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吾所給予唯有吾心
不再下雪的夜空顯得異常清澈,攜着涼意的冷風吹在她的臉頰上。
“走吧,我們要去一趟校園。”
東都大學。
枡山瞳在屬於自己的儲物櫃裏拿出了裝着書本的口袋,不出意外,在隱蔽處摸到一個不大的盒子。
她沒有第一時間拿出來查看,而是回到公寓後纔打開。
“看來這就是波本的禮物了。”
用朗內爾的手拆開紅色的禮物盒,兩雙眼睛都瞧了過來。
“這是……青蛙?”
被藝術化處理的元素乍一看有點難以辨認。但環抱着一顆祖母綠寶石的確實是披着亮閃閃鑽石外套的小動物。它所代表的含義是“平安歸來”。這片土地上,青蛙被認爲是旅行者的護身符。
“很有道理。”
枡山瞳勾了勾脣角。從醫院消失時,她沒和對方打招呼,也難怪會收到祝旅途平安的禮物。
“來看看大哥送了什麼。”
電子控制的壁爐裏,爐火旺盛,長長的聖誕襪掛在一旁。
科西嘉島之行從頭到尾氣氛並不愉快,透着無言的淡漠。枡山瞳處理了皮斯可房間內所有與自己有關的東西,琴酒看着她完成了這一切,沒說什麼。
信封是分開的時候交給她的,很像地下交易場面。
枡山瞳把標準制式的信封打開,一張輕飄飄的紙掉了出來。
“彩票?”
最先在腦海裏閃出的是年末彩票,但這張厚實的紙上使用的語言是英文。
它的材質接近明信片的卡紙,規格要比信封小上一圈,左邊半張是聖三位一體的數字油畫,右邊是條碼,黑色的數字,還有“國家彩票”“聖誕快樂”的字樣。
更引人注目的是銀色的圖層。
這是一張即開式彩票。也就是說,刮開塗層,當場就能知道是否中獎的結果。
同時,它比開號抽獎型更容易操控。
“大哥不是去搞賭博造假了吧?”
枡山瞳盯着這張彩票,直覺哪裏不太對勁。彩票沒那麼新,有的角甚至出現了輕微的摺痕。
她頭也不擡地伸出手,朗內爾將放大鏡放入她的掌心。
“油墨印刷沒什麼問題。版式……很精細,即使是高仿,製作者也是個中高手。我的文檢儀呢?”
不知不覺陷入專業甄別狀態的枡山瞳看向朗內爾。
和對視兩秒後。
“想起來了,不在這。”
缺失文件檢測設備,枡山瞳放下放大鏡,用手捻了兩下有摺痕的那個角。
只這一個動作,紙張就被“分開”了。
“嗯——”
用鑷子分離了變成兩層的彩票,枡山瞳從中抽出一張淡黃色的薄紙,目光掃過上面的信息。
“不記名債券?”
沒有姓名登記,沒有身份記錄,只要手持就能證明你擁有這份財富的債券。
枡山瞳想到了什麼,從抽屜裏拿出一枚硬幣,一點點刮開彩票紙正面銀色的塗層。
先出現的是鑽石小符號,表達着購買者中獎的事實。緊接着是貨幣符號,而在其後緊跟的數目,和債券上的數字一模一樣。
這可真是……
“強行的幸運嗎?”
