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林朝陽生平考

作者:坐望敬亭
“最後的問題,兩位在文學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世所矚目,大江先生在作品中呼籲‘後人道主義’,林桑也曾經提出‘文學作品要喜聞樂見’的觀點。

  在你們看來,今天這個時代文學還能否承擔救贖的功能?你們如何看待當前所處的困境是如何看的?”

  交流會進行了近一個半小時,多數內容都圍繞着形而上的意識和觀念進行討論,話題並不親民。

  但在場的學生們卻聽得如癡如醉,能來今天這場交流會的,都是深度文藝青年,沉醉於林朝陽和大江健三郎交談之中所迸發出的思想的火花和光芒。

  交流會進行到尾聲,近藤直子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大江健三郎思忖良久才說道:“文學擔負起社會職責是時代造就的,同樣的,它所面臨的困境也是時代造成的。

  在這個科技發展日新月異的時代,人們的注意力和喜好被太多的娛樂方式所吸引,我們不能苛求文學能像19世紀那樣蓬勃的發展。

  至於說‘救贖’,這個說法太大了,任何藝術形式都無法承載這樣宏大的命題,文學充其量是給那些願意親近它的讀者一點生活和生命上的啓發。”

  大江健三郎回答完問題,近藤直子和在場學生們的目光又看向了林朝陽。

  “其實我們談文學,它所有的文本閱讀之外的屬性,都是人爲的附加上去的。正如大江先生所言,是時代所造就的。

  褪去宏大的敘事色彩,我們只談論寫作本身,其實它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這也就造成了文學作品的傳播必然有它的侷限性。

  過去一個多世紀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名著誕生?其實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國家的文化在堅船利炮的掩護下形成了一種強制性的‘普世價值’。

  而在當今的社會,全球化正成爲趨勢,但文學在媒介傳播中的邊界反而被壓縮了,這其中當然有其它娛樂方式的影響。

  我認爲,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文學回歸到了它本該有的位置。

  創作的是個體,閱讀的也是個體。

  若能得到萬千人的喜愛與共鳴,是創作者之幸,不是可以強求的結果。

  但我相信,文學依然是那簇試圖照亮人類精神洞穴的微弱火種,刺破黑暗,布灑光明,就是火種存在的意義。”

  低沉、溫和的嗓音迴響在會場內,林朝陽的觀點跟大江健三郎相似,但在闡述方式上明顯更加積極和有力量。

  這也很符合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性情。

  對於在場的青年學生來說,林朝陽富有朝氣和希望的說法無疑要更契合他們的心境。

  在他回答完問題之後,現場掌聲雷動。

  接下來的提問環節,近藤直子點到了一位臉頰跟身形同樣瘦長的男生。

  “我讀過林先生的《入殮師》和《渡舟記》,您的作品在很多國家都很受歡迎,而大江先生的作品銷量可能只有林先生的十分之一,請問大江先生,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呢?”

  大江健三郎聽完這個問題,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說實話,很嫉妒。”

  現場頓時鬨笑起來。

  他繼續說道:“不過嫉妒解決不了問題。林桑能夠很好的把握文學性和閱讀趣味的平衡點,這是一種超越常人的天賦。

  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其實在年輕時也考慮過是不是應該寫一些更輕鬆的內容,後來發現我好像做不到。

  再後來慢慢的也想通了,輕盈的文體與沉重的主題是可以並存的,只是並不是每個人在創作的時候都能夠拋開個人情緒和觀念。

  但我想,這也是文學的魅力,正因爲每個人精神世界的多彩,纔會讓讀者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不同。”

  大江健三郎的回答很真摯,瘦長男生躬身表示感謝,底下的學生們紛紛鼓掌。

  輪到對林朝陽提問時,近藤直子注意到一位情緒非常高昂的男生,他戴着方框眼鏡,一直高高的舉着手。

  “這位同學,請你來提問。”

  眼鏡男站起身,推了推鏡框。

  “你好,我是經濟學部的山田幸雄。我想問的是,林先生你的作品《闖關東》和《棋聖》裏都有反日的情節,您似乎對我們日本很有敵意。”

  眼鏡男的語氣咄咄逼人,雖然是提問,但語氣更像是詰問。

  他的問題問完後,近藤直子的臉色怫然不悅,一旁的大江健三郎眉頭輕輕挑動,下面的學生們中間也出現了一些騷動,齊齊望着臺上的林朝陽,好奇他會如何應對。

  面對眼鏡男的指責,林朝陽面色波瀾不驚,沉吟了片刻纔開口說道:

  “山田先生剛纔提到了兩件事,一是認爲我作品中有反日情節,二是覺得我對日本有敵意。

  我想在談這兩件事之前,我們首先要建立起談話的基礎,即日軍在二戰期間所發動的侵略戰爭對中國、美國和很多亞洲國家的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不知道這位先生認可不認可這個歷史事實呢?”

