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中央山脈之戰 2
——羅迦-奧瑞利安
卡爾沉重地坐回王座上,片刻前,他摒退了所有的侍從和顧問,甚至榮耀守衛都被勒令在聖所外等候。
終於,隨着一聲釋然的嘆息,卡爾卸下了堅毅的面具,並容許自己流露出一絲悲傷、創痛以及悽苦。
無論是什麼將他喚醒,那都給他留下了一道亙久的傷口,潛伏於身體的深處啃噬着他,他懷疑這道創傷將如附骨之蛆般永遠伴隨着他。
然而,生理上的痛楚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卡爾已經逐一和聖者以及她的同伴、戰士的指揮官們甚至是死神軍的伊芙蘭進行了交談;深入、懇切的對話持續了數日之久,期間卡爾動用了身爲政治家的每一分親和與狡黠,營造出和諧友好的氛圍,在歡笑中套取對方說出更多的信息,並完美地掩飾自己因這些話語而產生的情緒波動。
卡爾對每一位訪客就時局給出的見解給予了高度評價,並讚揚了他們對帝國所作出的貢獻;根據每一位客人不同的個性與喜好,卡爾有針對性地展示出自己人格中最能迎合對方的一面,使對方不自覺地以真誠和坦率迴應他提出的問題。
儘管表面看上去不動聲色,實則每一句答覆都有如炮彈轟擊着卡爾的胸膛;困惑和驚懼壓得他無法喘息、悲慟與痛苦令他難以自已。
卡爾雙手捂臉,發出一陣陣呻吟;甲冑因這動作而嗡嗡作響。
“幾千年過去了,”卡爾喃喃道,不知自己該找誰傾訴,他唯一知道的是,如果不找些話來說,至今聽到的一切足以將自己逼瘋。
自甦醒至今、再一次地,卡爾無比希望身邊能有一位兄弟陪伴,他們可以盡情暢談;或許也只有他們,才能理解此刻他內心的感受。
“幾千年,”他繼續道,“看看他們都變成了什麼樣子,還有我們自己也是一樣——盲信、無知、苦難、頹廢,所有這些,藉一位神明的名義大行其道,諷刺的是,這位‘神明’自己卻從來對這個頭銜深惡痛絕。”
卡爾搖着頭起身,在這間屬於戰團長的聖所內踱行,他的目光掠過懸掛在牆壁上的戰旗,每一面的高度都及得上一臺帝國騎士,精工編織的布料上描繪着西格瑪教廷軍的赫赫功勳。
斬殺吸血鬼、處決異端;拯救世界、摧毀世界。一幅幅畫作一覽無餘地展現着戰團過往的偉績、清晰可辨的帝國鷹徽與紋章拓印其上。
除此以外,還有一位籠罩於光暈之中、端坐於皇座之上的存在——那一定就是帝皇。
“我們失敗了,父親,”卡爾的話語中滿是疲憊和沉痛的哀傷。“你辜負了兒子們,而我們也辜負了你;我們的傲慢與虛榮造就了今天的帝國,我們辜負了人類——難道荷魯斯不是宣稱你意圖登神,並以此爲藉口發動了叛亂的麼?帝國今天的模樣,難道不會招致他幸災樂禍的嘲笑麼?”
激怒涌上奧特多夫之主的心頭,他握緊拳頭方纔剋制住自己——他幻想着自己像一頭瘋獸那樣砸爛桌椅、撕碎旗幟,將滿腔怒火傾斜到房間裏擺放的一切上。
但他不敢。
否則,他自己的戰團裏那些完全陌生的臉龐,便會看穿他的僞裝。
儘管絕望已幾乎將他擊倒,他卻不能對外流露出一絲一毫。林燚、蘭蒂斯、阿格曼,以及其他所有人,他們注視着他的目光是如此殷切,就好像他們正注視着帝皇本人一樣。
卡爾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已然成爲一面碩果僅存的旗幟,以及人類已經步入了一個何其黑暗、絕望的紀元。
他唯一的選擇,是時刻展現出堅不可摧的力量,以免自身的絕望感染所有人的心靈。
“然而,這些根本都不重要。”他嘆息道,隨即將目光從戰旗上移開,透過彩繪玻璃窗,卡爾凝視着飽受戰火荼毒的赫拉要塞。
卡爾原本辦公室的遺址上,如今矗立着一座警戒哨塔。那房間曾屬於他的父親,後來傳給了他;他在那裏栽培作物、會見兄弟,他在那裏歡笑、發怒——更有一次,他幾乎死在那裏。
所有這些都已遠去,掩埋於加固工事和彈藥儲備之下——出於安全的考慮,這麼做是對的——他苦澀地想。
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重重地邁步上前,卡爾用控訴的目光緊盯住畫像上的帝皇。
“爲什麼我還活着!”他咆哮道,“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將所有的一切給了你,給了他們;瞧瞧他們都對我們的夢想做了些什麼!在帝國臃腫、**的殘軀上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理性和希望的影子,惟有恐懼、仇恨和無知維繫着這具殭屍一息尚存!就算我們盡數葬身於荷魯斯的野心之火,也總好過活着目睹這一切!”
