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紐約客》專欄
可她卻被林朝陽的眼神和語氣給深深的刺痛了,那種如同博學老者對待幼兒園小朋友一般居高臨下的姿態,實在讓人很不爽。
“林,我也覺得烹飪是藝術,所以它才值得推廣。”
“不,你不懂。”
朱迪斯·瓊斯還想反駁,林朝陽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他指着廚房島臺上的西班牙火腿。
“你知道火腿的製作方法嗎?”
“當然。”朱迪斯·瓊斯說。
她刻意賣弄道:“一條上好的西班牙火腿需要用伊比利亞黑豬肉作爲原料,經過長達數月到一年的風乾纔會成熟,達到絕佳的風味。”
林朝陽點了點頭,“說的不錯。”
“時間是食物的摯友,時間也是食物的死敵。
爲了保存食物,我們雖然已經擁有了多種多樣的科技化方式,然而醃臘、糟醉、風乾和煙燻等古老的方法,在保鮮之餘,也曾讓我們意外的獲得了與鮮食截然不同,有時甚至是更加醇厚鮮美的味道。
時至今日,這些被時間二次製造出來的食物,依然影響着人們的日常飲食,並且蘊藏着人類對於滋味和世道人心的某種特殊的感觸……”
林朝陽的語氣和緩,有一種娓娓道來的訴說感,輕易的讓朱迪斯·瓊斯閉上了嘴,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林朝陽的語言所吸引。
“在我們國家的湖南,每年一到秋天,稻田裏的禾花開了,也到了苗族人制作醃魚和做臘肉的時節。
湘西地帶木材豐富,燻烤臘肉的燃料以硬木爲佳,如茶樹和楊梅樹。
燻烤時,要把醃製好的肉掛在取暖做飯的火塘之上,還不斷將松果、茶殼、桔皮等放入火塘,這樣燻烤出來的臘肉,就會帶着茶果的香味。
對純樸的苗家人來說,醃魚臘肉,不僅僅是一種食物,而且是被保存在歲月之中的生活和記憶,永遠也難以忘懷……”
伴隨着林朝陽的訴說,包括朱迪斯·瓊斯在內,在場的所有人眼前似乎都呈現出一幅田園牧歌,人間煙火的景象,彷彿身臨其境。
一段極富美感的描述結束後,衆人沉浸在林朝陽編織的畫面裏,怔在那裏久久的回味。
“真美啊,真是詩一般的語言。”多麗絲·萊辛慨然道。
傑森·愛潑斯坦腦海中仍保留着剛纔的畫面,“林,被你說的我都想嚐嚐那種醃魚臘肉了!”
林朝陽笑了笑,“在美國可喫不到。”
朱迪斯·瓊斯神色複雜的望着林朝陽,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僅憑着剛纔那一段描述,她就已經看到了自己與林朝陽在對飲食一道認識上的差距。
飲食是生活態度,是藝術,是道。
朱迪斯·瓊斯似乎明白了林朝陽剛纔爲什麼會是那樣的態度,與此同時,她心裏升起了一股強烈的見獵心喜。
正當她準備開口的時候,戈特利布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你對飲食的領悟太深刻了,不僅是令人耳目一新,更充滿了藝術性,把飲食真正的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
戈特利布的聲音帶着些興奮,他的讚美毫不吝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戈特利布可不是個會這麼輕易給予別人如此高評價的人。
聽着他的讚美,林朝陽臉上露出微笑,說了聲謝謝。
在別的事上他可能會謙虛一下,但在飲食文化一道上,他很有信心。
他剛纔對朱迪斯·瓊斯的態度倒不是敵視,只是實在瞧不上老美那種菜譜式的烹飪圖書。
《掌握法式烹飪藝術》《意大利經典烹調》《中東美食》……聽聽這些名字,有一個像是正經廚子想出來的嗎?
關鍵是這玩意竟然能賣幾百萬冊!
“林,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紐約客》寫個專欄?就寫你剛纔所說的這種內容。”戈特利布提議道。
聽到他的話,林朝陽還未表態,朱迪斯·瓊斯興奮了起來。
“羅伯特,我們想到一塊了。可以讓林在你們《紐約客》寫專欄,我來負責結集出版。”
戈特利布微笑着頷首,“這個建議很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熱火朝天,卻忽略了林朝陽這個當事人。
“那個……羅伯特,專欄我恐怕寫不了,這次來美國,我的主要任務除了領獎,是籌備新小說。”
戈特利布說道:“這並不衝突。林,我們《紐約客》每週一期,一週一篇短文,千字即可,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
“但……”
林朝陽正想回絕,朱迪斯·瓊斯又說道:“林,難道你不想讓美國的民衆多瞭解瞭解中國的飲食文化嗎?”