  眼睛男臉色露出猶豫之色,他既然問出剛纔的問題,顯然是個地道的右派。

  林朝陽的反問讓他很難受,小日子雖然這些年來一直沒停下過偷偷摸摸篡改歷史教科書的事,但他們這一代人顯然還無法做到像十幾二十年後那麼恬不知恥的全盤否定的。

  況且,林朝陽特意提到了“美國”,現在的日本仍有美軍駐紮在此,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後世人們一提起駐日美軍,想到的都是《美日安保條約》。

  可實際上當年美國對日本是“佔領”狀態,麥克·阿瑟這個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就是天皇的爺爺。

  在這樣的語境下,眼鏡男即便是右派,也無法鼓起勇氣否認這段歷史。

  “是。”他艱難的吐出這個回答。

  林朝陽滿意的點了點頭,“好,那我回答你剛纔的問題。”

  “第一,你所說的‘反日’是個錯誤的概念,不是‘反日’,而是“抗日”。家裏進了強盜,難道拿起刀槍回擊也是錯誤嗎?

  現在二戰過去了這麼多年,日本國內可能有些人會逐漸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比如,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我們也道過歉了,你們怎麼還總是在抱怨、仇視呢?

  很多人應該瞭解,中國人向來講究以史爲鑑,尤其是喜歡總結和歸納古人失敗的地方,同樣也是警惕我們自身,不要再犯跟過去同樣的錯誤。

  13世紀忽必烈對日本發動兩次戰爭,這是日本第一次受到來自大陸的大規模軍事攻擊,卻成功克服了這次危機。

  你們將傾覆元軍的颱風稱爲‘神風’,此後幾百年這兩場一直是日本歷史上爲之大書特書的戰役,並將蒙古人稱爲元寇。

  如果按照你的邏輯,日本這麼宣傳是不是也有不妥?既然都是過去幾百年的事了,又何必拿出來說呢?

  日本當年勝了兩場仗,可以傳揚數百年。

  而中國身爲二戰的受害者,連談論這點事的自由,你覺得這合適嗎?”

  林朝陽神色嚴肅,駁斥的每一條理由都入情入理,最後他語氣犀利的反問更是讓眼鏡男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慌亂。

  林朝陽輕蔑的看了一眼對方,又接着說道:

  “我們再來說說第二條,我對日本是否有敵意。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問山田先生,你對中國是否有敵意呢?”

  “額……”

  山田幸雄猶猶豫豫,不敢作答,他意識到了林朝陽話中的陷阱。

  既然他剛纔的提問充滿了攻擊性,那必然是有敵意的,既然有敵意,又怎麼可能苛責別人對你沒有敵意呢?

  林朝陽輕笑一下,“那我們姑且就當是沒有敵意吧。”

  不知爲何,聽到這話山田幸雄竟然鬆了口氣。

  “你姓山田,那麼知道自己的姓氏是如何來的嗎?”

  林朝陽突然轉移了話題,山田又是一陣疑惑,不待他回答,林朝陽說道:“1875年之前,除貴族之外,日本平民是不允許有姓氏的。

  聽山田先生的這個姓氏,想來祖上應該是有山有田。”

  話音剛落,臺下忽然有些人發出了笑聲。

  山田幸雄漲紅了臉,眼神中寫滿了憤怒,以爲林朝陽是在以用姓氏來羞辱他。

  他正要爲自己發聲,卻聽林朝陽又說:“在封建社會,平民百姓連姓氏都不配擁有,而在幾十年後,正是這些剛剛擁有了姓氏的平民百姓卻成了日本有史以來最大一場對外侵略戰爭的燃料。

  男人上戰場,老弱婦孺保障後勤,用無數人的心血和生命支撐了統治階級的野心。”

