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克家的小兒子
阿瑪克家的小兒子特別壞,老是朝我扔雪球。到了夏天,就朝我扔石頭。
活該這個死小孩都長到一米七了還在上小學六年級。
喀吾圖小學在一進村子的馬路左手邊。那裏密密地生着高大的柳樹和楊樹。教室是兩排平房,中間夾着小而平整的操場,兩對籃球架已經很舊了,其中一個架子上的球籃以一隻豁底的柳條筐代替,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每天放學的時候,就是喀吾圖最熱鬧的時候吧。上學的時候都沒那麼熱鬧。整條馬路上到處大呼小叫的,無數個書包上下亂飛,丟來甩去。坐在路邊水渠邊號啕大哭的則是因爲剛弄丟了書包。
——阿瑪克的小兒子突然從背後襲來,一把揪住我的辮子。出於對他長期以來經驗性的防備,我迅速做出反擊,用手肘往後一頂,另一隻手連忙攥着辮子根往回拔。並且回過頭來用腳踢他。
可這死小孩左閃右閃的,就是踢不着,而且抓着辮子死不鬆手。我急了,拽他的衣服,還伸出指甲去抓他的手背。卻不敢太猛地跟他拼命,辮子扯着會很疼……情急之下真想使出我外婆的絕招——朝他吐口水。
結果又是他贏了。接下來,同過去無數次發生過的結果一樣,他捋掉我纏在辮梢的髮圈,躲開我的下勾拳,高高揮舞髮圈跑掉了。
同過去一樣,我豈能善罷甘休!我攥着散開的頭髮,緊追不捨。就這樣,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地呼嘯過整個村子,一直追到邊防站圈馬的院子的後院牆那兒。
這個死小孩!我早就知道逮不住他的——只見他衝到院牆跟前,往牆上一撲,雙手撐着牆頭,長腿一邁,就躍過去了……等我氣喘吁吁地繞個大圈子,從院門那邊趕過去時,哪還有人?只有圈棚那邊正埋頭啃着空食槽的一溜兒馬們紛紛回過頭來,詫異地看着我。
跑得了和尚總跑不了廟。我又氣呼呼往回跑,徑直跑到這死小孩家,堵在門口等。他美麗的母親從那兒進進出出,不時地給我打着招呼。我正氣得要死,又和她說不清楚——她一句漢話也不會,而且不太正規的哈語也不會(哎,我說的哈語只有聰明人才能聽得懂……),只好哼哼哈哈和她應付一陣。
突然眼神一斜,看到院牆拐角處有人影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連忙衝過去——不是他是誰?這傢伙嘴裏銜着髮圈,書包綁在腰上。被發現之後,就索性站那兒不動,衝我擠眉弄眼搖屁股,等我一衝到近旁,便故伎重演——踩着一摞碼在院牆根的土塊,又撐着院牆跳進去了。
我七竅生煙,馬不停蹄跑回大門口衝進他家正屋。拽開門,掀開門簾,一眼看到他背對着我坐在炕上,端起一碗茶正準備喝。我大喊一聲,衝上去,衝到跟前了又拐了個彎,目標改爲他爸爸:“哥哥,家娃娃壞得很!他太壞了,他搶我的東西呢!他爲什麼老是搶我東西?!”
“哦?”他把頭扭向兒子:“怎麼回事?”
那個臭兒子這會兒又一副老實得不得了的樣子,飛快地解釋了兩句什麼,肯定是抵賴的話。然後再委屈地把衣服左邊的口袋翻出來,再把右邊的口袋也翻出來,然後翻褲子口袋。
“還有書包!”我不依不饒。
這個死小孩很無奈的樣子,撈過書包帶子,把裏面的書呀本子呀鉛筆呀什麼的稀里嘩啦抖出來倒了一炕。
我都快要哭出來了——不過是一個五毛錢的鬆緊圈!我扭頭跑了,不管他母親在後面怎麼喊。
除此之外,他從我這裏搶走的東西還有另外兩根彩色的橡皮筋,一個漂亮的信封,一串手鍊子(給拽斷了),三個髮夾,一枚細細的瑪瑙戒指。至於那些糖果呀,瓜子呀什麼的就不說了。還有半拉蘋果,那天我正在路上邊走邊啃着呢,不提防就讓他給搶走了,等我再搶回來時,就只剩了一個蘋果核。
對了,還有五毛錢,他還搶了我五毛錢。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不是沒搶過他的東西——那天他來我家店裏打醬油,趁他和我媽在醬油桶那兒付錢找錢的時候,弄走了他的書包,沒收了裏面的一串鑰匙和一本新的作業簿。後來鑰匙讓他用兩塊水晶和他姐姐的一把橡皮筋給贖走了。至於作業簿嘛,當然是留下來自己用了,我正在學裁剪,那個本子剛好可以用來做筆記。不過,再有十個作業簿也抵消不了他做過的那些壞事情。
另外我還霸佔了他的一把小刀,雖然很鋒利,但仍不能抵消。
除了搶東西,這個小孩還有一點最可恨——他老是模仿我的口氣說話。
我在櫃檯後面和顧客討價還價,他就在旁邊搗亂,一個勁地打岔。
不過我不理他。我對買菜的人說:“芹菜99lib?五塊錢一公斤。”
他尖起嗓子嚷嚷道:“聽到沒有?——五塊錢一公斤!……”
我:“新鮮得很呢,剛從城裏拿來……”
他:“……五塊錢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辣椒八塊……”
他:“芹菜便宜得很!”
我:“蒜薹也是八塊一公斤,現在菜都漲價了……”
他:“菜都漲價了!辣椒八塊一公斤.99lib?!蒜薹也是八塊一公斤!”