她這句話打在了林朝陽的七寸上,見林朝陽果然開始面露遲疑,朱迪斯·瓊斯眼中閃過得意。
從剛纔林朝陽的一舉一動之中,她不難看出林朝陽對中國飲食文化的驕傲。
驕傲就好,我這一句,你該如何應對?
“朱迪斯說的沒錯。林,這是個傳播你們中國飲食文化的好機會。”戈特利布也跟着添了一把柴。
其他人看着這種情況饒有興致,要知道在《紐約客》上發文章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大家倒不認爲以林朝陽的名氣和實力這是件多麼榮耀的事,但戈特利布說的可是個人專欄,這就要珍稀多了。
《紐約客》的專欄代表不了作家多受歡迎,但一定能代表作家在某個領域的專業度,只有某個領域享有盛譽的作家、記者和研究者才擁有在上面發表專欄的資格。
正在林朝陽猶豫的時候,傑森·愛潑斯坦也勸道:“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對你來說也是個新的嘗試。”
林朝陽看了一眼愛潑斯坦,因爲跟蘭登書屋的合作關係,他和愛潑斯坦的關係顯然要親近一些。
本來他已經動搖了,見愛潑斯坦也如此勸說,他便借坡下驢,笑着說道:
“好!既然諸位這麼相信我,那我就嘗試嘗試。”
戈特利布笑得十分開心,“林,你做了個明智的選擇!”
愛潑斯坦一臉調侃之色,“在《紐約客》發專欄,朱迪斯負責出版。林,你這個待遇在此之前還沒人享受過。”
“榮幸之至。”林朝陽說。
戈特利布和朱迪斯·瓊斯略顯自矜,兩人剛纔勸說林朝陽時毫無架子,那是因爲被林朝陽的才華所折服。
面對一般的作家,他們可沒這麼好說話。
說笑之間,晚餐就緒,衆人落座進餐。
順着剛纔的話題,朱迪斯·瓊斯跟林朝陽請教了一些關於中餐的問題。
“朱迪斯,其實很多人對中餐有個很大的誤區,他們習慣於按照國家來將飲食劃分,這對於法國、意大利這些歐洲國家來說沒什麼大問題,但這樣的劃分對中餐並不適用。”
“爲什麼?”
“我們說飲食,它實際上某一區域、某一羣人自古以來逐漸養成的生活方式。
中國幅員遼闊,東部沿海、西部高原,北方平原、南方多山,還有盆地、沙漠戈壁、丘陵不同的地形,東北部靠近北寒帶,南部卻接近熱帶。
如此巨大的經緯度跨度,不僅造就了中國不同一般國家的民族多樣性,也造就了各地完全迥異的飲食習慣。
比如我的家鄉東北三省,那裏地處寒冷,飲食風格略顯粗獷,調味重油重鹽。因爲在漫長的冬季裏,人們必須要以此來保證體力。
川渝一帶以辣聞名,因爲那地方雨水多、氣溫高,辣椒中的辣椒素可以有效幫助人們驅寒祛溼。當然,這個是中醫裏的概念……
所以說,許多人以國家的形式來總結和歸納中餐,往往不得其法,原因就在這裏。
我認爲更準確的方式是以省份,或者是區域來劃分。
比如東北的平原地區以及內蒙古東部,這幾個地方飲食習慣相近,就被劃分出了遼菜這個獨特的飲食系統……”
說起中國的飲食文化,林朝陽侃侃而談,滔滔不絕,聽得在場衆人一愣一愣的,沒想到中國人的飲食系統如此複雜。
“有意思!”
當林朝陽的講解告一段落,戈特利布讚了一句。
對於林朝陽在不知不覺之間成了今晚聚會的主角,大家也並不介意。
在場的都屬於典型的左派知識分子,倡導反對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環境破壞等問題,強調個人自由和多元文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
因此對於林朝陽所闡述的這些飲食理念和文化並不排斥,反而十分欣賞。
他們的性格和喜好也是《紐約客》這份雜誌的讀者羣的一個縮影。
今天的聚會有好幾位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同志,精力遠不如年輕人旺盛,到晚上九點聚會便散了。
臨走之前,戈特利布不忘叮囑林朝陽早點寫兩篇稿子先交上來,他好推進專欄的事。
林朝陽應了一句之後告辭。
傑森·愛潑斯坦主動和林朝陽走到一起,等走出戈特利布家的院子後,他才張開了口。
“林,你會不會覺得戈特利布邀請你寫專欄這件事有點突兀?”