  說到這裏,林朝陽輕嘆着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悲天憫人之情。

  他突然念起了詩:“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

  林朝陽唸詩讓翻譯犯了難,一時不知該如何翻譯,好在近藤直子精通中文,替他口譯了詩文,又特地向在場學生們解釋了這首詩的來歷。

  《石壕吏》,杜甫著。

  唐詩在日本又被稱爲漢詩,千百年來在日本的影響力巨大。

  近藤直子介紹作者是杜甫,在場學生們立刻恍然,杜甫的《春望》可是教科書裏他們從小就學的漢詩。

  瞭解了詩的由來,又聽了一番解釋,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林朝陽的意思,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思索之色。

  這個時候林朝陽才懇切的說道:“你問我對日本有沒有敵意,現在我回答是:有,我想這應該是你想聽到的答案。

  對二十世紀以來軍國主義當權的日本,我有極大的敵意。

  統治者爲了野心可以不計代價的犧牲平民百姓,不僅對自己的國民,也對被侵略的國家和民族造成了深重的罪孽、苦難。

  像這樣的政權和他們的幫兇、走狗,都要被釘到恥辱柱上。”

  林朝陽說話的時候語氣逐漸激昂,到最後疾言厲色,橫眉冷對。

  但出奇的是,在場數百位日本人,卻沒有任何一人流露出憤怒之色。

  在剛剛的對話中,林朝陽在衆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將“日本人”這個概念切割成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

  平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哪怕這些平民裏也有人做過助紂爲虐的事,但這也不妨礙他們把自己的立場站到“戰爭發動者”的對立面。

  沒有人認爲自己是壞人。

  他林朝陽痛恨的是“發動戰爭的統治者”,與我“平民”何干?

  偌大的會場在短時間內陷入了奇妙的沉靜,許多人面有所思。

  這時一直坐在臺上的大江健三郎有些情緒激動的開了口,“二戰時期日本對亞洲各國造成了深重的災難是我們必須要承認和反思的,我們要正視歷史和翻過的罪行。

  在日本軍國主義從未消失,它只是蟄伏,日本必須要警醒,我們不能成爲重複罪惡的日本人。”

  大江健三郎的大聲疾呼讓在場不少青年學生動容,再加上林朝陽剛纔的那番回答,這場交流會在進入尾聲之時突然就多了些深刻的意義。

  現場沉寂片刻後零星的掌聲響起,而後掌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臺上的林朝陽鄭重的握住了大江健三郎的手,表達對他堅守着作家的良知和人道主義精神的敬佩。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國內知名的左派和反戰主義者,曾經多次在公開場合批評過日本在二戰中犯下的罪行和日本政府對戰爭罪行的遮掩。

  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的演講上,他將南京大屠殺列爲“二十世紀三大人道主義災難之一”,呼籲日本政府停止對歷史的曖昧。

  臺下的山田幸雄聽着耳邊如雷的掌聲,臉色不甘,卻無可奈何。

  交流會結束後,近藤直子爲了山田幸雄的冒昧提問,一臉歉意的向林朝陽道歉。

  七十年代以後,日本的右派在民間越來越有影響力。

  今天這場交流會不涉及政治,事前她也早已和學校、學生會的組織人有過交流,沒想到還是出現了這種問題。

  “無妨,這種程度的交流其實沒什麼問題。”林朝陽毫不在意的說。

  說話之間,兩個學生送來了一堆書。

  今天難得林朝陽和大江健三郎來到日本大學,許多學生都提前準備了他們的書準備索要簽名。

  爲了維持秩序,學生會方面要先把書收上來,等簽好再發還回去。

  少了被學生們圍堵的煩惱,林朝陽和大江健三郎各自輕鬆的簽名,隨口聊着天。

  林朝陽注意到,學生們送來的書裏,他的作品要比大江健三郎的多了一點,其中又以《渡舟記》的數量最多。

  看來確實如山川朝子所說,《渡舟記》的風格很受日本讀者的歡迎。

  待簽完了名,兩人才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離開圖書館。

  離開時,還有許多學生正排隊領着他們的簽名書。

  中午喫過飯,下午林朝陽又在日本大學參觀。

  晚上河出書房的現任社長河出實也請客,地點定在了千代田區的高級料亭セザン,翻譯成漢語的話就是塞尚,裝修風格偏法式,主營的卻是日本壽司。

  用餐後,河出實也面帶歉意的說:“林桑好像對壽司不太喜歡,這是我們的失誤。”

