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段時間內,後宮平靜的不能再平靜,七月十宮內操辦了太后的聖壽節,各位嬪妃相攜爲太后祝壽,一派其樂融融的和睦景象。
蕭煥遵守了那次和我的約定,這兩個月招我侍寢之後再也沒有逼我喝過避孕藥。照這情況下去,我早晚要懷上他的孩,只希望第一胎就能是男嬰。
這天天色陰沉,坐在側殿裏的碧紗窗下看書,已經覺得手腳有些發涼了,我正尋思着要不要交待人去生個腳爐放在屋裏,嬌妍就從外面興沖沖的跑進來了。
她鼻頭凍得有些紅紅的,興奮的跑到我跟前,神神祕祕的眨了眨眼睛:“皇后娘娘,你猜我遇到什麼好事兒了?”
“嗯?你在御膳房偷到什麼好喫的了?”小山正在一邊繡她的香囊,插嘴說,這丫頭自己喜歡喫食,就覺得天下人的好事就都不外乎是弄到了什麼好喫食。
“不是,小山姐姐就知道喫。”嬌妍不客氣地打斷她,嬌妍跟我跟多了,也像小山一樣,有點無法無天,小山雖然是儲秀宮的管事宮女,她也一樣不留情面。
“啊?那是什麼?”小山大爲好奇,睜大了眼睛問。
“皇后娘娘猜。”嬌妍眯着眼笑。
我看她竟然高興成這樣,就來了興趣,放下手邊的書託着腮想了想:“你娘給你帶信兒了?”
嬌妍的笑臉頓時就垮了下來,看着腳尖說:“今年兵荒馬亂,誰知道我娘還在不在世。”
“不是這個?”我搖搖頭:“那我就想不到了。”
“就知道皇后娘娘也想不到。”轉眼間,嬌妍又得意地笑了,這小丫頭的高興和傷心就這麼簡單。
“到底是什麼?”我和小山同時大叫。
“我拜到師父了。”嬌妍看也吊足我們的胃口了,得意洋洋的揭開謎底。
“師父?”我問。
“是啊,娘娘不是說我的劍術太低微,就算近了萬歲的身也沒用嗎?我就拜另一位高人爲師了。”嬌妍回答。
“高人?”我仔細的想這宮裏還有誰是高人,能教嬌妍什麼奇門異術,一面想着,一面就明白嬌妍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打定了主意要刺殺蕭煥。我只好笑了笑:“那你師父要教你什麼?”
“制香。”嬌妍說着,突然從袖裏摸出一隻小瓷瓶,打開瓶口的小塞,一縷淡粉的輕煙就嫋嫋的升了起來,彷彿活的一樣在半空凝聚成一朵薔薇的模樣,玲瓏剔透,似真似幻,與此同時,屋內已經充滿了一股清新的薔薇花香,和一般的香料不同,這花香自然淡雅,讓人恍然間彷彿站在了雨後的薔薇園,面對着滿園帶露的繁花。
嬌妍伸手揮散煙霧,塞住瓶口,花香在瞬間消散,我和小山有些愣愣的,不知道剛纔是不是作了場夢。
“怎麼樣?厲害吧。”嬌妍更加得意:“這還是我師父隨手做來薰屋的香,我師父說了,香不僅能夠拿來闢臭易味,而且還能用來惑人心神操控神志,甚至殺人救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這位師父,住在哪裏?叫什麼名字?”嬌妍剛纔說的殺人救人,早已經不是一個香料師所能應爲的,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這人一定是個精通蠱毒的高手,沒想到在這深宮之,還有藏着這樣的人。
“噢,我師父住在英華殿,我是不小心迷路,闖到那裏才見到師父的。”嬌妍對我也不隱瞞,爽快地說。
英華殿地處內城西北角,在前朝是供奉佛像,供后妃禮佛所用的,到本朝因爲太宗皇帝的端如皇后不信鬼神,就荒廢起來,平日人跡罕至,英華殿前就是被稱爲冷宮的壽安宮,這個人住在英華殿,難道是被貶庶的先帝嬪妃?我想着,對嬌妍說:“嬌妍,你能帶我去見見你師父嗎?”