卡爾的傾訴仍在房間中迴響,但就連卡爾自己都能察覺出其中的一分言不由衷:卡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即便在他的兄弟們之中,也沒有誰像曾經的他那樣,滿懷希冀地勾勒着一個光明的未來——不僅僅爲了人類、也同時爲了全體阿斯塔特。希望之火曾澎湃地躍動在卡爾的身軀內,即便在此刻,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苦難也無法壓倒他內心的這道光明。
“希望猶存。”他對自己說。
卡爾回首走到窗前,他伸出一隻手掌,隔着拳套觸摸着彩繪的玻璃。
卡爾的目光透過窗,注視着下方的施工隊,人們正熱火朝天地修復着戰爭帶來的創傷、西格瑪教廷軍們帶着驕傲和自豪之情駐守於城牆上。
他們是這個黑暗紀元的孩子,畢生所見除了艱辛、困苦以及無盡的衝突外別無他物,儘管如此,他們不屈地抗爭着、縱使羣敵環伺仍百折不撓。
而卡爾則有幸生於一個更好的時代,一段滿溢着希望和凱旋的黃金歲月。
他——帝皇超凡的兒子之一——有何權力自怨自艾?面對着這些生於黑暗但勇氣與堅強不曾稍減的追隨者,若展現出脆弱與無助,又將是何等的放縱與任性?
卡爾曾親眼目睹過人類無窮的潛能,如今,他更已得知貝利撒留-考爾的研究所裏已經結出了何等豐碩的果實。這一切令他堅信,一個更爲輝煌的明天仍有希望實現、帝國仍有希望浴火重生。
但,只要那些給人類帶來痛苦與折磨的敵寇仍在肆虐,這一切就不可能實現——它們必須被挫敗。
“所有這些悲劇,”卡爾恨道,“這一切苦難與傷痛不該是吾族的命運,人類從沒有做錯什麼,罪魁禍首是那些背棄了自身種族的叛徒。太久太久了,混沌的子裔肆意玩弄着吾族的命運,而我不會允許它們繼續下去。”
卡爾感到一股新的力量充盈了自己的身軀,他振作一新,將所有的悲傷、淒涼鎖入心靈的深處,唯獨留下了正義的狂怒——那將是一件有力的武器。
有朝一日,他將容許自己去哀悼逝者、籌措建設、開創未來;
但在那之前,他將戰鬥——
——直到每一位荼毒他父親帝國的仇寇都因它們所犯的罪孽而付出代價。
光復之路的第一步已經邁出,混沌的褻瀆之力已經從帝國腹地中被完全驅逐出去。但卡爾決不允許自己就此止步,復仇的激情驅策着他繼續戰鬥、直至整個奧特多夫境內再看不到絲毫毀滅力量的殘餘爲止。
然而,他麾下的將士們卻需要時間休整、集結——傷員需要看護,武備需要維修;而卡爾當然不會意識不到這一點。
在戰士們恢復元氣的同時,帝國的增援部隊也正源源不絕地匯聚至中央山脈,數十支軍團們在呼嘯的混沌潮汐中艱苦跋涉,不畏艱險雲集至此,只爲一睹卡爾的風采——新星戰士、奧拉之子、起源戰團以及難以計數的其他子團匯聚成一股洪流,趕來向卡爾立誓效忠。
隨着奧特多夫的光復軍日趨壯大,馬庫拉格首府的總領事長——相當於傳統意義上的政府首腦——向卡爾提議召開一場盛大的勝利閱兵式,藉此機會將卡爾歸來的喜訊登報並送往帝國的每一個世界。
領事長宣稱:在眼下的艱難時刻,再沒有什麼比卡爾的甦醒更能帶來光明的了;人民需要藉此機會鞏固自己的信仰——現如今,虔誠不僅應當獻給帝皇,同樣應當獻給重生的卡爾。
卡爾首肯了召開這一慶典,儘管他的內心對這些說辭十分不以爲然——這樣做確有一定的必要性,但實在有失於鋪張——卡爾僅僅是勉強答應了領事長的提議。