同學之間交換的禮物摞在書櫃前的桌子上,幾盒巧克力,一些書。從英國寄來的禮物,是一本厚厚的手寫的奇案集錦,許多內容的來源是劍橋大學不對外開放的圖書館藏書。約莫是受此影響,封面也被做成了復古的牛皮樣式,由淺藍色的緞帶繫好,一角繡着船隊的徽章。
“希望白馬他不是把隊服剪了吧。”
“叮咚。”
門鈴聲響起,朗內爾按下通話鍵。
“聖誕快樂!”公寓門衛經由通訊視頻向住戶打招呼,“附近小學的孩子們組了合唱團,正在挨家挨戶祝大家節日快樂。請問……”
“歡迎。”男人道,“請他們進來。”
“蕭瑟的仲冬,大地如鐵,水似堅石……”
合唱團演唱的是一首聖歌,歌詞呈現的是耶穌降生之景。
“若我是牧羊人,會帶來羊羔;若我是智者,會獻上珍寶;但我能給予的,唯有吾心。”
空靈的歌聲結束,朗內爾朝募捐箱投入了幾張鈔票。孩子們鞠躬致謝後,笑着跑開了。
男人闔上門回到客廳,把熱紅酒和果餡派擺到桌子上,關掉頂燈。
房間內,淡黃色的燈串散發着柔和的光芒,靜默地照亮處於其中的二人。
枡山瞳翻開案件集,白馬記錄了一樁十四世紀的“羅生門”。
她用左手拿起飄着肉桂與柑橘香氣的紅酒——看也沒看,一次就動作到位地摸準了。
系統道:“您現在很習慣馬甲了嘛。”
彷彿節日也令它心生感慨一樣,電子音道:“想當初,您還很不樂意使用馬甲系統呢。”
枡山瞳頓了下。
“因爲很累,效率也不高。”
“後來您在歐洲遇見了朗內爾,那時候他還不叫這個名字……您就有了第一個馬甲。”電子音高高興興道,“他可真是個好對象!”
“是啊。”
【一隻手受傷】【遭人背叛】【戰場經歷】……就連張揚的黑髮,都會讓她想起上個世界告別的某位上校。是再怎麼也無法忽略的人。
…
幾年前。
按壓着傷口的僱傭兵對自己的傷勢心知肚明,用沾着血液的手給自己點了根菸。
出現在他面前的少女一看就是富裕家庭出身,潔白裙襬,稚氣未脫,和混雜髒亂的街道格格不入。
她在菸草氣息裏咳了兩聲。
“朗克?”
男人想了兩秒,纔想到那是自己在什麼情況下用過的名字。他們這行就是這樣,爲了即時應對可能存在的泄密與背叛,使用不同的身份是區分不同社交關係的最直接的辦法。
“朗克”是他在暗網使用的代號之一,常用於交易時,例如購買消息與設備。
他眯起眼。
“你是誰?”
“你太蠢了。”
說話的人頗有種自顧自的任性發言風範。這倒是符合他心裏對這種嬌嬌女孩的記憶,但是,看在她那雙綠眼睛的份上,朗克決定忍一忍。這沒什麼難度。陽光已經越發刺眼,而他知道他快死了。
他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你是我的客戶。”女孩道,“錢貨兩訖。我本不該管你的,你甚至破壞了我百分百的成功率。”
“你是……‘好心的米爾沃頓’?”
客戶這一詞終於喚醒了朗克的關鍵記憶。在此之前他本想說出口的話是“小可愛,你知道我依然能折斷你的頸骨嗎”。
他一時間沒辦法把腦袋裏的印象和那個網絡上的諮詢師聯繫起來。在他的想象中,那應該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半張臉躲在陰影裏的狠戾角色。
“聽我的就不會死。”金髮少女道,“爲什麼你不聽呢?嚴格遵照我的計劃來,你現在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地退休,躺在陽光下的細白沙灘上。”
“那還不是換個地方躺而已。”
他講了個感覺很幽默的笑話。
小少女沒笑。
“你不該和羅摩發生衝突。”她面無表情地說,“回去找艾德恩更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假如你那時候問我,我就會告訴你,艾德恩已經死了。”
“我也是回去後才發現的。”
朗克乾笑了一聲。
“我沒想到。”
“他是團體裏最弱的一方,一定會被犧牲。”女孩道,“在典型的阿爾法相爭的環境下,艾德恩與你的組合是制衡你的軟肋,在你離開後,他就會失去唯一的價值,或早或晚,他必然會死,就像羅摩必然能看清這一點。”
朗克順利領會了對方的未竟之語——而你竟然蠢到看不清。
他長嘆一聲。
迄今爲止,她的出現都很像是失血後產生的幻覺。但他一點也不反感繼續同她交談下去。
“我犯了錯誤,也付出了代價。那麼,米爾沃頓……小姐?請問你找到我是有什麼事?”