“好啊,”有點出乎我意料,嬌妍乾脆的答應了:“我跟師父說皇后娘娘待人親厚,是天下最好的人,師父還說很想見見娘娘呢。”
“真的?”我跳下軟塌:“反正今天也沒事,無聊的很,咱們這就去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山最怕悶,連忙拍手應和。
“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裏看門。”我拍拍身上的衣衫,也沒讓小山找件輕氅來披,就拉着嬌妍跳出了門。
小山在屋裏呼天搶地,我和嬌妍早跑遠了。
穿過幾條狹窄的甬道,進了英華門,英華殿前空曠的廣場就展現在眼前,大片的空地上奇花異草林立,空氣有股不知名的異香瀰漫,一陣秋風吹來,我腳下的那片盛放的罌粟隨風輕輕搖曳,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這是英華殿,我一定不會認爲這地方居然是在紫禁城內的。
“師父,師父,我把皇后娘娘帶了看你了。”嬌妍早一路順着花草間的那條青石道跑到半開的殿門前,高聲叫了起來,然後向我招手:“皇后娘娘,快過來啊。”
我應了一聲,悄悄握緊腰間的劍柄,慢慢走了過去。
走到殿口,從打開的殿門裏,看進殿內,我不由愣了愣,站在殿內的石桌前擺弄着石臼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是個頭髮花白滿臉風霜的老嫗,而是一個白衣少女。
那少女只有十四五歲左右,一頭黑髮直垂到腰際,就那樣披散在背上,她握着銅杵的手瑩白如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殿內的慘白日光照在她臉上,反射出類似薄胎瓷器一樣的光暈。
這真是一個像琉璃娃娃一樣的女孩兒,連大聲說話都會害怕把她震碎了。
看到我,她只是稍稍轉了轉身,用那雙漠然的眼睛看着我,手裏的銅杵並不停下。
“你好。”我也不知道是該叫她姑娘還是該叫別的,只好笑了笑說。
“你是皇后對不對?”那少女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嬌脆,可是這麼嬌脆的聲音,聽起來卻有種冰凌相撞的寒意。
“對,我是。”我點頭回答。
“師父,師父,這就是皇后娘娘,我跟你說過,人很好的,我最喜歡皇后娘娘了。”嬌妍在一邊嘰嘰喳喳的說。
“皇后,是不是就是皇帝心愛的女人?”那少女直視着我的眼睛,接着問。
“皇后是皇帝的妻。”我已經看出她不是放肆無禮,而是根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就放緩了聲音說。
“妻,不就是自己心愛的女嗎?”那少女不依不饒的問。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的少女,就笑了笑:“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的嗎?不會害怕嗎?”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真複雜。”那少女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她似乎對我是不是蕭煥心愛的女這個問題很感興趣,重複過後,擡起頭又問:“那你是不是?”
“這個要去問皇帝才明白啊。”我笑着說,向她走近了兩步,看清楚她面前的石桌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香料,色彩斑斕,形狀也各不相同,有隻透明的琉璃瓶裏還養着一羣瑩瑩發出藍光的小蟲,那些小蟲在瓶壁上慢慢蠕動,伸出小小的觸角互相觸碰。
“那是冰蠶,別看它這麼小,一羣就能產一兩絲呢。”那少女在一邊說,提到自己養的東西,她冷冰冰的聲音裏總算有了點情緒。
“冰蠶?《山海經》裏提到的那個?還真的有這種東西?”我有點驚訝。
“嗯,”那少女隨手指了指殿外的一叢花草:“那是杜蘅,很難種,我接連種了三年才種活。”
“真的?”我這纔想起來仔細打量殿內的陳設,寬闊的大殿內到處堆放着各色小盒和布袋,殿內的佛像上更是掛滿了曬乾的片草料。
“當然是真的,我又不像你們外邊的人,總喜歡說假話。”那少女冷冰冰的回答,伸手珍惜的撫了撫裝着冰蠶的那隻瓶:“我養它們已經養了十年,收集的蠶絲馬上就能織一件防火的袍了。”
“防火的袍,師父,師父,你要那個做什麼?”嬌妍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話,這時趕快插嘴。
“蕭氏朱雀這一支的傳人不是最善馭火的嗎?”那少女說着,再次擡起頭仔細的端詳我:“不是他心愛的女人?”