距離大捷只過了短短數日,一條從泰坦之門直至赫拉要塞的宏偉凱旋式便已準備妥當,數以千計的戰爭引擎、百萬計的戰士列陣森然、塗裝各異、氣勢恢宏;馬庫拉格萬人空巷,市民們傾巢而出聚集在道路口和廣場觀賞典禮的進行,千萬人的歡呼匯聚成對卡爾的贊詩,震耳欲聾、經久不息。
卡爾和軍官們站在由大理石柱所支撐的觀禮臺上對遊行隊伍進行檢閱,卡爾心不在焉同時竭盡所能地作出最能鼓舞人心的雄姿以迴應鼎沸的人羣;總領事長恰逢其會地向卡爾獻上了一頂通體以足金精雕細琢、美輪美奐的月桂冠,並忙不迭地催促卡爾戴上這頂光彩奪目的冠冕,有感於其盛情,卡爾照做了。
剎那間,卡爾的內心爲無數壯麗的畫卷所填滿,每一幅都揭示了光輝燦爛的未來圖景:在卡爾即將建立的不世功勳面前,眼前微小的勝利根本不值一提;他將指揮一支亙古未有的浩瀚之師,將勝利的旌旗插遍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戰士們對他的愛戴是如此深厚,以致於能夠爲英雄王而死將是對他們每一個人的至高褒獎;無數由他所解放的世界,乃至節區將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不可一世的混沌在他面前猶如被抽斷了腿的野狗,除了慌不擇路地東躲西藏外別無第二條路可走;讚頌卡爾陛下的雕像遍及帝國的每一個世界,到最後,甚至泰拉的黃金王座也將對他虛席以待,父親的遺產將不足以褒賞帝皇最爲忠誠的兒子,卡爾完全配得上更多——
正是最後這一段幻象令卡爾自這惡毒的詛咒中猛然驚醒;倒吸了一口涼氣,卡爾將頭戴着的桂冠一把扯碎,暴怒的卡爾隨即下令逮捕面前的總領事長。
大導師沃戴斯第一個上前揪住了“領事長”華貴的袍冕,當灰騎士受祝的拳套觸及到來人的身軀時,伴隨着一陣嘶嘶聲,那具血肉開始扭曲變形——矇蔽感知的幻術被驅散了,領事長的聲音隨即變得尖銳刺耳、含混不清。
接下來,呈現在衆人面前的非人存在甚至令卡爾和軍官們都不寒而慄——那是一具通體生鱗、畸形扭曲、悲鳴不止而又肌肉紮結的可憎之軀,它的頸項上佩戴着一串項鍊,綁繩明顯是以人皮鞣製;當卡爾嫌惡地注視着這頭造物時,他的腦海中響起了一陣熟悉的低語聲——這有如蛇語般的嘶鳴卡爾只在塞瑟拉上聽到過一次,那次宿命般的對決改變了許多東西。
語帶嘲諷地,福格瑞姆首先恭賀卡爾得以迴歸摯愛的帝國,惡魔卡爾宣稱此刻現身的僅是它本體的一塊碎片,此前這部分惡念蟄伏於其忠僕所佩戴的項鍊中;隨後它對兄弟的不解風情表示了遺憾——那頂榮耀王冠原本是它爲卡爾所精心準備的見面禮,而今卻已遭無情損毀;福格瑞姆稱曾經有許多純潔而強大的英雄因一份精美的小禮品而墮落,它本以爲卡爾也不能免俗。
色孽的王子提醒他的兄弟這只是無數誘惑中的第一環,它隨即殘忍而戲謔地大笑起來,並揚言卡爾自此將永遠無法感受到勝利所帶來的喜悅。
卡爾厭惡地刺穿了這個佩戴着項鍊的醜陋怪物,他腦海中的聲音平息了;然而隨着遊行的繼續,福格瑞姆的話語仍不時地在他心頭回響,此後的許多天裏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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