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拼命壓制的酒精後勁也好像瞬間頂到了頭,她感到窒息,很悶,想要大口呼吸,卻又不敢。
她看着步西岸,看着他平靜的面孔,生怕一喘氣,就打破了什麼。
事實上,步西岸並不如表面那麼平靜。
他今晚沒喝酒,但也覺得情緒有點頂,甚至……開始出現妄想。
他心跳脈搏齊動,一下一下,很重,但不快,他控制着,不敢讓心跳太快,也不敢露出明顯的情緒表情,他只敢在心裏小心翼翼地想,鬱溫口中那個喜歡的人,是他嗎?
他開始往回想,想他們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她曾是懸月,對萬物衆生散發着平等的,恰到好處的光,是他總是自亂陣腳,又胡思亂想。
可事實上,她對他唯一的主動,也不過是補課那些事。
後來……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從夏天瞬間入秋,秋風裏她從新區搬到舊區。
他不傻,他有所察覺,很多細節裏,都藏着不可推敲的微妙,他只是不敢相信。
現在也是。
不敢完全相信。
但又抱着一絲僥倖和小心翼翼。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那個人是他,他能帶給鬱溫什麼。
危險。
鬱溫又要付出什麼。
聲譽。
口碑。
青春。
沒有必要。
她想要什麼,他都可以給,他可以無條件給,但她並不需要她付出什麼。
氣溫忽然變低,身體開始發冷。
步西岸在心裏想,他果然是個沒有選擇的人。
他沒喝酒,可他明明能感到有衝動和熱烈正從骨血裏衝出來,可他又不得不清醒地用理智把一切壓下去。
沸騰平息,氣溫驟降,巨大溫差讓人一瞬陷入冰冷。
他看着鬱溫的眼睛,她眼睛此時透亮,好像把懸月僅有的亮光吸收,她髮絲輕動,衣服裹出她纖瘦的輪廓。
她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髮絲勾着她的下巴,還有幾根糾纏着她的眼睫,她明明不適,卻倔強地睜着眼睛,不肯錯過他一分一毫的表情變化。
可是,他沒有表情變化。
她已經說到這種程度,他仍然像一個局外人,沉默着,冷漠着。
鬱溫不懂。
她不相信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是有心的,她能感受到他對她的好,那種什麼都不索取的,純粹的好。
以前她總是不理解,不理解步西岸一個行動力那麼強的人,爲什麼總是在她面前顯得束手束腳。
後來她的生活發生鉅變,她才懂,處境有所差距,人心便有距離。
以前的他們,大概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
現在,她以爲她理解了步西岸,她以爲步西岸不會再覺得他們有距離,她以爲步西岸,至少哪怕會前進一點點。
可他沒有。
鬱溫一斂睫,忍下眸中的翻涌,她嚥下所有情緒,她想就那麼算了。
她也要臉。
可她不甘心。
她沒忍住,又說了句:“步西岸,我現在不是什麼千金公主了。”
你是。
步西岸很理解鬱溫,也知道在鬱溫家境破敗以後,以前很多不敢明着追她的男生都開始漸漸明目張膽起來,無非就是覺得她現在跌落神壇,只剩一身凡胎肉骨。
傻逼。
她永遠是他們高攀不上的。
也是他,不能褻瀆的。
沉默。
他再次沉默。
步西岸在一瞬間忽然想起以前唐鳶總愛說他,“我們步西岸是沒長舌頭嗎?爲什麼受了委屈不知道跟媽媽講呢?”
他當時總在心裏反駁,說了有什麼用?
現在,他才覺得,他不是沒長舌頭,他是沒長腿。
他永遠無法向前邁。
他身後有太多枷鎖。
終於,風吹散了沉默。
路邊有車輛路過,鳴笛聲陣陣,車輪碾過地面,沙礫作響。
咯吱咯吱。
像碾過鬱溫的心。
這顆心,在今天無數次揚起又落下,而在這一刻,終於要徹底沉下去。
她閉了閉眼睛,想,她可能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她已經做到這份上了,步西岸仍然沒有向前,大概就是他……
不,是她,是她誤會了。
她忽然吐了一口氣,一口很輕,卻很長的氣。
彷彿要把一整個季度攢下的沉悶都吐出來。
吐完,她很輕地說了句:“算了。”
“算了。”她又說了一遍。
算了。
“打車吧。”她說。
好累。
走不動了。
至此,步西岸才說一句:“好。”
步西岸轉身攔車,空車很快攔到,鬱溫擡腳要過去,手機響了,她接通,原本有些消沉的面容在幾秒後變得蒼白,她原地晃了晃,然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衝向了出租車。
她喊破了音:“去醫院!”
