾乎沒過腦子,那麼多年的經歷已經讓他大腦本能識別:是沈玉妍。

  沈玉妍外表看着很柔弱,她臉色不好,所以常年畫着精緻的妝容,單從外表看,她是一個非常纖瘦且得體的女人。

  可她不能看到步西岸,她所有的理智在看到步西岸時會瞬間崩塌。

  她看着外形那麼出色的步西岸,會覺得,原本她的兒子也可以。

  她踉蹌地抓住步西岸,有些驚喜地看着步瀾庭:“瀾庭,是你把步西岸找來的嗎?你說服步西岸了?”

  步瀾庭看着沈玉妍逐漸猙獰的面孔,又看看人來人往的周圍,皺着眉說:“不是,玉妍,有什麼事情我們改天再說,西岸還要上學。”

  沈玉妍忽然就崩潰了,她死死地抓住步西岸的手,指甲都恨不得插進步西岸脈搏血管裏,她大喊:“他需要上學!難道我兒子就不需要嗎?步瀾庭!逢生纔是你兒子!逢生纔是你親生兒子!”

  她喊得撕心裂肺,原本盤得精緻的髮型也瞬間散開,碎髮凌亂,不堪入目。

  步瀾庭上前去拽她,沈玉妍死死抓住步西岸不鬆,她仰面看着步西岸,她要給他下跪,她求他:“西岸,求求你了,好不好,阿姨求求你,阿姨真的求求你了!阿姨快求你十年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步西岸呼吸變得艱難,眼前閃過模糊的畫面,畫面裏,他同樣站在人羣中央,周圍圍滿了人,所有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而他面前,是一隻放幹了血,早已身骨堅硬的野貓。

  他的抽屜裏,全是血。

  腥臭像密織的網,死死纏住他全身。

  他躲不掉,也扒不掉。

  耳邊聲音變得尖銳,他聽到逐漸清晰的字眼。

  “他心理變態吧。”

  “虐貓啊我的天。”

  “這種學生得趕緊趕走啊老師,會影響學校的。”

  “必須開除!我兒子不能跟這樣的人做同桌!”

  手腕猛地傳來驟疼,步西岸回神,猛地甩開沈玉妍。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破口大罵,“步西岸!你有沒有良心!他難道不算是你弟弟嗎!”

  步西岸冷笑一聲,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他不是。”

  沈玉妍崩潰,她開始胡言亂語,大喊讓所有人都來看看,看看步西岸這個沒良心的人,冷血的人。

  “他的弟弟得白血病啊!他都不願意救!這就是你們一中教出來的孩子嗎!”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對着步西岸指指點點。

  像驟然之間被推到了世界最邊界,身後是萬丈深淵,頭頂陽光明明灼目,卻被所有人擋住,一衆人羣的身影宛若惡鬼像步西岸撲來。

  他被壓得喘不過氣,瞳仁漸漸變得血紅。

  他擡腳要走,沈玉妍一把抓住他手裏的袋子,步西岸臉色一變,俯身扣住她的手腕,聲音冷如冰,他盯着她,“鬆手。”

  沈玉妍抓得更緊,她又笑又哭,“跟我走!跟我去醫院!”

  步西岸手上用力,他幾乎扣住了沈玉妍的血管,阻斷她血液流通。

  手掌開始充血,發麻,沈玉妍看着步西岸的眼睛,渾身發抖。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在想,她那麼多年殺掉的貓貓狗狗,放幹了那麼多血,難道這些血全被步西岸吸進眼睛裏了嗎?

  不然他眼睛怎麼能紅到這種地步。

  她一怔,步瀾庭適時掙開步西岸,步西岸手腕脫力,袋子瞬間掉落在地。

  幾乎沒有任何阻礙的,它摔在地上。

  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響。

  步西岸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看着袋子邊緣扎出的玻璃尖。

  沈玉妍根本不在乎這些,一個破袋子而已,也值得步瀾庭親自動手,她氣得打步瀾庭,罵步瀾庭:“你是不是早就想讓逢生死了!你說話!你是不是!步瀾庭!我知道你纔是最沒良心的人!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當初是有孩子——”

  啪!

  步瀾庭一巴掌甩在沈玉妍臉上。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笑了,笑出滿臉的眼淚,她五指狠狠抓着地面,她指甲都要出血,可她不解恨,她一把抓住袋子,想要拿裏面的玻璃。

  她拎起袋子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

  碎玻璃,碎紙,碎掉的橡皮泥。

  本意是爲了保護橡皮泥的膠水封層在這一刻卻更加容易裂開,每一片花瓣掉在地上的瞬間就碎成泥渣。

  泥就泥,永遠上不了檯面。

  苦苦掙扎在生活裏的蟲也永遠無法變成龍,更別提想要向金枝鳳凰獻殷勤。

  渾身的血都涼了。

  步西岸看着沈玉妍,看着步瀾庭,看着周圍的一切。

  好久,他輕輕掀了掀脣。

  步瀾庭用盡力氣扔掉沈玉妍手裏的袋子,袋子裏僅剩的東西再次落地。

  二次傷害讓它們完全破碎。

  步瀾庭架起沈玉妍,正巧這時司機趕過來,他們架着沈玉妍離開。

  只剩下步西岸和一羣觀賞鬧劇的觀衆。

  漸漸地,觀衆也離席散去。

  陰影抽離,可落日已經西沉墜谷,再無任何光芒可以照亮人心。

  只有那一點點餘光,被地上的碎玻璃渣反射,然後盡數刺進步西岸的眼睛。

  他蹲下身,一點點撿起花瓣,撿起花蕊,撿起葉子,撿起綠草和藍天,那一輪小小的彎月,也碎得再也拼湊不起來。

  玻璃渣一粒一粒地扎進指腹,指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融進步西岸的眼睛。

  他的眼睛,比血還要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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