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緊鄰着養心殿的永壽宮,其主位是皇貴妃杜聽馨,由於她風姿清雅,宛若幽蘭,宮內的人更願意叫她蘭貴妃,蘭貴妃是已故一等衛國公杜儒鶴的遺孤,自幼被太后收養在身邊,和皇帝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是最得寵的后妃,永壽宮裏還住着一個姓顧的才人。
永壽宮後是翊坤宮,翊坤宮的主位德妃幸懿雍是五軍都督府右都督幸羽的女兒,也是除了蘭貴妃之外唯一被冊立的妃,翊坤宮的偏殿廂房裏還住着三位昭儀。
長春宮和鹹福宮並沒有主位,由昭儀和才人們混居。
鹹福宮旁的儲秀宮,院裏有兩棵大槐樹,緊鄰御花園,和養心殿隔了兩重宮殿,平時人跡罕至,我獨自一人住在這裏,我是皇后。
《女誡》上說: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我想至少在這點上,我做的還算不錯,所以就算是實際上對我深惡痛絕的太后,也不能說什麼。
現在我正百無聊賴的把玩着一隻象牙蓮花串珠,我不信佛,崇信佛道神仙是生活失去希望的老女人們玩兒的把戲,我還年輕,還有許多的願望沒有實現,還有很多想要的東西沒有得到,我對自己還充滿信心,即使蕭煥始終不曾正眼看過我一次。
蕭煥是我的丈夫,這個帝國的皇帝,一個剛滿弱冠,長相還算清俊,對政事無能爲力,對女人的胃口不算太大的男人。我對他不怎麼感興趣,但是後宮的其他女人不同,她們見了蕭煥就好像蚊見了血,如果不是要恪守禮儀,我想她們一定會撲上去摟住蕭煥的脖,拼命吻他那雙秀挺得過分的眉毛,然後大聲尖叫:“讓我愛你吧,萬歲。”
愛?真是笑話,紫禁城這個地方容得下這種粘糊糊的字眼嗎?
她們談的不是愛,她們談誰剛被賞了半盅銀耳羹,那竟然是蕭煥喝剩下的,簡直是仙露;她們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猜測今夜誰的綠頭牌將被蕭煥的手翻起;她們討論那個梳了個過時已久的髮髻的才人,怎麼還能得意洋洋的到處亂晃?她們不知道什麼是愛,當然我也不知道,曾經有段時間,我以爲我懂得愛,後來那個男人說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
這會兒我正在盤算怎麼讓一個女人對我說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虛榮心強的女人,但我還沒大度到容許另一個女人踩在我肩膀上拉屎撒尿,我準備收拾翊坤宮那個囂張的武昭儀。這個自以爲是的女人只不過是接連兩天被蕭煥召去養心殿侍寢,居然就敢當着太后嬪妃的面頂撞我。她以爲她是誰?武則天嗎?現在我就讓她嚐嚐這個在人前溫順的好像小綿羊一樣的皇后的厲害。
我指指身旁紫檀木桌上那幾本前朝孤本,吩咐我的貼身宮女小山:“把這幾本書給德妃送過去。”
小山答應,捧着書走了。
閒來無事,我踱到御花園散步。現在是午後,那些注意保養的女人們絕對不會出來曬太陽,所以御花園難得的清靜了,躲過炙人的初夏驕陽,我鑽到絳雪軒前那株紫藤樹的濃蔭裏。
站在樹蔭下,我揚高聲音叫:“宏青。”
紫藤架對面太湖石砌就的假山上果然應聲探出一個腦袋,正在假山頂偷睡的宏青扶正皮弁帽,跳下來笑着:“皇后娘娘,又來了?”