這次我們離得近了,我看到她亮得驚人的雙眼竟然是重瞳的,心裏一動,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那少女輕輕笑了,第一次露出了屬於少女的嬌羞:“我媽媽說我叫熒。”
“熒?”我腦頓時清晰的蹦出那段十幾年前的宮舊事。先帝在位時專寵柳妃,因此息單薄,膝下只有柳妃給他生育的一個太蕭煥,連個公主都沒有。德綸十一年時,宮內有個宮女突然被發現懷孕,那宮女聲稱懷的是先帝的血脈,但是一個沒有名分的宮女,即便先帝寵幸過她,內事房也不會紀錄在案,那時剛被冊封了皇貴妃的柳妃又是出了名的善妒,沒過多久那個宮女就從宮內銷聲匿跡,而那宮女肚裏的孩,也跟着不知所蹤。
大武蕭氏自太宗皇帝起,每代嗣無論男女,都長着一雙標識一樣的重瞳,而承襲皇位的朱雀一支,無論男女,名字裏都會有個火字來做部首。
這個少女叫熒,又生了一雙重瞳,看來就是當年那個失蹤的嬰孩兒了,她雖然獲得了蕭氏朱雀支的名分,但是卻被關在這座不見天日的英華殿裏,孤獨的長大。
想到這裏,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想要抱抱她,那少女的手像玉石一樣冰涼,暮秋時節,北方的寒氣已經很重了,她還是隻穿着一件連夾層都沒有的棉布單衣,我搓了搓她單薄的肩膀,皺眉問:“難道他們沒有給你送冬衣過來嗎?”
“冬衣?是什麼?”熒忽閃忽閃蝶翼一樣的睫毛,問。
“嬌妍,待會兒回去了,把我的裘毛衣拿幾件過來給你師父,也算你孝敬師父的。”我轉頭吩咐嬌妍。
嬌妍高興的答應。
熒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愛的女人嗎?”
我輕拍着她的肩膀,環顧着這間堆滿了各色香料和香爐的屋,連張牀都沒有。說到底,我所能提供給她的幫助也只有這點了。
在這座總是靜默得彷彿一匹巨大的史前怪獸的紫禁城裏,不知道還埋葬了多少這樣或那樣的故事,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爲主導這些故事的人,但是即便如此,現在親眼所見的,還是會讓我覺得心寒。
今天是侍寢的日,蕭煥的心情似乎不錯,下午回到儲秀宮不久,養心殿就有人來叫我過去和他一同用晚膳。
喫飯的時候,我看蕭煥臉上有了一層難得的紅光,那雙深瞳裏也有着異樣的光彩,就問:“山海關的戰況好轉了?”
“對,”他笑着點了點頭:“沉穩持重的幸羽在前方督戰,那個戚瘋潑辣有謀,這兩個人配合真是天衣無縫,即便那個庫莫爾再厲害,過不了半個月,也要被逼退了。”
破例的跟我說了這麼多前方的戰況,看來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我笑笑,執起銀壺,把暖熱的竹青添到他面前的酒杯裏。他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袖:“皇后,你今天去英華殿了吧?”
我點頭:“是啊,見到萬歲的那位令妹了。”
“噢?皇后是在怪我對熒狠心了?”他笑着,捻了捻我袖口的衣料,然後把手放到鼻尖聞了聞:“遲夜香加軟荼蘼,皇后知不知道你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我從他手奪過衣袖:“走過又怎麼樣,人家是想對你的女人下手,又不是對我。”
“所以說,做我的女人不容易。”他仍舊笑着,用手指在杯沾了一滴酒,在半空輕彈了一下,空瞬間就騰起了一朵火花,火光一束紫煙先是凝聚成一朵夜來香,然後化成一株亭亭的花樹的樣,很快不見了。
我還從沒見蕭煥在我眼前顯露過這種功夫,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焚火化毒的法,”他笑着:“熒先是對你施了遲夜香的毒,然後再用與之相牴觸的軟荼蘼之毒將兩種毒性抵消,但毒性畢竟還殘留在身上。熒只懂學制毒的方法,卻從不知道去學該怎麼化解。”
我挑挑眉:“看來你是很懂得化毒的方法了?”
“熒每隔幾天就要新制一種毒出來下在我的飲食裏,如果連這個都不懂的話,皇后只怕早就見不到我了。”他然說着,忽然把話鋒一轉:“皇后只想着熒可憐,有沒有想過,我留一個時時刻刻想殺了我的人在身邊,也是在忍讓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不轉瞬的看着我,我避開他的目光:“萬歲的忍讓,太難令人體會到了。”
“或許吧。”他笑着離座,居然俯身摸了摸我的鬢角:“皇后還是不要再去英華殿了,我還想讓她爲我生孩的女人,出了什麼差池可不好。”
我轉頭躲開他的手:“把妹妹關在屋裏十幾年的哥哥,想盡方法要毒殺哥哥的妹妹。你以爲我還沒受夠你們蕭氏的人?”話出口我才發現不知道是不是太義憤填膺,我竟然對蕭煥直呼“你”。
“不管怎麼說,不要再去了。”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蕭煥蹙着眉,微嘆着把手放在我頭頂上:“也許是我想多了。”他接着又嘆氣笑了笑:“我真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呆在屋裏,哪裏都不要去。”
我有些心虛,就任由他的手留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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