  河出書房成立至今已有百年曆史,河出實也是出版社創始人河出淨一郎的玄孫。

  河出書房在日本文學界名氣頗大,但要說綜合實力,不算是一流出版社

  這些年林朝陽的作品在日本累計銷售了過千萬冊,如此大的銷量幾乎佔據了他們業績的1/10,由不得河出實也不重視。

  “河出社長太客氣了。壽司的風味很不錯,只是我這人長了箇中國胃。”

  河出實也微微頷首,心裏默默記下,以後請林朝陽喫飯要換成中華料理。

  到了第二日,便是林朝陽(日本)文學研究會成立十週年的日子。

  櫻門會會館從早上便門庭若市,發展至今十年時間,林朝陽(日本)文學研究會會員數已經超過80人。

  這個人數看起來不多,但在以作家爲主要研究對象的研究會裏已經不算少了,更何況林朝陽還是個外國作家。

  更值得一提的是,林朝陽(日本)文學研究會的會員幾乎都是日本各大高校的教授、副教授、作家和評論家,在文學創作、研究領域均頗有建樹。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並非是近藤直子他們對會員資格的審覈嚴格,而是研究中國作家的作品,在日本相對而言比較小衆。

  哪怕是翻譯成了日文,也是很有難度的一件事,非對中國語言、文學、文化了解到一定程度不行。

  研究門檻一高,會員素質高了,但發展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一班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身着西裝,面色嚴肅的共濟一堂,氣氛不知爲何竟有些凝重。

  好在林朝陽出場後,會場的氣氛才輕鬆了下來。

  在近藤直子的介紹下,林朝陽一一與衆人打着招呼。

  “池田先生,好久不見!”

  “你好,中村先生。”

  最早一批研究會的會員林朝陽都是認識的,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後來加入研究會的會員林朝陽就不認識了。

  寒暄過後,上午九點半左右,林朝陽(日本)文學研究會十週年沙龍正式開始。

  “十週年”是個有紀念性的日子,現場氣氛熱烈。

  衆人齊聲鼓掌請林朝陽上臺演講,他也只是上臺表示了一番感謝。

  研究會雖是以林朝陽的名字命名的,但並不受他領導。

  上午會程過半,中間短暫休息,會場有事先準備好的小食和飲品,林朝陽端了杯蘋果汁,身邊圍着幾個老會員閒談。

  有個個子高大、長相粗獷的中年人湊了過來,跟林朝陽打了個招呼。

  “清水先生!”林朝陽回憶起剛纔寒暄時的介紹朝對方點了點頭。

  清水章司見林朝陽對他有印象,滿心歡喜,“林桑,我有些問題想向您請教一下。”

  “請教不敢。有什麼問題,我們互相交流。”林朝陽客氣的說。

  清水章司聽到這話臉上笑容更盛,“謝謝林桑。林桑您和太太是1978年結的婚對吧?”

  林朝陽不禁疑惑,他本以爲清水章司會跟他討教創作上的事,又或者是作品中的一些細節問題,沒想到對方問的竟然是這樣的問題。

  “呃……是。”

  “我在您《闖關東》的序言裏看到,您和太太最早是分割兩地是吧?您太太在當時考取了燕京師範大學。您當時是在中國的東北農村吧,您當時主要是做什麼呢?”

  “嗯……”

  林朝陽感覺這不像是研究會的交流,像是查戶口了。

  “嘿,清水!”

  一個男聲有些粗魯的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早稻田大學的池田浩平教授走過來。

  “你這傢伙實在是失禮!”

  池田浩平向着林朝陽說道:“林桑,實在抱歉!清水他最近研究的方向有點偏。”

  聽他這麼一說,林朝陽好奇的多問了兩句。

  原來清水章司跟池田浩平時早稻田大學的師兄弟,不過清水章司現在在大阪大學任副教授。

  清水章司現在打算對林朝陽的早期成長軌跡進行考證,而且已經向他們學校申請了經費。

  如果經費能夠申請下來,他到時候會親自跑到中國東北和燕京進行考證。

  林朝陽直呼好傢伙,他人還活着呢,就要開始考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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