我喜歡宏青的笑容,溫暖坦蕩,沒有任何負擔,看着他的笑臉,我常常會想起故鄉小院那些慵懶而無所事事的下午。
“怎麼?”我也笑着:“李副統領怕讓我抓到了偷懶的把柄?”宏青是御前侍衛隨行營的副統領,本朝除京師附近駐紮的二十四衛禁軍之外,直接統屬皇帝管轄的,就是御前侍衛兩營的數百名御前侍衛。隨行營的二百多人監領錦衣衛負責紫禁城日常守衛,蠱行營的二百多人則散佈帝國各個角落蒐集情報,監視各級官員,就是百姓口的“大內密探”。兩營人數雖然不足五百,但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精英,有武林高手,也有身懷異術的能人巧匠,兩營正副統領也都由開國元勳後代世襲,說起來,宏青也是加封驃騎大將軍的三等威遠伯。歷朝皇帝對待兩營統領的態度,總是禮敬有加,更像兄弟,而非家奴,以心換心,御前侍衛兩營對皇室的忠貞程度也不容置疑。所以說御前侍衛兩營是蕭煥的死硬同黨,就連現在真正執掌朝綱的我父親,也總是對御前侍衛兩營無可奈何。
不過這些並不妨礙我和宏青私下交好,我喜歡宏青開朗爽快的性格,宏青也喜歡和我玩笑嬉鬧,我們相處的時候,絕少談論興趣愛好之外的話題,我們只代表我們自己,並不代表我們身後各自的利益集團。
“皇后娘娘這叫什麼話,”聽了我的話,宏青笑着整理自己睡得有些皺巴巴的玄色官服:“人生在世,春日懨懨,不喫飽睡足,豈不辜負了這大好辰光?”
“春日懨懨?這都快立夏了。偷懶也還罷了,還真會找藉口。”我笑睨着他,又眨了眨眼睛:“宏青,想不想看場好戲,想的話趕快爬到假山頂上等着,人快到了。”
“好戲?”宏青有些疑惑:“皇后娘娘,你又要搞什麼把戲?”
“別問那麼多,看着不就好了?快上去。”我催促他。
“好,我的皇后娘娘。”宏青笑着跳上假山,這時正好那個一身嫩綠紗衫的身影也轉過了天一門前的松柏連理枝,站在御花園門口張望。
“憐茗姐姐,這裏。”我笑着向她招手。
看到我,武昭儀先是愣了愣,然後遲疑的走了過來。真是笨蛋,只不過是讓個宮女在她面前說了幾遍蕭煥喜歡在午後到御花園散步,就信以爲真,跑到這裏準備來個美麗的邂逅了,還特意穿了蕭煥最喜歡綠紗衣服,真是。
“我還當這時候鐵定沒人肯來曬太陽呢,姐姐怎麼來了?”我笑吟吟的等她走近:“哎呀,這裏就咱姐妹倆個,免禮吧。”
武昭儀見了我本來有些驚疑不定,這時候看我一個人站在這兒,大約是覺得不用懼怕,就把剛曲下的膝站直,笑着直視我的臉:“皇后娘娘不是也來曬太陽了?”
真是苯啊,同樣是武昭儀,這大胸美女比武則天可差遠了。我會無備而來嗎?
“我不睡午覺,所以就算沒人跟我說萬歲會來,每天也都來轉轉,姐姐呢?姐姐也睡不着?”我繼續笑着。
“這個……”武昭儀覺出了什麼,一時語塞,低下了頭。
“哎呀,姐姐腰上吊的這個荷包真漂亮啊,自己繡的嗎?”我假裝對她系在腰帶上的五彩嵌金荷包很感興趣,伸手去拿,指尖恰巧從她的笑腰穴旁帶過。
武昭儀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覺得失儀,連忙捂住了嘴,但還是止不住呵呵的笑。她的笑腰穴被點,只怕不笑滿一個時辰,是不會停了。
“姐姐怎麼了?”我假意關心,上前一步去扶她,卻正好踩在她身後的那把鶴嘴鋤上,鶴嘴鋤反彈,鋤柄要巧不巧的打在她腿彎環跳穴上,武昭儀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啊,不是都說了不必行此大禮嘛,姐姐這是客氣什麼?”我連忙把她扶起來。
武昭儀一面依然笑得梨花亂顫,一面被我扶了起來,眼有了些驚恐:“哈哈……皇后娘娘……哈哈……我是……”
“你是什麼?”我接過話頭:“難道是上次在慈寧宮,你無意衝撞了我,特地賠罪的?沒關係,我不記仇的。”我呵呵笑着:“其實我也覺得這個皇后不過是個虛名,大家都是侍奉萬歲的,還分什麼彼此,是不是?”