看來愛潑斯坦是瞭解些內幕,林朝陽點了點頭,說:“是有點。”
傑森·愛潑斯坦嘆了口氣,說道:“他也是沒辦法……”
1985年薩繆爾·紐豪斯入主《紐約客》,出於商業目的對雜誌內容進行了不少調整,一度導致《紐約客》在讀者和廣告商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羅伯特·戈特利布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接手了《紐約客》。
接任總編之後,戈特利布安撫住了前任總編威廉·肖恩留下的大將,對作家變得更加親近,並讓一直很受歡迎的麥格拉思擔任了二把手。
在雜誌內容上,他延續了以往的特色,還要求將選題範圍擴展得更加廣泛,變得更加親近年輕人。
他的這些舉措成功的爲《紐約客》挽留了讀者,也僅限於此。
畢竟紙媒的輝煌時代在進入八十年代後期就已經過去了。
但身爲資本家的紐豪斯並不滿足於《紐約客》的現狀,以他的角度看來,《紐約客》是美國知識分子最爲推崇的雜誌,擁有數以百萬計的忠實讀者。
並且這些讀者都是高淨值人羣,《紐約客》所要創造的價值應該遠不止如今的水平。
“最近半年,羅伯特的壓力很大。他其實很想完成老闆交代的任務,但前提是保持雜誌的路線和風格。
你在飲食文化方面的特長很吸引人,我想他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想嘗試爲《紐約客》帶來一些改變。”
聽完愛潑斯坦的陳述,林朝陽瞭然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愛潑斯坦又說:“不管怎麼說,別有太大的壓力。專欄這種東西對於一般作家來說可能很重要,但對你而言只是玩票性質的。”
“我明白。”林朝陽笑着回道。
兩天後,林朝陽接到了蘆安·瓦爾特的通知,羅恩·伍德魯夫同意了林朝陽以他的經歷爲原型創作小說,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蘆安·瓦爾特一臉爲難,沒有回答林朝陽的問題,“他是個瘋子!”
林朝陽聞言立刻明白,肯定是羅恩·伍德魯夫提出了什麼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條件。
“不會是要跟我來個血盟吧?”林朝陽玩笑着說道。
蘆安·瓦爾特苦笑,“他倒沒那麼可怕。”
他嘆了口氣說道:“他讓我們保證,你的小說必須要賣530萬冊,還要改編成電影。其實他的想法是,最好直接拍成電影。”
聽到這個條件,林朝陽面色平靜,一個身患絕症的人來說,提出任何條件都不令人奇怪。
“他這種條件沒什麼意義吧?小說售賣需要時間,就算再受歡迎,530萬冊也不可能是一兩年賣出來的。
那個時候他說不定已經不……”
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有些不妥當,林朝陽改了口氣,“我明白,他是想讓自己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想名留青史!”
蘆安·瓦爾特打了個響指,“沒錯。但這個條件實在太苛刻了,他不明白530萬冊銷量是個什麼概念,更何況還要改編成電影……”
“他的這個銷量,必須是在美國嗎?”
林朝陽打斷了蘆安·瓦爾特,他猶豫了一下,“這個倒沒說。”
“那倒是可以答應。”林朝陽低聲說了一句。
“什麼?”蘆安·瓦爾特滿臉驚訝。
“我說他的條件可以答應。”林朝陽重複了一遍,又解釋道:“我的小說,銷量一直還不錯。”
蘆安·瓦爾特跟林朝陽合作了三四年,當然知道他的小說在許多國家銷量都不錯,但他並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具體銷量。
關鍵是,哪個作家能保證自己的小說一定能暢銷530萬冊?
“林,我感覺真的沒必要答應他的條件。即便真想寫他的故事,化用一下他的經歷也不是不可以。”
林朝陽沉吟着說:“沒關係。他的經歷確實很傳奇,天然具有傳播性,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寫的多好,但這部小說的話題性和銷量肯定不會差的。”
蘆安·瓦爾特聞言蹙眉思索後,也覺得有些道理,可還有電影改編這事呢,這種事可不是作家和出版社能控制的!
