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怎麼,看到我不高興?”既然被看穿了,蕭煥就不再操着趙富貴那口奇怪的河北話,改用原本的聲音笑着說。
我愣了愣,沒有回答他的話,我高興嗎?我也不知道。我甩甩頭好讓自己能把他的臉看得更清楚,然後揪着他問:“對了,我走後,你把嬌妍怎麼樣了?”
“還放在你的儲秀宮。”
“熒呢?”
“繼續呆在她的英華殿。”
“幸懿雍呢?”
“死了。”聲音怎麼突然有點冷。
“那個,小山呢?”問得實在沒什麼問了。
“自然還是好好的在宮裏呆着。”他笑着嘆了口氣:“宏青也很好,依然守在紫禁城,凌先生在京城監國主持事務,你哥哥絕頂跟着大軍到前線來了,我給他的職務是糧草都督,所有的人都很好。”他忽然半真半假的抱住我,吹了吹我鬢邊的亂髮,笑着:“你誰都問到了,怎麼沒想到問問我?”
我推開他:“問什麼,萬歲你不就在我眼前。”
“啊,說了半天都沒想到對我用敬辭,怎麼突然就用了?”他調侃似的說。
“在外面太久,剛纔是臣妾一時忘了,萬歲不要介懷纔好。”我沒聽蕭煥回答,就把頭轉向前面。他挑的這匹馬腳力很好,雖然後邊的追兵越來越近,不過透過大雪,漸漸也看到了山海關的城牆。
蕭煥既然潛入庫莫爾的大營救我,肯定安排的有人接應,進了山海關的城門,應該就大功告成了。我正想回頭問他準備了什麼樣的暗號讓城頭的守軍開門,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我連忙轉身,看到蕭煥已經從馬上跌落在地。
我一邊看着迫近的火把和女真騎兵,一邊勒住繮繩:“你怎麼這麼麻煩,剛剛和歸無常對的那掌牽動內息了嗎?”
他以手撫胸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有些艱難的向我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石巖日夜在城門上守着,看到是你,會開門讓你進去。”
馬蹄聲越來越急,女真追兵已經近在眼前,甚至能看到衝在前面的那幾個人的臉。
“我先回去?”我權衡了一下,再怎麼說剛剛也是他把我從女真大營裏救出來的,就這麼撇下他自己走了,有點說不過去。
“等着。”我撥轉馬頭,趨馬回去想把他拉上馬,走到他身邊,我剛伸出手,一支羽箭就貼着我的胳膊射在了地上,那邊傳來敏佳的聲音:“站好,不要動。”
我只好僵在那裏,和蕭煥相對苦笑了一下。
“蒼蒼,你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讓這個小嘍羅抓走了?”敏佳帶着一隊親兵走過來,她想必認爲我是被劫持走的,一邊說,一邊打馬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幸虧我來的快,要不你豈不是危險了?哎呀,不是說不讓你動的,是說那傢伙。”說着順手兜頭給了蕭煥一鞭:“膽還不小,敢打夫人的主意。”接着吩咐站在一邊的親兵:“你們,把他就地砍了。”
我一邊叫苦,一邊搶着說:“別,其實他不是……”
“嗯?等等。”我還沒想出什麼理由,敏佳突然揮手示意親兵們把火把壓低,俯身用馬鞭挑起蕭煥的下巴,仔細端詳他的臉:“原來還真有長得比女孩還漂亮的男人,嗯,不要砍他了,綁起來送到我帳篷裏。”
這一幕不是應該出現在某個山大王下山搶壓寨夫人的時候?