車子飛馳,車廂隆隆,鬱溫兩耳嗡鳴,什麼都聽不到。
步西岸似乎在問她什麼,但她沒有聽到,也張不開嘴。
她只是發抖。
不停地發抖。
她想起生日那天,她曾因爲想要步西岸的生日禮物,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待到天黑盡,然後回家,又是一屋子的黑。
那天的天,和今天好像。
鬱溫開始抖得更厲害。
忽然,她從心底涌上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她好難過,她用全家換來的願望,最後只落得一個自作多情的下場。
她掉出眼淚,耳邊全是言宥旻的那句:“鬱溫,你媽媽病了。”
她的爸爸走了,高空墜落,身體裏每一根骨頭都碎了,她的媽媽病了,不知原因,不知結果,她卻還想着在青春留下痕跡。
這些痕跡難道不夠重嗎?
恍惚間,身體忽然前傾,頭磕在……
鬱溫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額間並不是堅硬的前座椅背,而是一片柔軟。
帶有溫度的。
是步西岸的手掌。
鬱溫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睫落下,滴到她自己的手上。
滴滴滾燙。
燙得她瞬間清醒過來。
車子已經停下,她打開門就往裏衝。
她一路奔跑,找到言宥旻,找到周芊,言宥旻風塵僕僕,看着並不自得,而周芊,她甚至沒有病房,只能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掛點滴。
鬱溫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邁開腳一步一步走向周芊的,她走到周芊旁邊,蹲下身,埋在周芊膝蓋上,哭了。
周芊苦笑,似有抱歉,她摸着鬱溫的頭,道歉說:“對不起啊。”
鬱溫沒有擡頭,一直哭,一直哭。
好像要把鬱學舟離開時的那份委屈和痛苦一起哭出來。
她哭到大腦缺氧,在言宥旻的攙扶下才勉強站起來。
“鬱溫,醫生有話要跟你說。”言宥旻說。
鬱溫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她開口,嗓音幾乎啞得只剩下氣音。
她問:“說什麼?”
言宥旻眼下也有青黑,看着很疲累,他摸了摸鬱溫的腦袋,微微一笑,“去吧。”
鬱溫幾乎呆滯地走進了醫生辦公室,她視線其實已經很模糊了,聽力也有一些弱,可醫生的話仍然清晰地傳進了她耳廓裏。
耳膜像遭遇重擊,她幾乎疼得閉眼。
“中期,保守治療或者手術都可以,手術存在一定風險,但是保守治療也並不能完全保證痊癒,你是唯一的家屬,你媽媽授意還是你來做選擇。”
鬱溫有點想笑,她怎麼做?
不管是保守治療,還是手術,都需要很多錢吧。
鬱溫把眼睛閉得更緊,她真的好該死,她爲什麼不像往年一樣許全家平安健康的願望。
到底,爲什麼。
爲什麼這些事情要發生在她身上。
她有很多爲什麼,可最終,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出去了。
辦公室門外,她並沒有看到旁邊的步西岸,步西岸也沒打算喊她,他目送着她一路往前,然後拐彎,消失在盡頭。
醫院處處都是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入目顏色只有藍白,大片的白,和偶爾纔會出現的藍,步西岸扭頭看着鬱溫消失的方向,他盯着看了很久。
直到有醫生從旁邊路過,一個男人寸步不離地跟着醫生,口吻似懇求,“醫生,真的沒有合適的嗎?一個也沒有嗎?我兒子又不是什麼稀有血型,爲什麼會配不到骨髓呢?”