“我……”
少女此時卻不看他了。片刻前的伶牙俐齒宛如打了個結。
“我是想問。”她硬邦邦地說道,“你有沒有什麼願望?我可以與你做一個交易。”
她長長的睫毛閃動着,時不時眸光會落在他的身上,又飛速移開。
冷酷高效的諮詢師,算無遺策的計劃者,不該有這樣的表現。她被引發的情緒太多了。
沒錯,儘管她第一句就是嘲諷,接下來大多數發言也是在譏笑他錯誤的判斷。但這仍然太“過”了,他與她從未謀面的交情,撐不起如此多的牽繫。
而這樣的表現……她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因爲他無數次在鏡子裏見過。
朗克的周身暖洋洋的,像陷入了瑰麗的童話。他的眼睛裏滿是笑意,深深地望着那雙好看的碧眸,聽完了交易條款,他開口道。
“我想抱你一下。”
“哈?”
少女有些驚異。
“你很像我的小妹妹貝蓮。”朗克道。
即將死亡,他不需要再掩埋自己的祕密。在黑暗世界裏,祕密就是弱點。出身,家鄉,家庭,數十年不可說的一切被放到檯面上來,男人有一種難得的暢快。
他直白地說道:“她死後,我就不在乎任何人了。至於組織,那種團體我加入過無數個,大同小異,也沒什麼要緊。況且,我的仇人都死了,我也要死,這很正常。”
他晃了晃手臂。
“我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現在是報應的時候到了。這種爛泥一樣的生命,說白了沒有任何價值,你想要就拿去。但是……”
他向前傾了傾身,放任自己出神的懷念。
“貝蓮,她也有和你一樣的金髮和綠眼睛……”
現實裏,滿是硝煙,鮮血,菸草的氣味裏,隨着女孩的靠近,他的手指一下子就在她的長髮上染上了難看的污痕。
“她是個信教的好姑娘。”他用力攬着她,熾熱的呼吸在她耳邊,伴隨着壓抑的低語,“像我們的媽媽……”也代表彼時弱小的他守不住的家庭與童年。
“死後,我絕對沒法再和她相見了。我會下地獄,她會去天堂。”
“你叫什麼名字?”被抱在懷裏的少女一動不動,纖薄的身軀彷彿快被折斷,即使這樣她也沒發出一句抱怨。
“我的真名?很久沒用了,我都快記不住了。”
“你叫ca……”她能從系統裏看到。
“沒什麼意義,沒什麼存在的必要。”朗克道。他死死地摟着她,黑髮壓在她的側頸。突然,他有了新動作,枡山瞳察覺到鎖骨旁多了一絲涼意,垂眼看去,是男人從領口扯出了帶血的金色十字架,他用拇指將金屬按在她的皮膚上,以血液留下了印痕,宛若她也戴上了同樣的項鍊。
“是左輪的彈殼做的?”
“你真聰明,貝蓮。”
像是做完了最後的事,他的力道開始放鬆。
枡山瞳扣住他幾乎要滑落的手,攥住他三根手指。
“如果對你這麼重要。”她低聲道,“審判之日,或者別的……我答應你,我會揹負你的罪孽。”
“你知道贖罪券吧?”她說,“這是被認可的交換。一樣的道理,罪惡歸我,濯清苦難……你可以去見她了。”
時間回到現在。
“除了一開始,您也不怎麼提上個世界的事情了誒。”系統道,“是不再想了嗎?”
“是,我不太會想起來了。”
枡山瞳點開手機,電子設備的藍光一下子破壞了室內的氛圍。
她敲打了幾下屏幕。
起身,重新將燈光打開。
嗡。
公寓裏,擺在桌面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安室透拿起來。
“聖誕快樂。願你在新的一年得償所願。”
是大小姐的祝福。
——我的願望嗎?
他無聲地笑了笑。
——那就希望你早日能離開組織吧。
安室透身旁同樣擺着禮物,大多來自他的假身份。他正在挨個整理節日卡片。其中有一張格外不同,正經嚴肅的手寫體,與衆多或活潑或搞怪的卡片格格不入。他的眉頭蹙起又平復,接着,他看也不看,將這張風見轉交的卡片丟入了碎紙機。在完全消失之前,“降谷”字樣在邊緣一閃而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