“你,叫什麼名字?”敏佳繼續把她的女山大王形象貫徹下去。
“啊,他叫,那個……白喫飯。”我連忙搶過話頭,隨口捏造了一個名字。
“白喫飯?”敏佳有點疑惑。
“對,白遲帆,意恐遲遲歸的遲,過盡千帆終不是的帆。”我笑呵呵的解釋。
“白遲帆,很配,好名字。”敏佳滿意的點頭:“你們漢人的名字都很好聽。”
白喫飯還叫好聽?不過倒真是很配,我清咳了一聲,呵呵笑着。
“啊,對了,蒼蒼,你剛纔想說什麼的?”關照完了蕭煥,敏佳擡頭笑眯眯的看我。
“沒什麼,沒什麼。”你還想讓我對你大小姐說什麼?我哈哈笑着,藉着火光瞥了蕭煥一眼,他胸口雖然劇烈的起伏着,不過臉色還好,不算多嚇人。
我再看看饒有興致的拍着馬鞭用一種男人挑窯姐似的目光打量着蕭煥的敏佳,突然覺得鬱悶透頂。這下可好,不但皇后被俘,連皇帝也一併身陷敵營了。
我被敏佳“解救”回大營後,庫莫爾倒是沒說什麼,也沒向敏佳解釋我其實是主動逃跑的,不過從此以後我的帳外就多了一個扳着一張棺材臉的守衛——那個叫赤庫的庫莫爾的親信。
敏佳把蕭煥帶回帳篷後,明確的把他當作自己的男寵看待了,不但找軍醫給他看病,而且還找來一大堆皮裘把他包了起來,據說因爲他畏寒,更是每天吩咐人把帳篷裏的火生得大大的,真叫百般呵護。
而既然得到了這個新寵,敏佳就徹底把那個無緣無故消失的趙富貴忘記了。真是個健忘的大小姐。
大雪紛紛揚揚一下就是幾天,兩方別說有什麼戰鬥了,連哨兵都窩在帳篷裏躲風雪。這天一大早,敏佳就樂呵呵的跑來找我:“蒼蒼,去我帳篷裏玩兒吧,小白怕冷,我不讓他出來,走,我們三個到我帳篷說話吧。”
小白……這麼快就有暱稱了,小白。我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點頭:“好啊,我們去你帳篷。”
門外的風雪雖大,敏佳的帳篷和庫莫爾的大帳隔的並不遠,赤庫見我是去敏佳的帳篷,也就沒說什麼。
不大工夫,敏佳的帳篷到了,掀開皮簾走進去,我就看到蕭煥神情閒適的倚在一張鋪了虎皮躺椅上看書,他身上圍着一件純白的狐裘,滿頭的黑髮並不梳理,就披散在肩頭,在火光的照耀下,真有點媚態自眼梢眉角流了出來。
說他是男寵,他還真就越做越像,堂堂大武的天,五至尊,居然在這裏做敵方公主的男寵,而且看樣做的還很高興,蕭氏列祖列宗的臉都給他丟光了,我要是他,一定衝到外面拔劍自刎。
我氣哼哼的把外面披的皮氅脫下來甩到一邊。
敏佳沒有覺察到我的怒火,興高采烈的介紹:“怎麼樣,小白穿白色很好看吧,我什麼顏色的皮裘都讓他試了,發現還是白色最襯他。”
白色當然襯了,人本來就是白癡。
敏佳說着,還跳過去摸着蕭煥的肩膀:“還有,你別看小白看上去瘦瘦的,身上還是有不少肌肉,胸口這塊兒按着還很有彈性呢。”
胸口的肌肉都按了,該乾的也都幹了吧,蕭煥那傢伙白佔了敏佳這麼個美人兒的便宜,不知道該偷樂成什麼樣。
我想着,蕭煥被敏佳打斷興致,就放下書卷,擡起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夫人來了?”
“嗯哼。”我懶得理他,在火盆邊撿了個皮凳坐下。
“蒼蒼,不高興嗎?”敏佳終於注意到了我,關心的問。
“這樣,我去找些鹿肉,搬一罈好酒來,咱們邊喫邊說,就好了。”敏佳拍拍手,忽然想到了什麼,笑着對我說:“對了,小白都跟我說了,那天全是誤會,小白因爲跟你是同鄉,所以你們就在一起多說了兩句話,然後別人就認爲你們要逃跑了,你們害怕,纔會往營外跑的。往後你們再想說話,就在我帳篷裏說好了,現在小白是我的人,誰也不敢說什麼。”說完嫣然一笑,蹦蹦跳跳的出帳找東西喫去了。
這純潔可愛的姑娘,竟然讓蕭煥這老狐狸用這麼白癡的理由給騙了。
趁敏佳出去這會兒,我狠狠剜了蕭煥一眼:“住得很高興?”
“噢?皇后怎麼突然又不用敬辭了,不怕犯了大不敬的罪?”他閒閒的說着,挑起眼角來看我。
“還敢說大不敬,耽誤在這兒,早晚庫莫爾發現了你的身份,還不馬上把你的頭咔嚓下來掛出去?還是趕快想辦法逃出吧。”我惡狠狠的瞪他,都到什麼份兒上了,還跟我講敬辭禮儀。
“怎麼逃,歸無常每隔十二個時辰就會來把我的大穴點一遍。而且現在這種大雪天,讓我出門,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嘛,不等庫莫爾來砍我,你就要做寡婦了。”不知道是不是做男寵做的,蕭煥說話越來越輕佻。
我白他一眼:“你真有那麼怕冷?”
“嗯,喝了酒就會好一些。”他回答。
“原來你那麼喜歡喝酒,天天手不離杯,就是因爲這個。”我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到狐裘裏摸他的手,坐在這麼旺的火盆邊,他的手還是涼涼的。
“蒼蒼,小白,酒和肉來了。”敏佳興奮的聲音從門口響起,我連忙把手縮回來,清咳了一聲。
敏佳跑過來把一盤鹿肉和一大壇酒放在帳內的小木桌上。我看那是壇冷酒,就問敏佳:“有熱酒的盆嗎?把酒熱一熱吧。”
敏佳拍拍腦袋:“對啊,赫都老倌說了不能給小白喝涼的東西,我都忘了。”
敏佳起身去找東西熱酒,蕭煥含笑向我拱手作揖:“謝謝夫人關懷。”
我瞪他一眼,哼了一聲。
敏佳找來一隻鐵盆添上水,放在火上把酒熱了,就着熱氣騰騰的黍酒,我們三個邊喫肥嫩香滑的烤鹿肉,邊隨口拉些家常,倒也其樂融融。
酒酣耳熱的時候,庫莫爾突然掀開帳簾走了進來,人還沒到先開口問:“敏敏,蒼蒼在你這裏?”