“哈哈……是……哈哈……不是……哈哈……”武昭儀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白皙秀麗的臉漲得通紅,額角滲出了汗珠。
“姐姐不着急,慢慢說,看怎麼都出汗了。”我笑着去拭她額頭的汗珠,同時放開扶着她的手。
“不必……哈哈……”武昭儀驚慌的向後躲,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仰到了路旁那隻用來養蓮花的大缸,連泥帶水溼了一身。
我避開飛濺開來的泥水,跳到一旁負手看着:“姐姐也真是,賠罪就賠罪吧,何苦自己跳到蓮花缸裏,我都快給姐姐的誠心打動了。”
武昭儀拖泥帶水的爬了出來,她的臉也被泥水糊住了,我看不清她眼的到底是敬畏還是痛恨,她遲疑了一下,跪下來向我磕了個頭:“哈哈……娘娘,奴婢,哈哈,無心冒犯,對不起……哈哈……娘娘贖罪,哈哈,對不起。”
懂得好漢不喫眼前虧?我還真有點小瞧她了。
“早說了沒關係,姐姐這身漂亮衣服是毀了,趕快回去換下來吧。真臭啊,這泥。”我捏住了鼻。
“哈哈……謝謝娘娘……哈哈……謝……”武昭儀繼續磕頭謝恩,我看到她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得了,得了,笑成這樣,話都說不囫圇,快走吧。”我擺擺手。武昭儀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我回頭向假山上招了招手:“怎麼樣?宏青,好玩兒吧。”
宏青笑着跳了下來:“沒想到那個驕縱的武昭儀讓你治成了這樣。”
“那是,”我得意的揚揚頭:“收拾她這個繡花枕頭還不是小菜一碟。”
“是,咱們皇后娘娘惠質蘭心,聰慧過人,還有,”宏青說着上下打量我:“那個,武藝超羣,試問誰人不服?”
“好了,知道你看不起我的三腳貓功夫,”我白他一眼:“打家劫舍行走江湖可能還不夠,稱霸後宮可是綽綽有餘了。”
“那是,那是。”宏青隨口恭維。
正說着,那邊小山小跑了過來:“小姐,讓送的書都送到了,那個德妃還非要賞我點心喫,跟人家沒喫點心似的。”小山是我從家裏帶進宮的侍女,自小就跟着我,沒大沒小慣了,進了宮還是“小姐”“小姐”的叫。
“就是,誰稀罕,她的臭點心不要喫。”我應和,然後問:“德妃說什麼了沒?”
“說是改天一定要登門拜謝。”小山回答。
“嗯。”我滿意的點頭。
“對了,皇后娘娘,你爲什麼要叫武昭儀姐姐?”宏青突然發問:“你真的沒她老?”
“那是當然,”我甩甩頭:“我辛丑年生的,纔剛過十歲生日。”
“是嗎?”宏青凝眉沉思。
“什麼?難道我看起來比那個扮可愛的武昭儀老嗎?”我忍不住怒吼。
“我沒說,你自己說的。”宏青背手看天。
“白癡,什麼意思!”
“小姐,聲音太大了,小心把全後宮的人都吵醒。”小山在一邊涼涼的說。
“是嗎?”我挑挑眉毛看她,腦裏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武昭儀縱然驕橫,以她的身份,如果沒人教唆,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這個裝得端莊賢淑與世無爭的德妃,以爲我猜不透是她指示武昭儀給我難看的?掌管帝國半數兵力的五軍都督府右都督又怎麼樣?幸懿雍,馬上就要你知道,我這個皇后不是好惹的。
午後的清風,我愉快的眯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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