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林朝陽清了清嗓子,“至於電影改編這事,反而簡單……”
蘆安·瓦爾特面露疑惑,林朝陽說:“之前沒跟你提過,其實我妻子就在經營着一家電影公司,嗯,馬上就要上市了。”
蘆安·瓦爾特一下子就聽出了林朝陽要表達的重點,看向林朝陽的眼神露出驚異之色,有些難以置信。
他想到了林朝陽那幾部作品的改編,“《楚門的世界》?”
林朝陽點點頭,“沒錯,我妻子的公司拍的。”
敢情你們家自產自銷啊!
瞭解完情況,蘆安·瓦爾特沒什麼顧慮了。
林朝陽這時問:“你知道他爲什麼堅持‘530萬’這個數字嗎?”
蘆安·瓦爾特也摸不着頭腦,“鬼才知道他怎麼想的!”
“看來只能由他來親自解答了。”
蘆安·瓦爾特神色複雜的問:“林,你真的要見他?”
hiv在八十年代初才被發現並命名,僅十年之間在美國就已經有數十萬人感染。
而且因爲最早是在男性之間傳播,一時間美國的報紙上充滿了“同性戀殺手”、“同性戀瘟疫”等字眼。
由於媒體的推波助瀾和影響,當時從美國政府到美國民衆對艾滋病的態度是“只有那些被上帝懲罰的人才會患病”。
斷袖龍陽這種嗜好各國均是古已有之,美國是直到七八十年代“同志運動”興起後,民衆纔對這個特殊羣體報以逐漸寬容和接受的態度。
結果纔沒幾年就出現了hiv,一下子就導致同性戀這個羣體在普通民衆當中的口碑比以前更加惡劣,說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也不爲過。
會感染的絕症,引起這種厭惡和人人自危也很正常。
“還是見一見吧,得積累素材啊!而且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君子坦蕩蕩,指的是……”
看着林朝陽的態度,蘆安·瓦爾特心中油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動與欽佩。
他突然想到了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給林朝陽的頒獎詞——用文字書寫時代、熱愛生命與自由、敬畏歷史與自然。
真是恰如其分的評價啊!
兩天後,一輛奧茲莫比爾飛馳在新澤西高速公路上。
蘆安·瓦爾特手握着方向盤,喋喋不休的抱怨着。
“該死的!真不知道你給傑森灌了什麼迷魂藥?爲什麼要讓我來幹這個差事?”
“2800公里!這可是快3000公里!”
一旁的林朝陽翻着地圖,心不在焉的誇獎道:“蘆安,你的數學可真不賴!”
蘆安·瓦爾特就此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鍥而不捨的追問道:“你到底跟傑森說什麼了?”
林朝陽放下地圖,正色起來,“也沒什麼,我就是說,這本書你們好好營銷一下,輕輕鬆鬆賣兩三百萬冊!”
蘆安·瓦爾特聞言驚悚的看向林朝陽。
“看着點路!”林朝陽提醒道。
蘆安·瓦爾特轉過頭目視前方,“你可真敢信口開河,還沒見面就被羅恩·伍德魯夫給感染了?”
他等了一會兒,見林朝陽沒回話,不確信的問:“你真覺得能賣那麼多冊?”
林朝陽聳聳肩,“誰知道呢?反正話題性足夠了。”
少頃,蘆安·瓦爾特說:“但願真能做到,要不然我這司機白當了。”
然後他又問:“幹嘛非得開車去呢?做飛機不是更輕鬆,大不了到當地再租輛車。”
林朝陽悠然道:“要寫美國文化,不體驗一下美國的風土人情怎麼能行呢?”
你體驗風土人情,累的爲什麼是我?
這話蘆安·瓦爾特沒問出口,因爲他看出來了,林朝陽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編輯沒人權啊,我要告到聯合國!
紐約距離林朝陽兩人此行的目的地德州2800多公里,蘆安·瓦爾特開着他那輛已經10萬公里的奧茲莫比爾一路出紐約,下新澤西,經華盛頓,過弗吉尼亞……
歷時兩天,終於開到了德州。
下車後,蘆安·瓦爾特腳都是軟的,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林,回去之後你考個駕照吧,我出錢!”
林朝陽搖了搖頭,“你好歹也是20年的老司機了,之前不是跟我說年輕的時候從紐約開車到洛杉磯嗎?”
蘆安·瓦爾特憤怒了,“我那時候好歹是跟我老婆換着開的。”
“這不是沒到洛杉磯嘛,所以你一個人開,也很合理。”
蘆安·瓦爾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