我:“沒辦法便宜了,城裏就很貴的,我們這麼遠拿來……”
他:“辣椒八塊一公斤!蒜薹也八塊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抄起一張廢報紙揉成團往他臉上砸去,然後扭過頭來繼續對買菜的人——他給弄得不知該聽誰的了——說:“辣椒也是新鮮的……”
“聽到沒有?辣椒也是新鮮的,芹菜也是新鮮的,蒜薹也是新鮮的……”
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大掛鐘,還有五分鐘這個壞小子就要上學了。便鎮定了一下,接着旁若無人似的做生意:“另外白菜也有,土豆也有……”
“白菜也是新鮮的,土豆也是新鮮的……”
“.;/a別理他!……”
“白菜八塊一公斤!土豆也八塊一公斤!”
“胡說!白菜一塊二,土豆兩塊!”
“聽到沒有?白菜一塊二,土豆兩塊……”
“滾出去!!”
以我的脾氣,能忍這麼長時間真不容易!
“白菜一塊二,土豆兩塊!”
“滾!!”
“白菜也是新鮮的,土豆也是……”
我俯身去櫃檯底下撈那根裁衣米尺。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扣,跳下櫃檯:“白菜一塊二,土豆兩塊!”
等我舉着米尺繞過櫃檯追上去時;cite99lib?;/cite,當然已經晚了,門在我差兩步就能打到他的地方“啪”地砰死了。這時候我要是追出去的話,還能打着他兩下,但怕折了尺子——米尺又細又長的。要是剛纔拿着市尺就好了。但市尺又太短。只好算了,恨恨地往回走。但後面門又“哐當”一聲給撞開了:
“白菜一塊二,土豆兩塊!”
……總之只要有這個死小孩在,根本別想做生意。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商店,誰想進來就進來,能攔得住誰呀。再說又是這樣的刀槍不入的傢伙。再再說,這本來就是他們家的房子嘛……算起來,這死小孩還是我的房東呢。我們每個月都得給他們家一百塊錢。每過幾個月,我媽就讓我去交房租。那時候他總是早早地就把登記的小本子翻出來,擺在炕上的小圓桌上,老老實實地陪我一起坐着喝茶,等他爸爸回來收錢。大約他也知道這是在辦正事,胡鬧不得。於是,也只有這種時候,這小孩才能對我好一點,他跟個主婦似的,把他家的包爾薩克、江米條之類的食物擺了一桌子。還從專門的糖碟子裏撿了一顆給我。我“嘎嘣嘎嘣”嚼了吞掉,說:“不好喫。”
他連忙又另撿了一顆給我。
我就坐在那裏一個勁兒地喫糖。他爸爸卻老是不來。我纔不敢把錢直;q99lib?;/q接給這個小孩呢,太不可靠了!肯定會貪污掉。
他爸爸阿瑪克是烏斯滿最小的兒子。烏斯滿就是幾十年前那個頂頂有名的土匪頭子,被叫做“哈薩克王”的,傳奇得要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故事仍流傳得清晰逼真,聽得人毛髮直立,激動不安。
阿瑪克挺好的一個人,非常和氣,平時很挺照顧我們。可是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不像話的臭兒子?
終於,這小子熬到小學畢業就從喀吾圖消失了。聽說在城裏打工。有一次我去城裏買東西,還看到過他一次——居然在打饢的攤子上幫人揉麪粉!好大一堆麪糰啊。小傢伙穿着背心,繫着白圍裙,頭髮上脖子上是麪粉,正站在案板前的臺階上,“夯哧夯哧”幹得起勁。我在外面看了一會兒,本來打個招呼,喊他一聲的,卻突然想起,和這小傢伙鬥爭了這麼長時間,居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一般都叫他“死小孩”,心情好的時候,就叫他“小孩”。
冬天的時候,小傢伙回來了,讓人大喫一驚的是居然還穿了西裝,並且後面還跟了個女朋友!好啊,小小年紀的,一進城就學壞了。
大概有女朋友在的原因吧,他懂事得要命,還像模像樣地和我打招呼呢——問我生意可好,身體可好,家裏老人可好……煞有介事。然後,掏出兩塊五毛錢的零錢買啤酒,裝得跟真的似的。
我一邊問他:“十三了還是十四了?”一邊給他拿酒取杯子。
他說:“十八。”
騙鬼去吧。這也能騙到女朋友呀?
我不理他,轉過臉去和他女朋友說話:“對象真是壞死了!”
她說:“就是!”
“那就把他扔掉算了,不要了!”
“那可不行。他嘛,還欠我的錢呢!”
“好哇……”我往他那邊瞄了一眼:“太丟人了吧?嘖嘖,們兩個都丟人……”
這個女孩子就趴在櫃檯上“咯咯咯”笑了起來,這個城裏女孩子非常地開朗活潑。她穿得很時髦,和我們這裏的姑娘大不一樣,但頭髮還是很傳統地梳成了辮子,乖巧地拖在腰上。面孔雖然不是很漂亮,卻說不出地招人喜歡——這大概是因爲她生着一雙彎月形的眼睛的原因吧,使她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像是在笑——哪怕是在生氣的時候。
那邊那個死小孩磨磨蹭蹭喝完酒,又沒邊沒際粘乎了一陣,實在沒啥戲唱了,才率領女朋友離開。
冬天的喀吾圖,讓人覺得喀吾圖的任何時候都沒有冬天那麼漫長。而到了夏天,又總覺得什麼時候都沒有夏天那麼漫長。好了,阿瑪克的小兒子走了,又有一個年輕人離開了。而我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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