醫生一邊往前走一邊匆匆解釋,他們出現得突然,離開得匆忙,好像轉瞬之間,便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
似乎,只是命運在提醒什麼。
步西岸默了片刻,擡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醫生似乎以爲是鬱溫去而復返,一擡頭纔看到是陌生人,他詢問:“不好意思,請問有什麼事?”
步西岸聲音也有些啞,他問:“剛剛那個女生,她媽媽手術大概需要多少錢。”
醫生倒是沒有隱瞞,“整個治療,保守估計要五十萬,這是最理想的狀態。”
步西岸“嗯”一聲,沒再多問,轉身離開。
走廊裏,鬱溫陪同周芊一起坐到天快亮,點滴掛完,纔在思想縫隙中想起,步西岸呢?
她遲鈍地眨了下眼睛,隨後又茫然地晃了晃腦袋,讓自己不要再想。
算了。
都算了。
回到家,鬱溫讓周芊躺下休息,周芊拉着她一起,“陪媽媽睡會兒。”
鬱溫鑽進被窩,抱住了周芊。
她沒有閉眼,目光很空洞,她問:“宥旻哥剛回來嗎?”
“嗯,他去國外幫你爸爸辦了點事。”
鬱溫一頓,有點問不下去。
是周芊自己說的,“這件事情很重要,他不得不辦,只是途中遭遇了點意外,但是幸好,一切順利。”
鬱溫“嗯”了一聲。
很快,周芊睡着了。
她大概真的太累了。
可是鬱溫睡不着,她閉上眼,眼前走馬燈一樣無數畫面,每一幅畫面都很模糊,又猙獰。
像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緒。
她終於忍不住,衝進廁所吐了出來。
鬱溫第二天又陪周芊去了趟醫院,這次是言宥旻幫着預約的,周芊需要從裏到外全檢查一遍。
鬱溫感覺自己有點麻木,這段時間一件又一件事情,彷彿不肯放過她一般。
她和言宥旻一起坐在外面等,言宥旻問她:“你什麼打算?”
鬱溫不知道。
她能有什麼打算。
她什麼都沒有。
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
她連高考都沒有辦法,更何況生命這樣重大的考題。
她搖頭。
言宥旻起身走到鬱溫面前,蹲下,他仰頭看着鬱溫,嗓音也不如過往清朗。
鬱溫想,他大概也沒想到,他只是出了一趟國,他甚至還有心託司機給她準備昂貴精緻的生日禮物,怎麼一回來,一切都變了。
緩緩地,鬱溫定睛,看着言宥旻。
言宥旻笑了笑,笑得有點勉強,但是他一貫如此有風度,要保持體面,“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很多委屈。”
鬱溫想說沒有,她哪裏委屈呢,更委屈的,明明是周芊。
“我也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很要強的人,”言宥旻說,“你不用擔心你媽媽,一切交給我,好嗎?”
鬱溫想說不用了,但她開不了口。
現在生病的是周芊,她憑什麼因爲一點過往的難言之隱就替周芊拒絕。
她閉了閉眼,當作答應了。
一系列檢查後,檢查結果出來了,現實更殘酷地擺在眼前。
周芊爲了寬慰鬱溫,一直佯裝不太在乎的樣子,但是鬱溫知道,周芊其實是最怕的人,以前每次體檢,稍有一點問題,周芊都會心驚膽戰地和鬱學舟抱怨,然後叮囑大家要注意身體。
如今最怕的人,卻經歷了最怕的事情。
鬱溫拉着周芊的手,好像在挽留她。
周芊朝她笑,“我沒事,不要太擔心。”
還要怎樣纔算有事呢。
鬱溫低下了頭。
言宥旻在和醫生談話,詢問醫生如果手術最快什麼時候能安排,醫生卻說:“要等一段時間,我們需要從國外請專家過來。”
言宥旻皺着眉,“時間能確定嗎?”
醫生很遺憾地搖頭。
言宥旻:“那誰能保證這期間病情不會出現任何波動?”