我趕快站起來:“是,大汗,我在這裏。”
“這麼冷的天,怎麼還跑來跑去?不要傷風了。”庫莫爾衣襟帶風的從門口走過來,伸手摩挲着我的肩膀。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做出這麼親暱的動作,呵呵笑着,從眼睛的餘光裏看到蕭煥沒站起來,坐在躺椅上低頭晃着杯裏的黍酒。
庫莫爾似乎看到了我的目光,淡掃了蕭煥一眼,就把目光移回到我臉上:“你在漢人的皇宮裏,沒遇到過這麼冷的冬天吧。沒關係,馬上我就帶你到山海關城裏避風。”
“哥哥,你想到破城的方法了?”敏佳驚喜地說。
“嗯,趁今夜風雪正大的時候,我派一個千人隊悄悄鑿冰攀巖偷襲長城上的烽火臺,然後再把大隊人馬拉到城門處。現在風雪這麼大,漢人們一定疏於防備。這時城牆結冰,也利於鑿冰攀援,一定能攻漢人一個措手不及。”庫莫爾說。
“太好了,哥哥,今晚我要打頭陣!”敏佳興奮的說。
“不行,攻不破城的。”一直不說話的蕭煥忽然淡淡的開口,擡起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直視庫莫爾:“山海關不是酷寒之地,就算連天大雪,城牆結冰,只怕也不能供人攀援。而且,這計策把寶全押在偷襲上了,假若山海關城牆上有個目力很好的人,在大雪夜也能看到幾裏之外,這條計策就一點兒用也沒有。”
他說的不假,他一天沒回去,石巖肯定就在城牆上等一天,石巖被譽爲大內第一高手,內外修爲都很驚人,而在內功精湛的人在雪夜看到幾裏之外的動靜也不是奇事。
庫莫爾終於注意到了蕭煥,皺了皺眉。
敏佳連忙在一邊解釋:“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白。”
“那個男人?”庫莫爾的語氣裏並沒有不以爲然,反倒頗爲鄭重的問:“依你看,山海關城牆上是有個目力很好的人了?”
“只是隨口說說,大汗信則已,不信也罷。”蕭煥仍舊直視着庫莫爾的眼睛,輕晃着手的酒杯。
“我會先派一小隊人去偵查。”庫莫爾扯動嘴角笑了笑,忽然補了一句:“你實在不像一個男寵。”
蕭煥微微欠身:“大汗過譽。”
庫莫爾轉身向敏佳說:“敏敏,你跟我來,我來告訴你今晚的佈署。”
敏佳興奮的答應,衝我和蕭煥笑笑:“蒼蒼,你和小白還在這屋裏說話吧,我聽完了就回來啊。”
我含笑目送這對兄妹出去,等他們把門簾放下,我一屁股坐在椅上擦汗,埋怨蕭煥:“你幹什麼?生怕庫莫爾認不出你?”
“他如果真的派大隊士兵去,肯定要折損不少兵力。”蕭煥向我笑了笑說。
“他折損兵力不是正你的下懷?你提醒他幹什麼?”我奇怪的問。
“難道我就喜歡看到浮戮遍野?女真的士兵也是父母生養的,而且,我還把東北看作是我大武早晚要收回來的國土,在我大武的國土上,就是我大武的民,我怎麼能不爲我的民考慮?”他笑着說。
“說的倒冠冕堂皇,還真是位憂國憂民的好皇帝,那麼這位好皇帝自己連這個大帳都不敢出,敢問你怎麼能兵不血刃的退了女真的大軍呢?”我輕哼了一聲。
“兵不血刃必定辦不到,只是不必要的殺戮,儘量避免罷了。”他說着,忽然放下手的酒杯撫胸輕咳了兩聲,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我連忙走過去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怎麼身弱成這樣,還跑到女真大營裏逞強?”
“還不是因爲怕戴不明不白的綠帽。”歸順了氣息,他笑着說:“也是這場雪下的不巧。”
正說着,他忽然一把攥住我的手:“他叫你蒼蒼?”
我愣了愣:“這也是第一次。”我心裏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浮現出那個年輕人帶笑的容顏來,他笑着叫我,蒼蒼,把溫暖的手指貼在我的臉頰上。
“叫了又怎麼樣?”我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天下人只要喜歡,都能這麼叫我。”
蕭煥沒有說話,從背後,我看到他的肩頭微微顫動着,應該是在忍着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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