醫生再次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言宥旻有點動怒,周芊喚了一聲:“宥旻。”
言宥旻有點狼狽地別開了頭。
周芊笑了笑說:“我們先去喫飯吧。”
餐廳是周芊隨便選的,她心情差,吃不了幾口,倒是一直在勸鬱溫喫,鬱溫哪裏喫得下,但是爲了不讓周芊擔心,她還是如常地吃了一些。
飯間言宥旻提出:“出國吧。”
周芊有點猶豫,“鬱溫……”
言宥旻看向鬱溫,“鬱溫,可以嗎?”
鬱溫失了神。
她想自己還是有些沒出息,這種時候了,她還是會想起步西岸。
出國。
這個時候一旦出國,未來應該很難再見到了吧。
不管她是自作多情也好,還是一廂情願也好,往後幾年,長大了,工作了,一年又一年過去,在某個閒暇時刻想起,大概也只覺得步西岸是她青春裏輕描淡寫的一筆。
只是這一筆,究竟要蔓延到哪一年呢。
鬱溫扭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所有人依然在有條不紊地生活,世界並不會因爲誰的離開而停止運轉。
大家的生活都是要繼續的。
不管過去現在經歷了什麼。
未來,還是要去的。
良久,鬱溫收回目光,說一句:“好。”
飯後他們回醫院,言宥旻希望能從醫生口中獲取更多關於專家的消息,也招呼司機助理定明天的機票。
其實病人家庭能夠條件治病,醫生也會鬆了口氣,“那是不是要告訴你另一個家人不需要籌錢了?”
鬱溫愣了下,沒明白什麼意思。
醫生也一愣,“怎麼了?那個男生,不是你們的家屬嗎?”
鬱溫隱隱有某種猜測,她喉結緊繃,“誰?”
“挺高一男孩,”醫生仔細想了想,“估計得有一米九吧?”
是步西岸。
鬱溫一下子站了起來,她情緒不太穩定,這是周芊和言宥旻都看得出來的,她問:“他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是問了句,你們需要多少錢。”醫生說。
鬱溫有點不明白。
直到走出醫院,頭頂太陽明晃晃照在她眼皮上,她扭頭看了眼擁擠的車流,似乎在遙遠的盡頭,看到了少年坐在機車上,弓起脊背的身影。
他要做什麼呢?
鬱溫忽然看向言宥旻,她喚了一聲:“宥旻哥。”
言宥旻一頓,他輕鬆猜出她有事找他,便說:“什麼事,你說。”
鬱溫抿了抿脣,片刻說,“你能不能幫我查一個人。”
言宥旻笑,“當然。”
下午鬱溫和周芊回家收拾東西,這個地方剛住沒幾天,東西很少,很快便收拾得只剩下牀鋪。
鬱溫和周芊一同坐在牀沿邊緣,鬱溫歪頭靠在周芊肩膀上,她們目光平靜地透過屋裏唯一一扇窗戶往外看。
周圍一瞬安靜下來,什麼聲音也沒有。
好久,周芊才說:“鬱溫,往後,要辛苦了。”
鬱溫說:“沒關係。”
周芊擡手摸了摸鬱溫的臉,她閉上眼睛,在心裏向鬱溫道歉。
她覺得自己應該還要向鬱溫道歉,只是現在,她並不能完全確定自己的猜測,於是便忍下了。
晚上,言宥旻過來,鬱溫有些緊張地看着他,言宥旻遞給她一部手機,“信息有點多,助理給我整理了一份文檔,拍在了相冊裏,相冊裏還有兩段視頻,是我託人找的,我覺得你可以看看。”
鬱溫忽然不敢接了。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不敢,她對步西岸的瞭解很少,她甚至完全想不到,他會有什麼渠道得到五十萬。
又爲什麼,要爲她籌這五十萬。
“鬱溫,我本來不想說,但現在,我覺得我需要說,”言宥旻說,“我知道你大概不想欠我的人情,所以去國外,你就可以用你爸爸給你留的錢了。”
鬱溫愣了愣,“什麼意思?”
“你爸讓我去國外,是讓我存錢的,”言宥旻說,“留給你的,他說是給你嫁妝,坦白說,不少一筆。”
“但是現在的情況你也瞭解,這筆錢,是完全不能入境的。”言宥旻說着,把手機放在了鬱溫手裏。
“所以你這次出國,不是僅僅給你媽媽看病,而是留在那裏生活。”說完,言宥旻轉身出去,周芊在外面,他們有話要說。
鬱溫握着手機,難得開始轉動了腦子。
言宥旻爲什麼要忽然說這話,他怕她留在國內嗎?
因爲誰?
因爲步西岸嗎?
可是,步西岸做了什麼,值得她願意留在國內。
沉寂了兩天的心跳忽然又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她攥着手機,雙腿如灌鉛一般沉重,她遲緩地走到牀邊,坐下,手機仍然在手裏,她低着頭,遲遲沒有打開。
直到外面傳來房東爺爺和周芊打招呼的聲音,鬱溫才驀地回神。
她打開手機,點進相冊。
相冊裏只有兩段視頻,和幾張照片。
文檔內容挺多的,所以一張照片根本拍不完。
鬱溫一張一張地看,彷彿從這白紙黑字中看到了步西岸那麼多年走過的腳印。
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繼父,他的繼母,他顛沛流離的童年,佈滿鮮血和離別的成長之路。
原來有那麼多小動物因他死去,他該有多愧疚。
鬱溫沒看一行,都覺得心臟快要被擠壓得不能跳動,她甚至有些呼吸不過來。
她抖着手,點開了視頻。
視頻裏,是他在步瀾庭公司門口,他跟步瀾庭說話,步瀾庭表情看上去驚喜又意外,沒一會兒,步瀾庭掏出手機打電話。
這是監控視頻,並不能把每個人拍得很清晰,可步西岸轉身那一刻,鬱溫還是看到了他緊握的拳頭,和他抿得很緊的脣角。
另一條視頻,是醫院門口,他站在那,青天白日裏,他像一道濃重的黑色痕跡。
一輛車子停在他面前,下來的是步瀾庭,還有一個女人,女人穿得很得體,行爲卻因爲太高興而顯得不知所措。
他們都在笑,握着步西岸的手,像在感謝。
步西岸全程沒有表情,但他看上去很不好。
不知何時,鬱溫已經能從步西岸的“面無表情”裏分辨出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明明就是不開心的。
他明明那麼痛恨他們,他明明堅持了那麼久,可就那麼輕飄飄的,因爲她,放棄了。
啪嗒。
眼淚掉在手機屏幕上。
淚液宛若一面放大鏡,剛好放大了步西岸的面孔。
他總是這樣,好像很冷漠,好像很堅韌,脊柱像鋼筋,肩背像大海。
少年筋骨寸寸,怎麼能爲她向生活下跪呢。
怎麼能爲了五十萬,就把過去遭受的一切,棄而不顧呢。
不可以。
他不可以。
她也不可以。
門被推開,言宥旻走進來,鬱溫起身,眼睛通紅,但已經沒了眼淚。
“陪媽媽治好病,我不回來了,”她說,“我在那邊上學。”
她本來只是打算休學。
言宥旻點頭。
鬱溫:“但是,我可能還是需要你幫一個忙。”
意料之中。
言宥旻再次點頭,“你說。”
“明天,我會找他,你提前把他攔下來,不要讓他去醫院。”
“好。”
鬱溫忍了忍,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咽回去,眼睛亮亮的,扯出一抹很難看的笑。
“能不能,以後,幫他處理一下那些……屍體,”鬱溫艱澀開口,她感覺自己真的要喘不過氣了,她拼命地握拳,指甲幾乎插進掌心裏,她緩一口氣,纔再次慢慢說,“他……”
他應該有很好的未來的。
他這樣的人,應該要有未來的。
他不能向生活下跪,他要一直站着,奔跑着,衝刺着。
鬱溫說不下去了。
她聲音裏全是哽咽。
她閉上了眼睛。
她沒想到,沒想到,原來,步西岸是喜歡她的。
是吧。
都做到這份上了。
她忍不住擡手捂住了胸口,她弓下身,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難受地捶胸口。
她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步西岸是喜歡她的。
只有步西岸喜歡她。
只有步西岸,是真的喜歡她。
她不是一廂情願,也不是自作多情。
她……
他們,只是好像要錯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